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字都是中文,也相當簡單,但帝百計不只是難以接受,更是無法相信,比起她有超能力這回事,她已經結過婚,還嫁了人,更讓他陷入一種恐慌的情境裡。
腦子和心都像被大炮炸過,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感覺都沒有,當再度能夠思考,意識到自己處在什麼環境時,十二刻館已經吊起了一盞盞夢幻的油燈,散發昏黃迷離的光芒。
他還是無法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啊!
那樣天真可愛的小小人兒,還有一個那樣事業有成,怎麼看怎麼成熟,一副絕對菁英分子,能在說笑之間就驚動各方,作出重大決定的男人,是夫妻關係……
完全無法令人相信,一點都沒有說服力啊!
突地——
「小弟弟,讓女士獨自用餐是很失禮的行為。」單開舉起了酒杯,宣示存在地輕聲道。
看著精美的菜色,申敏雲和東方研卻不在視線範圍,帝百計根本就食不下嚥,半點食慾也沒有,更何況他既沒有義務,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陪著這個女人用餐。
不請自來的單開用口布擦了下嘴。
第一次被當成比空氣還沒有價值的人,從來沒人會這樣忽視她,更別說直接露出如此不耐煩的眼神了。
不過,更妙的是,她不以為忤。
「真可愛,年輕人的反應還真是直接不加掩飾呢!」想起了他對敏雲熱情到旁人一看都臉紅的行為,單開好心情地道。
帝百計的臉色陰冷。
「如果不滿意我的反應,請恕我離席。」
單開若有所思,望著那對曾經凜冽不帶一絲雜質,但此刻雷光閃爍的漂亮眼眸,閃過了一個念頭。
「想不想知道單雙發生什麼事?她和敏雲又是什麼關係?」她佯裝隨口問道。
那不能使人難堪,所以強忍住想跑情緒的心,瞬間進入了拔河狀態,但不要多久,想瞭解敏雲的貪婪奢求讓他失去了離開的倔強。
「你的行為令人聯想到老富婆引誘男人的行徑。」帝百計火大到不行,不吐不快。
計謀得逞,對方只剩口頭威風,令她備感愉快。
其實這漂亮少年真的很直接,和敏雲不相上下,都是獨角獸般的存在,神秘美麗,異常單純乾淨的存在一被擾動情感,就會不顧一切的凶暴狂亂。
「老……是啊,我是不年輕了,所以敏雲來到單家後,是我和東方兩人親手帶大她的。」回憶起過去,她輕聲沉吟。
帝百計微微偏首。
他只是隨口這麼說說,沒想到會引起她類似自憐的低語,況且她看起來並不老,成熟而美艷,幾乎風華絕代。
傷人的言語,只會傷了自己。
「對不起,」他不是個能任性傷人還裝成沒這回事的人,「我一時口不擇言。」
單開眸光一凜。
「不要隨便同情別人,尤其是不需要同情的對象,這個行為更失禮,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帝百計硬壓下了胸口那股惡氣。
「看在我也是哥哥帶大的份上,我忍。」他表明立場。
單開微笑。「不過你哥哥的情況肯定和我不一樣。」
帝百計好奇心動。
對於單家人來說,申敏雲是個很重要的人,她不可取代無庸置疑,但是她究竟是誰,從何而來,為什麼重要,他現在才開始驚覺對她一無所知。
而且她為什麼是由眼前人撫養,她的父母呢?而她與單雙之間那切不斷的關係又是什麼?
如果想要保護她,他必須要先瞭解她。
「怎麼個不一樣法?」
一點就通,不笨,勉強過關。
單開在心裡簡單評注,好整以暇地猜著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到底清不清楚他愛上了一個怎樣的對象。
愛上誰是神秘的命運,愛情最好玩的一點就是無法控制會為誰心動。
「敏雲來到單家前,已經快滿六歲了,父母意外雙亡,因為那個事故,她的大腦受到嚴重損害,不只失去了所有和父母相處的記憶,整個人也退化回嬰兒期,艱難地使用一個幼兒的身體歸零開始,還莫名其妙出現了超能力,不過,這一切還是慢慢熬過來了,沒想到事情還沒結束,等到年歲漸長,我們驚覺她的心靈年齡幾乎就停在十歲左右,十九年來,我的育兒經驗就算不是一團災難,至少也可以寫成一本敏雲專用的醫療史。」她口氣表情未變,說出了一連串驚人的事實。
帝百計深吸一口大氣,再次受到強大的衝擊。
「我沒想到……」
單開喝了口酒。「你要是想得到,那我就沒有說曲折離奇故事的樂趣了。」
帝百計還在震驚中。「天啊,那……」
單開主動接著說下去。
「你別提問,還是由我來統一說明比較好,要不然條理肯定非常混亂。」
帝百計沒有多想就點頭,他只能接受,因為他的大腦的確為了處理大量資訊而罷工了。
單開的思緒飄回到過去,那個慘不忍睹的過去。
事發至今已經快要十九年了,那一個十月對這兩個當時都是兒童的女人是人生的轉捩點。
「那個意外是將敏雲和單家,不,是和小雙連結起來的關鍵……敏雲的雙親都是警察,一起負責小雙的綁架案,那案子非常棘手,三個月都無法破案,但一袋又一袋的血漿卻被不停的送回來,想到小雙的生命一滴一滴在消逝,也已用盡方法的單家最後只能屈服,和綁匪妥協。
「但贖金付出之後,小雙卻一直沒有獲釋,敏雲的父母不放棄,連自家出遊都沒有忘了這件事,意外地發現了被丟棄在山區任其自生自滅的小雙,但他們沒有注意到那是一個……圈套,犯人被鍥而不捨的警方惹毛所設下的殲滅圈套,刻意丟棄在他們的目的地,然後在他們喜出望外,加速帶小雙前往市區就醫時,攻擊他們的私家車,最後,那輛車撞上了山壁……」
「天啊,等一下。」帝百計已經聽不下去了。
單開神色未改,繼續說:「那時候的情況不能等一下,車上兩個大人在撞車當時就已經死亡了,小雙和在後座的敏雲則受到重傷,待單家的人趕到時,所有的車門都是敞開的,小雙抱著比她還小的女孩昏死在路邊,後來想一想,或許是在危急的情況下,敏雲的潛能爆發,才讓她們得以脫離起火燃燒的車輛。」
她望著死咬著下唇的少年。
「一場開開心心的出遊,卻讓一個小女孩失去了天地所有……單家虧欠敏雲太多,多到我們怎麼還都不夠,這間十二刻館是為了讓敏雲能夠自在生活而建,但光是這樣都不足以償還萬分之一,如果辦得到,我們該還的是她最重要的父母,最寶貴的記憶,但她非但不怨這一切,在她的身體和大腦不協調,萬分辛苦,重新成長一次的時候,還用最溫柔、最天真的笑容撫慰著所有接近她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單家的人能完全接受小雙要找出當年那個兇手的決定,並且無所不用其極地讓敏雲也能進入警大,順利就學畢業,通過國家資格考試,只為了在終結當年這件不公不義的未破案子時,她也能用警察雙親的雙眼,見證這一切。」
許久——
帝百計抬起了眼。
「所以有人來襲代表單雙正在進行報仇計劃嗎?」在逼自己得去思考的情況下,他只能想到這個結論。
單開笑了,淡淡地說:「就我的認定,這不是報仇,小雙沒有復仇者的性格,她只是在償還她虧欠敏雲的部分,就算敏雲什麼都不記得,在知道這一切後也說她不在乎了,但愈是這樣,小雙就愈是要用她的一切來記住這件事情,記住敏雲的父母是一對優秀的警察。」
語畢,寂靜重新回到兩入之間……
突然,帝百計叉起了一點都不想吃的食物塞進嘴裡。
吞下後,他抬起頭。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艱難地問,有一種非問不可的感覺。
單開坐下以後,首次露出帶有溫度的笑容。
「敏雲一直被我們保護著,連婚事也在眾人半哄半騙下接受,但是你好似破壞了這個平衡的情況。」她語氣一轉,變得冷酷,「如果你支撐不起如此嚴酷的現實,我希望你在傷害她之前,趕快離開十二刻館。」
帝百計啞口無言,只能拚命地吞下食物,忍住湧到眼角的淚水。
她說過自己很麻煩,她說過因為有門,所以不能坐雲霄飛車,她……她是多麼讓人心疼啊!
他要趕快長大,擁有一對強大的翅膀,最有力的雙足,能夠強而有力的擁抱申敏雲的雙臂。
內心猛地湧出了無邊無際的慾望,他很自私地想要讓她幸福,好想、好想。
今天早上不得不鬆開手的那個景象又閃現眼前,而他發誓,再也不要有這種放開她雙手的痛苦記憶了。
飄搖的雨絲在轉瞬間變成雨箭,由烏灰的雲頂射入凡間,這一個夏天的雨水氾濫到秋天,讓夜晚提早平添了幾許寒意。
申敏雲佇立在窗邊,看著雨成片地落,永無止盡般地落。
十二刻館在雨幕之中有一種滄涼的氣息,那昏黃的火光使人想要學飛蛾撲火,以擁抱最真實的溫暖。
如同她蠢蠢欲動的胸口,想以最短距離,飛行到七點鐘樓的燈光之中,無畏任何冰冷……
「還不想睡嗎?」
悅耳的男性嗓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有一些捨不得,但又不得不拋下那一抹光,回過頭,東方研笑得無比溫柔包容,伸手拍了拍兩張床鋪的其中之一。
「該睡覺了,敏雲。」他半帶命令地道。
「哦。」
申敏雲也只好挪動她不知道為什麼不太情願的腳。
看著小小人兒就像木頭人一般地走著,東方研打從心底發笑。
別人還在享受學生生活的十七歲,他就已經為了這個手腳無法協調,連使用言語都有困難的女孩而吃盡苦頭,近二十年的相處,她的哪根毛不順都逃不過他的雙眼。
「不想睡啊?」只怕不只是睡的問題而已,他笑著問。
申敏雲嘟著嘴,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
她想睡,昨天晚上都在哭……
「我不想睡。」她努力睜大雙眼,信誓旦旦地說。
說謊。
東方研在內心很平靜地自言自語。
「為什麼不想睡?」他再故意不過地問。
申敏雲低下頭,對於要用什麼借口非常地苦惱。
「嗯,下午有睡過,所以……」
「我們下午去樹林裡散步,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看你合過眼。」面對這種不攻自破的謊言,東方研哭笑不得,也只好戳破它。
申敏雲有一點慌亂了起來。
東方哥說過,愛說謊的人是壞孩子,開姊也會生氣,可是,那該怎麼辦呢?
有沒有辦法不在這裡睡呢?
「東方哥,」她抬起寫滿懇求的小臉,「夫妻一定得一起睡嗎?」
結婚之後,因為還住在隨時會有單家人回來的十二刻館內,所以他們都會找時間盡量獨處,以前也和東方研一起吃、一起睡,她沒有不滿,但今天,突然就是今天,她不想這麼做了。
東方研躺回自己的那張床上。
雖然是夫妻名義,但在她有那種心情之前,他把自己當成她的父親,而染指女兒禽獸不如。
不過,既然身為父親,他自然也有做父親的自私。
「敏雲要讓我一個人睡嗎?這樣會好寂寞喲!」他萬分認真地道。
果不其然,申敏雲露出為難的表情,再度挪動她半石化的腿,一臉的不情願,就像要她上刀山下油鍋。
「哦、哦。」申敏雲無意識地發出幾個單音後,躲進棉被裡。
她知道應該在東方研回十二刻館的時候住在一點鐘樓,但是相較於他,還有另一抹身影更令她在意啊!
她在想小百,一整天都在想他,就像他初到來之時,無法將他從腦海裡刪除一樣地想。
他有兩、三天沒有露出那種不知所措的表情了,而且他難受的表情讓她也跟著難受。
其實早上若不是東方研握著她的手拉向他,她是想重新牽起那帶著細繭的手的。
據他有一次翻動著她軟軟的手時所說,握劍是要非常用力的,所以他的手一直沒有細緻過。
她覺得自己好奇怪,對那握軍刀的手有一種戀戀不捨的感覺。
特別是昨晚,他始終悍然地護在自己面前,所以她只能從空隙看見他靈巧俐落卻又力道萬鈞的使刀,任性逗弄著,然後華麗攻擊時,她好想被那樣緊緊地握住。
能當他的軍刀,該有多好啊!
她有這個篤定的念頭,卻是愈想愈迷糊。
北杉也有繭,更為厚實的粗繭,她沒有特別愛啊!
若是她不喜歡那繭,為什麼今天被東方研平滑的大手牽著在林間散步之時,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呢?沒有那種怦怦亂跳,好想要、好想要的感覺呢?
「眼睛張得這麼大,能睡得著嗎?」
申敏雲循聲望去。
躺在自己床上的東方研撐起手臂在笑,忍受不了那種審問般的視線,她垂下根本不願意閉起來的雙眼。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了她的腦海。
「東方哥,小雙回十二刻館的時候,敏雲也都會陪她睡,」在他眼前,她有一點點膽怯,但她決定試一試,「小百也會作惡夢,所以我去陪他睡好不好?」
東方研挑起了眉。
單雙向來難睡是因為申敏雲的緣故,那個死小鬼睡不好和她有什麼關係?!
而且那個死小鬼像要吃了他一樣瞪他的事情,他還沒忘記呢!
「杉叔說他已經能正視被囚禁的事情,所以你以後不用去陪他了,他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早晚該回家。」
回家,對啊,小百也有自己的家……
申敏雲心頭一絞。
她忘記了,小百有一天也要離開的,離開這間處處不便,只有一個麻煩的她的十二刻館。
她的小手不由得絞緊了被子。
「晚安,東方哥。」
東方研還以淺笑。「晚安,敏雲。」
語畢,他閉上眼,決定放那個突然顯露傷心表情的申敏雲一馬,在她躡手躡腳溜下床的時候,也刻意保持熟睡的假象。
誰教他今天心腸好!
睡不著,他睡不著。
輾轉反側,無辜的雨聲令人心緒浮動,再柔滑的床單也只有被自己揉了又揉這一個功能而已。
原本該乖乖棲息在胸膛裡的心臟想要找到出口,躁動不安,為了她的人生、她的命運狠狠地抽痛著。
人生如戲,但戲般的人生多半充滿令人費解的情節。
申敏雲只是一個五歲多的小孩,她沒有做錯任何的事情,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捉弄她呢?
她柔軟的笑容再度浮現腦海,他的心於是更痛了幾百倍。
這份心痛,帝百計無法否認其中摻雜了同情,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為了自己的緣故。
是的,為了自己,為了沒有任何力量的自己。
他好不甘心自己為什麼這麼的弱,無能為力讓他嘗到前所未有的苦澀和酸楚滋味。
要喜歡她就認真看清楚現實,他的確不如東方研、單雙和單開這群人,再加上其他的單家人,更是顯出他的渺小。
開玩笑,一票人都是政商名流、集團接班人、三線一星的警官、前任美國陸軍綠扁帽部隊的少校,而她的丈夫東方研,就算鮮少看財經雜誌,都對他這號人物有概念。
誰能在他們面前不自卑!
如果有這種人,麻煩站到他面前用全力給他一巴掌,教他要果敢一點,硬起膀子!
承認自己不如人真是個悲哀的經驗。
但是,為什麼即便如此,他都無法將心中的愛拔掉呢?
那愛已盤根錯節地和他的心合為一體了。
一個人一生之中是不是一定會愛上一個人,然後就算不管再怎麼樣羞恥和丟人,都無法說不愛就不愛呢?
對他來說,申敏雲就是這樣的存在。
不能不愛,否則就不需要生命;不能不愛,否則他的世界就會崩解。
帝百計覺得好痛好痛,全身都痛,因為非愛不可,他痛得渾身顫抖,可是也心甘情願。
他不後悔,不後悔……
念頭一經翻動,他霍地起身,眸射精光。
十二刻館沒有門,很好。
每一棟樓都有橫向的連結,很好。
如果有人防守,他手邊有軍刀,很好。
東方研的體態就算運動神經不弱,都不像個習武者,很好。
若是他拿著槍,敏雲就在一旁,等於什麼作用都沒有,很好。
既然這樣,那他在忍什麼?他好想見她,都快要發瘋了,他已為她神魂顛倒了,又何必以為自己能夠放棄,或是自己一個人想破頭就能得到最好的結論呢?
一如他所說過的,愛情是他和她的事情,而他願意相信她口中的「不一樣」。
連沒有那張紙都不能阻止他的愛意,那有沒有婚姻這件事情,就不是他應該優先在意的。
難關是用來衝撞、突破,然後勝利歡呼的。
況且依照單家人的態度,他懷疑那個男人會逼鐵定對性愛沒概念,幼兒般的申敏雲就範,如果她不願意的話……
帝百計那衝動發燙的身子突然竄過一陣惡寒,他的腦子裡又浮現了另一個可能性。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敏雲是願意的呢?
萬一她的確是愛著東方研的呢?
萬一的萬一,那他該怎麼面對這個現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