京師動亂的緣由諸多。什麼皇帝驟然病危,公主離奇焚宮,北狄使臣不告而別,促使邊關局勢再度吃緊之類……一夜間,六扇門四大捕頭成了預謀刺殺朝廷命官的通緝要犯;而江湖,近來出現多起血案,凡會使刀的世家精英,逐一成了閻王生死簿上的名單。
花凋帶著龍綣兒離開京師多日,不斷耳聞遊歷多年的寧王歸來,臨危受命,成為皇帝病榻前加封的下任太子,驚訝不已。而江湖上,也掀起三尺巨浪,目前為止除了五虎斷門刀的彭家之外,其餘以刀著稱的門派均遭覆滅。
現在,花凋兩人就在彭家堡。
這座碉堡有百年歷史,修建得宏偉壯觀,剎是威風。不過,昔日人頭攢動的彭家已是門可羅雀。照道理,沒有石破天驚的價碼,花凋不會接案,畢竟,哪有遭通緝自身難保的捕頭還洽公的道理?
但這次特殊,花凋沒心情計較孔方兄多少,也沒閒暇顧及通緝令,就冒險帶著龍綣兒登門造訪,主動請纓坐鎮彭家。
他有預感,興風作浪的人定會現身!
彭家三代單傳,香煙不繼,越發不如早年,如今有自願送上門的花凋,樂不可支,對他的來歷也不追問,一家人收拾細軟,躲入密室中藏起來。
花凋苦笑,不知再說什麼。
當年的彭老爺子一口嘯月刀名震三山五嶽,何等威風。
到孫子一代成了縮頭烏龜,難道不可悲?想想看,這個世上哪有什麼橫亙不變的輝煌。再光鮮也終有煙雲散盡的一天,不過滄海一粟的人又能抓住什麼?
窗外靜謐,月色如水,蟬鳴啾啾。
花凋來到床邊的龍綣兒旁,見她輕輕摩挲著一樣物品,悄然問:「讓我看看?」
龍綣兒嚇一跳,十指一鬆,東西「啪」地掉落。
算盤?
看到地上的算盤,花凋腦中立刻閃過龍綣兒身上的燒傷,痛楚猛一鑽心,臉上卻仍笑嘻嘻地打趣:「你又打我的如意算盤?」
龍綣兒面如死灰。
多次打擊令她戰戰兢兢,整個神經隨時處於緊繃的狀態,稍有風吹草動都不安寧。她惶恐地想盡快藏起心緒,不願被傷——
雙足未曾落地,她的身子便被花凋圈住,拉到雙臂當中。
「綣兒,你慌什麼?」
熾熱曖昧的氣息繚繞在龍綣兒的小鼻尖。她低頭抿唇,並不抬眼,惟獨輕顫的長睫洩露了游弋的愁思。
「別慌,我不逗你就是了。」花凋艱澀地打起精神,一吻她的眉心,「一會兒呆在屋內等我接你,否則不要出來。」
龍綣兒聞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驚訝地瞅向他。
花凋捏捏她柔嫩的粉頰,無奈地道:「肯正視我了?」
龍綣兒搖頭,用力搖,小手抓住撫摸自己的大掌,一陣咕噥。
花凋似笑非笑,一彈她的俏鼻,「乖乖等著,別亂打主意,不然我考慮是否找蕭如瑟治好你——想好,以後不能罵我,大虧哦?」以前覺得她嘰嘰喳喳煩,一旦失去,更難受。
他分明察覺她的不安,為何佯裝迷糊?
龍綣兒猛一僵,四肢無法動彈!
花凋打橫抱起她放置榻上,然後拾起算盤偎在身側,蓋好絲褥,才面對面與她互凝,「這兒不清靜,等你睡醒咱們上嵩山玩,嗯?」言罷,掉頭離去。
龍綣兒四肢受制,十指尚靈,鼓足力道奮力一磕把算盤推至地面!清脆的響聲如擊心頭,花凋轉過來,不經意見到了她眼中的憤慨……
還有,難以啟齒的吶喊。
一聲歎息,他旋身奔至近前,在她唇上印下一個摻雜些許淒迷的吻。當冰冷逐漸被暖意取代,龍綣兒捕捉到他低不可聞的呢喃——
綣兒,下輩子你還會凶巴巴瞪著我嗎?
花凋!
☆☆☆
黃花談亭,銀漢縹緲,本該愜意的夜今晚格外沉悶。
偌大的院落樓閣迤邐,水榭環繞。花凋坐在彭家堡的涼亭內,靜靜品茶。自京師出來一直沒命趕路,哪有喘息的功人?不過,沒有良辰美景,也不是花前月下,他根本無閒暇去欣賞。
茶杯,映射出一道孤僻的影子。
沉默的花凋突然道:「遲到之人,當罰!」手中的杯子若流星一般直掃而出,夜空劃過彎彎的銀弧。
啪!
杯子應聲震碎!
離開夜幕的掩護,一個背縛出鞘一半的刀,扶桑打扮的男子拋頭露面。他頭上仍繫著一條白絲帶,伴風翻飛,刺目非常。
「這是中土聖朝的待客之道嗎?花凋君。」
花凋冷冷一笑,「中土有句老話:禮尚往來。你先挾走我娘,接著三番五次挑戰中原門派,不惜造成血案,為的不就是逼我現身?彭家是僅存的你未挑戰的刀法世家,我不在此恭候難道要去別處?」負手立身,「這麼苦心地安排,花某人再無回饋,未免失禮。」
扶桑男子——北辰之助聽罷,不以為忤,臉上浮現讚歎的異采。
「粵西!聰明人,不這樣做你不合作。」
花凋不以為然,淡淡地道:「我娘呢?」
北辰之助平和道:「跟我走一趟,你娘不會有事。」
「去哪裡?我憑什麼信你?」花凋顯然嗤之以鼻。
「飄洋過海,去扶桑。」北辰之助正色地回答:「鄙人從不妄言。」
花凋一臉莫名其妙的厭倦之色,「我乃中土之人,為何要去扶桑?沒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不去!」
北辰之助一挑眉,深凝他不馴的容顏,「你娘在我手中。」
花凋眼中劃過精光,「威脅?」隨意擺擺手,「我娘的人沒看到,證物也沒有,你想憑空捏造不成?」
「誰說我捏造?」北辰之助頓了頓,直率地突然道:「你出來。」
花凋閃目,人影一晃,珠串搖曳的花夫人裊裊走來。
「老娘?」
花夫人淺應一聲,情緒沒有太大波動,「兒子,你和他之間爭鬥,不需顧忌,莫讓他人小看了咱們母子,以為孤兒寡母好欺負。」
老娘一向大而化之,如非關係重大,絕不可能正襟危坐。花凋略略詫異,「老娘,你有沒有事?」
「死不了。」花夫人冷冷地瞥北辰之助一眼。
北辰之助開口道:「夫人何必?這些日子鄙人可曾為難你?無非是為見花凋一面,意不在威脅,何來爭鬥?」
花夫人悶哼:「既不是威脅,人你見了,兒子,咱們走。」說著,朝花凋走。
北辰之助伸臂,以刀攔人,「不能走——花凋君不回扶桑,我也只好不放人。」
花凋殺氣銳顯,一掌披向北辰之助攔截母親的手腕。北辰之助見勢不妙,急忙順勢回撤肘臂,另一掌鉗制對方的兩腕。花凋以力相抗,一擰劍眉,「先是纏著雪韌比刀,現在又逼我去扶桑,你究竟想幹什麼?」
北辰之助沉沉地說:「比刀是做一個浪人的榮耀,『請』你去扶桑是做臣子的職責。你們中土,不是有『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的古訓?」
不等花凋插話,花夫人脫口問道:「那做為一個男人,是不是該捨命保護她心愛的女子不受傷害?」
北辰之助的肌肉一抽,面色哂然,嘴唇抖動竟未成聲。
花夫人不再看他,而是對花凋說:「兒子,如果是你,你甘心把自己的女人當作貢品一樣送給主子當小老婆嗎?」
「是可忍,孰不可人?」花凋立刻譏誚地答。別說把綣兒送給別的男人,就連看她受到一絲委屈都不堪容忍!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連自已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還配談什麼頂天立地?
北辰之助握著花凋的大掌陡然一顫,不由自主鬆開,好久,緩緩地道:「我以為多年的遊歷能讓你冷靜下來,放下怨憤。」
花夫人一字一句道:「背棄之恨,不死不休。」
花凋沉默了半晌,忽然怪異地笑起來,「原來,是這樣……」
花夫人和北辰之助一怔。
花凋眼角透出一抹怒意之色,其間浸染幾重血絲,「事到如今,仍不道破緣由?為這一場私人爭執,已死幾命?」
血,之前江湖上的血雨腥風,同時席上心頭。
北辰之助一閉目,「虎徹刀下非死即傷,不見血,不還鞘。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不甘被辱寧以亡魂來護名節,鄙人敬服。」
「放屁!」花凋口出惡言,「你遠道而來為爭虛名,無端挑起是非,還妄想用『名刀噬血』文過飾非?」炯炯黑眸瞅一眼母親,「其實,你們從我受傷那天就已見過,否則,他絕對會因尋不到那唱歌的女子而重回舊地。但是,當日並沒再見北辰之助返還……老娘,我一直在等,你不說,我不想問,如今,你覺得還有瞞下去的必要?」
花夫人美艷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兒子,她竟忘記了兒子何許人也——六扇門聞名遐爾的神捕,那種敏銳的洞察力,豈是常人所能欲蓋彌彰?
花凋低低歎息:「娘,你還怕我有什麼不能接受?」指尖一點北辰之助,「他,可是當年傷你之心、負你之人?」
花夫人慘然一笑,髮絲搖曳,身軀顫慄,卻是不語。
面對近乎肯定的質疑,她有什麼可說?自己看人不清,遇人不淑,拖累兒子從小在泥濘中滾打,忍受世人白眼、強勢欺壓,從沒享過一天福,歸根結底,都是她自私……
北辰之助兀地斷喝:「夠了!花凋君不必勉強夫人,她不齒開口,那就由我這個負罪之人來訴說。」雙拳一握,「二十多年前,夫人還是邊城的官宦小姐,奉中土的皇帝之命,花家成為大使進駐扶桑。由於意外,官船上的人落海身亡,只有夫人在幾個丫鬟的拚死保護下倖免於難。鄙人身為大名(註:扶桑戰國時的軍閥總稱,掌握幕府實權。)家臣,前往附近一代水域接人,終於在流寇寨門不遠處,找到險些遭擒的夫人……」
花夫人冷然道:「怎麼不說下去?大丈夫敢作敢當!」
北辰之助青筋凸顯,「我……那段日子與夫人有了感情。」
沉默,四下靜寂,除了叢中蟾蜍和樹上的蟬鳴叫,只剩下三人急促的呼吸及劇烈的心跳交織成一片。
最終,花凋第一個打破僵局,一針見血地道:「我只問,你是不是我爹?」
北辰之助未看花夫人,只盯著花凋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輕面孔,眼神複雜,「你父是扶桑大名。」
音未落,花凋的拳已如勁風落在他的面、胸、腹上。每一拳都夾雜著一個暴怒的狂吼聲,「聽好,三拳打你負心——愚心——無心——」
北辰之助眼角餘光掃過悲憤的花夫人,一走神,三拳一次都沒能閃過!
看到他嘴角的血沫,花夫人阻攔的手在伸出的剎那又迅速收回。負她,是他應得的報應,即使——他並非兒子所想的那種「無」心男人……畢竟,造成的實事永遠無法改變。
北辰之助一抹血,誠摯道:「你、你很好,功夫也紮實。」
花凋揚起的拳僵在半空,微瞇雙眼,若有所思。
北辰之助逕自說:「三拳是我欠你母親的債,也是累你的代價。不過,你仍要跟我回扶桑,大名還在等少主回江戶,繼承大業。」
花凋一陣冷笑,毅然道:「你的少主不是我,花凋只是老娘的兒子,只是市井出身的捕頭,和扶桑大名毫不相干!」
花夫人踉蹌幾步擋在兒子前,「北辰之助,莫要欺人太甚!當年是我傻,聽了你的難言之隱嫁給大名,下場呢?花凋被大名的女人們誣成流寇玷污而懷的孽種,如不是我扮成叫花子混入難民,早被浸於海中慘死!」她撕心裂肺地大吼,「你更狠!二十多年的光陰,大名身邊侄甥爭權,你又想起我們母子?是不是我死在面前,你才罷休?」
北辰之助抽刀,亮刀,一氣呵成,「你,我已負,大名之托不可再負。一為人臣,終生不叛,一刀流的弟子從無逆徒,從無自我,若花凋成為下任大名,叫我死,北辰之助絕無二話。況且,即便我死,大名會再派他人來尋!我,可以給少主一個機會,若他打敗虎徹刀,北辰之助絕不糾纏,大名責怪,我自承擔。」
花凋定定地瞅著他,沉吟片刻,竟說:「行!」
花夫人不以為然,斥道:「你瘋了?他的刀你不是沒領教過!」
花凋不為所動,在她耳邊低道:「老娘,有個人一直令我不放心,你幫我看著。」
「嗯?」
花凋親呢地一抱母親的肩,「她很重要,抓住不易,老娘要看好啊。」
靈光一閃,花夫人揣測:「她?」
他想起那個厲害的小女子,不禁一勾唇,「她為孩兒吃苦,孩兒萬難相負。」
花夫人欣慰地頷首,之餘難免擔心,「你有把握贏?」
花凋不答反問:「娘,你希望看到他受那個『大名』重罰?」他身為名捕,熟知四境所司教條。扶桑名義上皇帝最大,實權則被抓在地方各大名手中。而且,大名麾下的家臣身手一流,世代效命宗主,不容異念。若有叛者,不等大名懲戒,親族弟兄及同門也會將他亂刀斬殺。
花夫人沉默,片刻後說:「兒子,你怪我瞞你多年嗎?」
花凋灑脫地一聳肩,「怪?怪你當年為保我淪為遭人唾棄毆打的乞丐?還是怪你為給我這條命險些難產?又或者,怪你二十餘載對我的舐犢之情?孩兒迂莽,此生平賤,從未想過高官顯貴,辦案涉險又令你掛念……兒不孝,非母不慈!」
北辰之助見他們母子如此,朗聲道:「夫人,英雄出少年,花凋君不見得會敗。你可曾想過,死傷的人……是我?」
男人的較量,女人無法涉足。
花夫人怎會不明白?於是深吸一口氣,倔強道:「好,這樣好得很啊。視死如歸方為男兒本色,你跟他得贏輸,我不干預!」走兩步,不禁一回頭,「你還沒說,她在哪裡?」
花凋稍稍一怔,忙低頭耳語。
花夫人一蹙眉,歎道:「好複雜。」
花凋別有深意地說:「正是,別人也難找啊。」
花夫人一拍他的面頰,啐道:「壞小子,你自己小心著點吧!」說著,一拎裙袍轉身離開。
她的消失讓花凋和北辰之助同時鬆口氣。
花凋迎風而立,衣袂翻捲,目光坦然,「如果,沒有上一代恩怨,沒有你與我娘之間的糾葛,你的刀,我服。」
北辰之助點點頭,「有還你此話,足夠了!但——和你娘的過去,我遺憾卻不認為錯!你大了,該明白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差別。」
花凋負手站立,字字鏗鏘道:「是——女人能為男人放下一切;男人卻做不到。」見他有幾分滿足,立即潑冷水,「不過——此話何嘗不是認命?大丈夫不負天地,不負所愛,決非開脫自憐!」
北辰之助浮現一抹慚色,「我的苦衷,將來她會明白。」
花凋悲哀地為他歎息:「借口!近三十年的天涯落魄,她豈是一般的荏弱女子?你的隱衷對她是輕視,而真相,無非是傷害。」
北辰之助臉一沉,飛甩刀鞘,「不必閒話。打敗我,任你走就是。」
花凋磊落一笑,鎮定自若地一探臂,「請!」
眉眼肅殺,掀起千層浪潮,風雲變幻的夜才剛拉下帷幕。
☆☆☆
花夫人暈了。
一來是心裡還惦記著兒子與北辰之助的決鬥,二來是這偌大的彭家堡,想找到一間普通的屋子,委實不易。難為臭小子有這番細膩的心思,能把小美人藏在自己人都不好找到的地方,的確很安全。
這時,影子又閃,眼前出現一手持玉簫的紫袍男子。
「月剎?」花夫人止步,驚喜道:「你怎麼在這裡?」
六扇門的四個名捕雖說不時互揭傷疤,但經歷多年的風雨,患難感情遠勝手足。對其餘三個捕頭,她一樣疼。
月剎一貫冷漠,不過對長輩斂去鋒芒,「夫人,月剎和花凋兄等在尚書府失散,找尋多日,才找尋至此。」
花夫人歎口氣,沒了昔日戲謔冷漠的月剎那份興致,
「你平安就好,我大概知道那天尚書府的意外,風燭和雪韌可有消息?」
月剎搖頭。
花夫人皺眉,「事一鬧大,恐難在京帥立足。還好你及時趕到,總算讓我松氣。花凋一個人,難以應付眼前的麻煩。」
月剎面無表情,淡淡道:「夫人不放心花凋兄那邊?」
花夫人點頭,不疑有他,「嗯。」
月剎眸子一閃,說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夫人若在情況好些。如此,月剎願代夫人接來公主,再來支援。」
花夫人心頭煩亂,一邊是骨肉,一邊是昔日情郎,縱有恨,也由愛生,怎麼忍心見到他們生死纏鬥?月剎的出現保證了晴川公主的安全,也給北辰之助壓力,逼他退走總比血肉相濺好。
打定主意,她微笑道:「麻煩你。」
月剎露出罕見的笑,笑得很淺,很……詭異。
☆☆☆
花夫人遲一步。
她趕回來時,激戰已結束。兩個人孤零零對立,空氣彷彿凝滯。誰都不說話,也沒有半點舉動。
「你們……」花夫人遠遠地噤聲,人也不敢雷池半步。
北辰之助的髮絲在風中搖曳,許久,緩緩說:「你贏了,花凋。告訴我,為什麼你有把握贏?」
花凋搖頭,語調無奈,「第一,你方才被我打三拳,元氣已傷;第二,你自覺愧對我老娘,下手拘束;最後,我承認利用了你顧忌大名的緣故,故意不躲刀鋒,等你回撤的一瞬反牽制!」
北辰之助低著頭笑,越笑聲越大,「好,好啊,厲害的年輕人!有勇無謀是匹夫,膽識比功夫更甚!你……不必介懷,中土不是有句話叫『兵不厭詐』?你沒趁我疏忽下手,已是君子。」
花凋冷笑,「世上哪有所謂的君子?真小人比偽君子好得多!」
北辰之助朗然道:「好個真小人!哈,枉我遊歷半生,竟不如一個小子!你放心,北辰之助說話算數,敗了就絕不糾纏。」轉身便走。
花夫人盯著他蒼涼的身影,心中酸楚,不由自主地嚷道:「你就這樣走?」他真的直接回去領死?一點留戀都沒有?
北辰之助和花凋同時一驚。
北辰之助身體僵住。
花凋卻心覺不妙,「老娘,你怎麼回來了?」
花夫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北辰之助,「月剎來了,他替我接綣兒。」
「什麼?」花凋訝然,腦中旋即警示不妙。
不等再說,「篤篤」怪異的簫音揚起。
北辰之助臉色丕變,像是著魔一般揮舞著大刀狂砍。
當刀尖指向花凋時,花夫人不顧一切跑上來擋在跟前,目眥欲裂地吼道:「要殺他,你乾脆連我一同帶上!」
冷水潑頭。
北辰之助泛血絲的眼陡然睜大,一瞬頓住,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落下。
不!他不能動手!他差一點就傷害到了她!
「北辰之助,難道你忘了自己的使命?」妖異的月突破雲層,映出來人風中翻飛的紫袍,及修長指下緊扣的墨綠洞肅。
「月剎?」花夫人不敢置信地一捂嘴。
月剎的洞簫打個圓圈,淡淡道:「夫人,又見面了。」
花夫人顫聲控訴:「你……這是何意?」
「北辰之助身為大名第一近臣,奉命來中土尋找下落不明的少主,半途竟因當年的私情而放水——」月剎眼眸一瞇,漠然地敘述。
花凋穩穩心神,平靜地接口:「月剎,你終於現身了。」
月剎微揚嘴角,「你又知道了?」
「我寧可不知。」花凋狠狠地瞪著他,「你如果不出現,我會當作是自己錯判。」
「難怪你和風燭並列武狀元。」月剎不置可否,「論洞察力,都是一流。不過,花凋兄你最好和北辰之助回去,這樣對你或是他人都好。」
「關鍵是對你吧?」花凋不以為然地笑起來。
花夫人一怔,憂心地道:「還笑?你怎麼知道他有問題?」
花凋的笑很淒涼,「老娘,你不覺得笑比哭好?我自詡聰明,誰想親若手足的兄弟都背叛我,這不該笑?六扇門的四個捕頭被迫分散,等我到皇宮接綣兒,內苑的蘭貴人像是能掐會算一樣久候多時,這必有內奸通風報信。」
月剎無動於衷地說:「只要你從命,兄弟照樣能做。」
「可惜——」花凋一挑眉,冷冷道:「你、不、配!」
月剎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閃。
花凋拉開母親,直視著他,「你不用廢話,我不答應!」
「是嗎?」月剎怪異地笑,指摁簫眼,再揚簫音。
花夫人緊張不已,「糟!看來他能牽制北辰之助!」
月剎得色浮現,恣意操縱著北辰之助的神經,那曲子翩躚旖旎,狀似無害,實則暗含殺機,而受控者就神情扭曲,血管緊繃,痛苦不堪。
花夫人面色蒼白,想靠近他,但被兒子攔住。
不過,令人奇怪的是,無論月剎吹得如何激烈,北辰之助戰慄蜷縮的身軀也沒有挪動半步。
花凋越想越覺得不妙,飛身一躍,兩手猛拍,打算一探北辰之助的虛實。哪知,他不閃不躲!
這一掌,花凋急撤偏移,仍拍上他的肩胛——
北辰之助被打飛的剎那,在場的人震驚!
原來,他竟拿刀順著盤腿交疊的兩踝紮下——相當於被利刃牢牢釘住!難怪人離開時,會有一條血線撲來!
「之助!」花夫人心驚膽戰地喊,不顧一切上前扶他。
花凋沒攔住她,也沒辦法再去攔,因為月剎停止吹簫的一瞬,手指一揚,一個飛鏢斜刺裡射出,打斷樹木上的繩子,一個人順勢落下——
綣兒!
花凋的心失跳一拍!不及多想,扯下外衣的絲帶遠遠直拋,纏上她纖細的腰,利用樹杈為支點,在另一頭止住落勢!
「嗚……」龍綣兒水汪汪的大眼,緊緊盯著花凋,面如枯槁!
「你也不顧她的死活了?」月剎旁若無人地一斂眉。
「月剎!」花凋咬著牙,死死瞪著他,「你真是不擇手段!」
花夫人抱起北辰之助虛弱的身體,淚不受控制,一顆顆落下。北辰之助昏迷中,隱約感到臉上的涼意,掙扎開眼。
「花姑……我不傷花凋,你是否能原諒我?」他已盡力,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女子,心疼不堪。
「不!」花夫人悲憤地叫:「你的迂腐害我漂泊近三十年,這樣就想讓我原諒你?」
「我……身不由己。」北辰之助粗喘著,「我不這樣做,大名會派其他人來做,那樣你們母子更沒生路。大名得不到的……一定會毀掉!」
「胡說!你死了我們就有生路了不成?」花夫人搖頭,淚眼模糊。
「花凋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會想出如何脫身。」北辰之助的氣息越來越弱,顫抖的手慢慢覆上她的手,「你教得很好。辛苦了。」
「不……」花夫人粗魯地一抹染花的臉,露出久違的笑,「你少說風涼話!喂!欠我的債是不是該還了?」
「我……不背叛大名。」北辰之助凝重地深吸一口氣,面色紫青。
「你已背叛了他!」月剎遠遠地瞅著他們兩人,冷然道,「你該明白我剛才吹的這首《焚櫻》是什麼意思!」
「大名家臣……自幼聞《櫻紛》練武,有助調息……提高修行。」北辰之助的視線逐漸渙散,「將此曲逆轉,是為《焚櫻》,即……對叛者嚴懲!」
「你既知道,該如何做?」月剎絲毫不讓。
「知道——」北辰之助苦笑著悄悄抽手,不著痕跡推開花夫人,緊握刀柄,「看來你是大名在中土監視我的暗使——」音未落,人與刀齊向月剎砍去!
月剎橫簫招架,無法再施展魔魅的音律來折磨北辰之助。
身受重傷的北辰之助不堪一擊,簫與刀接觸的一瞬,「噹啷」一下撞開,巨大的衝擊令他七竅流血,氣息奄奄!
月剎縱身截下對方脫手的虎徹刀,橫握後打算再補一刀,不料腦後生風,只得翻身揚臂,接下偷襲!
「拉著繩子還想鬥?」月剎嘴角的笑冷到冰點,肅殺之氣席捲而來,一簫飛擊扑來阻擋北辰之助墜勢的花夫人,一刀直撲花凋雙手握的衣帶,企圖摔死被遠遠吊在自己大後方的龍綣兒!
花凋面頰上的肌肉一抽,眼神一寒,足點地面,利用身體打橫的旋轉,以肩頭去接虎徹刀鋒,借助強勁的少林硬功強迫刀改變路徑,撞偏洞簫,化解了花夫人的危機!不過再看他的肩,血肉模糊,駭人的白骨清晰可見。
同時,北辰之助拚死的一擊到了——
月剎面對花凋,未料他如此豁命,竟對身側毫無察覺,被北辰之助一拳正中左肋!
三敗俱傷。
不,是一死兩傷,這場爭鬥在彈指間結束。
花凋不肯鬆手,牢牢握著的絲帶染紅鮮血,他聽得到那邊綣兒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不能說話,而強迫自己發音的哀鳴,心痛之餘也無能為力去安撫。
北辰之助肯定死了,從母親呆滯的眼神和僵硬的動作也能知道。
這樣一個母親恨了三十年的男人,就這樣為他們母子死了——到死,他都不肯背叛他的主人,但也不讓其他人有機會再重創心愛的女子與她跟別人的孩子。
該如何對他?
敬……或者……繼續去恨?
望著不遠處喘息的月剎,他淡淡地問:「這是你要的結果?」
月剎冷冰冰地回答:「你不回扶桑促成我主大事,不死不休。」
花凋的心冷了半截,「你我現在都是半條命,還繼續嗎?而且,就算回去,我也不會幫你的主人做任何事。」
月剎的下巴點了點花夫人和綣兒,「以你我的情況,勝負各半,最多你只能救一個。」
「真是不擇手段。」花凋冷笑,黑眸精光閃爍,「不過,你未免太小看我。月剎,記得你剛入六扇門時,我就常常對你說『薑是老的辣』,顯然,你沒放在心上。我雖嘻哈,但不代表任人宰割,如你真的做絕,我保證太子岐也妄想翻身!」
月剎臉色微變。
「好奇我如何得知你的主人,是嗎?」花凋撇撇唇,「這又有何難?在我帶綣兒離開皇宮前通知蘭貴人的只會是我們四個中的一人。蘭貴人幾番利用綣兒的信任來『挑唆』,其實是給梅妃母子樹敵,四處種下禍根。思前想後,惟一的可能就是替失事的太子報仇。你既然承認是奸細,那必定是太子的人!」
月剎抹去嘴角的血沫,以簫點地撐起身體,一點花凋,「太子東山再起是大勢所趨,你若識時務,立即回扶桑,帶人馬來抵制東南邊城的駐防!」天朝內部渙散,四境無疑是奪權的最佳跳板。南蠻方面,想必殿下已接到他的急書,可利用風燭帶著離京的女人在苗疆隱匿的身份,順利控制八百里水師;而東瀛方面,就看花凋,屆時,他若能帶扶桑人馬擾亂邊城一帶駐防,即令京師坍塌了左右腳的基石……至於西域和北狄,也會因此而如探囊取物般利用。
「如果不呢?」花凋森然一笑,「我不想做,任何人都不能勉強。」據說,當年有人為太子占卜,說有四人會改變他的命盤。
他可否大膽推測,月剎到六扇門絕非偶然。
若是,則當日北辰之助出現,月剎也在附近隱匿,既知他身世離奇,必然多方調查,與扶桑大名密謀,趁京中的變故逼花凋回扶桑。然後,順理成章借東瀛勢力打擊風雨飄搖的天朝。
不過,北辰之助的叛逆出乎他的預計吧!
「那只好廢掉她們中的一個補過。」月剎一向沒有溫度的嗓音現在更寒磣。
花凋不無嘲弄地一勾唇,「月剎,縱使那樣做的下場是你我的玉石俱焚?」
「無妨。」月剎並不在意,漠然道:「月剎孑然一身,死不足惜,倒是花凋兄不覺得上有高堂、下有良配需照顧?」
「真是體貼的混蛋啊,我是不是該謝你?」花凋眼中的血絲越發鮮紅,肩頭的創傷令他無法動彈,否則,隨時有斷裂的可能。「呵……呵呵……」
那怪異的笑讓月剎有一絲詫異,一斂軒眉,「笑什麼?」
「笑……你的連環計落空。」花凋伸手一扯肩頭破爛的衣襟,也不管傷口,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部位,「大名派北辰之助來找失散的兒子,必有證據證明方可。可惜,我肩頭的櫻花烙印被削得乾乾淨淨,試問,北辰之助已死,多疑如大名可會信你一面之詞?」
「你是故意的。」月剎恍然一瞇眼,咬牙說。
他竟用自己的一隻胳膊當賭注?
「呵呵。」花凋笑中冷意不減,「這是你逼的。」
月剎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來,週身殺氣騰騰地揚起玉簫,「既辱使命,無顏見主,煩勞花凋兄陪我一同下黃泉相抵——」
花凋暗暗歎息,對這個木頭似的冰山腦袋實在無力,及時說:「這麼想死?自己去,恕我不奉陪!」開玩笑,他家尚有老娘和嬌妻需照顧,怎能說死就死?
大丈夫頂天立地,想死何其容易,活下去才是勇者!
月剎招式已亮,聽了他的話,不禁一怔。
花凋抿抿唇,深吸一口氣,「你聽著,京師之中有太子的嫡系安插,不過在不久前被我悄悄抓進六扇門。此事機密,他人不知,你若現在去救還來得及,說不定,能挽回太子失去的局勢。」
「為何告訴我這些?」月剎悶咳數下,眼角一瞥,掌內鮮血淋漓。顯然,剛才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花凋不置可否地一彎劍眉,「我怕死,更不想陪一個大男人赴黃泉,不行呀?」
月剎勾魂攝魄地陣陣冷笑,胸膛嗡鳴,「三日前,京師被寧王禁封,現在回去無疑於自尋死路!」
寧王回來了?
花凋稍稍遲疑,旋即綻出一抹狡猾的的得色。
「我有一塊玉珮,乃是寧王親贈,你拿著它必然出入自由!」說著,騰出一手,從懷中拿出當初寧王為報答他照顧綣兒而贈的玉珮,凌空一拋——
月剎未曾怠慢,忍著嚙骨的倦痛縱身接下——
明知花凋不會好心助人,這裡面定有曲折,奈何形勢不由選擇,就算末來局勢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退縮。
花凋,果然不是一個能小覷的傢伙!陷入複雜的困境,也能找到反牽制的法子,這樣一個人不能留住主人身邊,實在是一個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