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裡的小丫鬟、老長工,甚至是向來反應慢人一拍的池婆婆,都感覺到了。
所謂的詭異就是,他們家郡主……變了。
她變得經常魂不守舍、答非所問,還沒倒水就去端杯,喝了空杯還贊水甜,要去繡房卻走向廚房,向來最拿手的針黹活兒被弄成了麻花卷,咄咄逼人的傲氣沒了,最愛整人的心思絕了,調皮貪玩的念頭杳了,而且變得好生愛笑。
在她看書時,偶爾會莫名其妙將臉埋進書冊裡,咭咭咯咯顫笑,如果你以為她在看的是笑話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上頭明明寫著是「三國縱橫論談」,誰都知道三國時代多得是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桃園三結義、救駕護幼主,甚至是關羽亡命等章節,正常人看了只會哭不會笑,那會笑的九成九是病了。
眾人憂心忡忡卻又不敢告訴王爺、王妃,只盼郡主能夠好轉,沒想到情況卻是愈來愈糟,譬如這會兒,郡主本是在賞蓮的,卻突然對著一對身上沾惹了泥漬的大白鵝,笑到捧著腰。
「郡主,您……」袖兒憂心地伸手去探小主子的額頭,卻被拍掉。「還好吧?」
「好……」朱紫紫終於止住笑,順手抹掉眼角被擠迸出的水意,窩回籐椅裡懶懶搖著扇,「好得不能再好了。」
真的嗎?
袖兒沒作聲,退開兩步轉身與其他七個小丫鬟交換視線,果真是除了郡主外沒人做如是想,默契達成後,幾個小女人推推蹭蹭,又將袖兒給推近朱紫紫身旁。
「郡主呀!」袖兒壯膽提出建議,「天氣熱,容易讓人曬暈了頭,您要不要讓章大夫來為您……為您……診診?」
朱紫紫眸光冷下,瞪著她。
「診我做啥?他如果嫌沒事幹,就讓他去診你吧,無聊!」她赫然起身,無趣地拋掉扇子,「我要回房去了……」她背對袖兒,嬌音下了令,「去喊洛伯虎過來,我要他陪我畫畫!」
在幾雙圓瞠不信的大小眼裡,朱紫紫踱離池畔,一等小主人的身影看不見了,八個小女人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郡主絕對絕對是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這才會天天要那原是極不對盤的死對頭過來,先是嚷著要下棋,之後說是要寫詩,現在又成了要畫畫。
「袖兒呀,你和郡主最親近了……」其他丫鬟圍著袖兒好奇發問。「你知道郡主每回喊那姓洛的小子過來,兩個人躲在屋裡開門關?地是在做啥嗎?真是在裡頭下棋作詩畫畫的嗎?」
袖兒翻了個白眼,「這我怎麼會知道?我的眼睛又不能穿牆。」
「就算看不著,也總該聽得到吧?」另一個小丫鬟擠蹭過來扯著她的袖管,「你試著回想,就聽到的聲音來判斷,郡主是不是關起門來在修理他?」
「不太像耶!」
袖兒搖頭,嘟嘴回答。
「多半時候都無聲無息,若真的有聲音,也幾乎是笑聲……噢,對了、對了,有一回我不小心靠近窗台邊上,恰好聽見那小子笑罵了句:『淘氣!』而郡主呀……」
袖兒攬眉回想,「好像是嬌笑回了句:『你才是天底下最壞的呢!』呃,你們倒說說,這個樣子的罵來罵去算不算是在修理人?」
「修修……修你個頭啦!完啦、完啦!」一個年紀大點,進出過情關的年長丫頭司棋伸手一拍額心,「笨袖兒,男人和女人之間會說這樣的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在……談、戀、愛了!」
「這個樣就叫談戀愛?!」袖兒驚天動地尖叫起來,卻讓眾女及時摀住嘴。「你……你胡說八道!他們根本就是在互罵的!」
「誰胡說八道啦!沒經驗就別開口,那叫做打情罵俏,蜜裡調油。」司棋沒好氣的說。
「不……不會吧?」袖兒不敢肯定了,「誰都知道郡主有多討厭那小子的。」
「那是之前!」司棋長長哼口氣。「郡主雖刁雖蠻雖驕氣,但畢竟是個正值青春少艾的少女,而那姓洛的男人又生得好看得緊,一雙桃花眼老愛對著人笑,就別說旁人了,連我這早已心有所屬的都曾因他的笑容而心裡小鹿亂撞,天底下有哪個女人不愛俊俏郎?更何況那男人不但好看、會說話,且又是才情滿滿、滿腹經綸,撇開身份問題不計,你們不覺得他和咱們郡主,還真是挺相配的一對璧人嗎?」
「去去去!什麼璧人上人的!又怎麼可能撇開身份不計嘛!」
袖兒又急又慌了。
「堂堂郡主怎麼能去愛上個低三下四的僕人?這若讓王爺、王妃知道了,他們心疼郡主不敢責罵,卻肯定要拿咱們這些整日伴著她的人出氣的!要不這樣……」袖兒暗起了盤算,「咱們先去告訴池婆婆,讓她想辦法將這傢伙趕出王府,或是偷漏口風給王妃,讓她來勸勸郡主……」
她話還沒完便讓另一個丫鬟司畫給瞪眼睛打斷了。
「怎麼?敢情你是只怕王爺、王妃卻不怕郡主?日後若讓郡主知道了是咱們去嚼的舌根,你說說,郡主會怎麼對咱們?」
袖兒一聽刷白了小臉,神情更顯慌張,「那那那……那咱們該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幾個丫鬟七嘴八舌的做出結論,「咱們先聽郡主的,把人找去,然後三不五時進去打斷,可千萬別讓他們做出了傻事,在想出更好的計策以前,也只好先按兵不動了。」
「還有一個辦法的……」年紀最小的丫鬟侍書苦著一張小臉,「就是日夜焚香,祈求上蒼了。」
書齋,熏香裊裊。
洛伯虎一手托腮,一手在紙上任意塗鴉,不是他不想認認真真畫幅好畫,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他原是個雜役,現在卻幾乎成了伴讀,每天得來陪朱紫紫讀書作畫下棋。
若真是陪陪也就算了,卻每每筆桿最後都會跑到他手上,只因為她老愛纏著要看他作畫,要看他寫詩,還要看他拆字玩字謎,就連隨意亂畫個兩三筆都能哄得她開心好半天。
她其實並不難哄的,他漸漸發覺。
在她撤下心防去對待一個人的時候。
他若有所思地用眼角睞了眼趴在桌畔,興致勃勃瞧著他作畫的朱紫紫,知道這位外表驕縱的千金驕女,其實內心很寂寞,並且是非常害怕寂寞的。
她被呵護疼寵、她被尊敬畏怯,但能真正瞭解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敢和她說幾句真心話或是認認真真陪她玩的,卻是幾乎沒有,尤其在這個她還有點陌生的蘇州城。
而這,也正是她會愈來愈黏他的原因吧!除此之外,他不願多想。
他沒見過王爺只是見過王妃,卻是隔了段距離的遠遠打量。
薺王妃雖然已上了年紀,卻仍是美人如畫,不難想見年輕時是個怎樣的佳麗,但她不僅人美如畫,就連性子彷彿也是,高貴冷漠,恬靜寡言,不論眼神或氣質都讓人有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這樣的女人像神祇,不像母親。
她只有朱紫紫一個女兒,疼愛她是一定的,但想來會是拙於表現的吧,尤其那熱呼呼老想著貪玩的小姑娘,是得要用多少的熱情才能夠被餵飽?
朱紫紫黏他,那麼他呢?
洛伯虎有些恍神了。他明知讓這種寵壞的小女人給黏上肯定後患無窮,那麼他何以會一再順著她的要求過來陪她呢?
他生有反骨,向來不服權勢,若不是他心甘情願,管她身份是啥,又拿了什麼來做要脅,他大可以想辦法甩脫的,但他來了,來陪她,陪她玩、陪她笑、陪她胡鬧,是同情?是憐憫?抑或是心疼?
成分複雜,他閉上眼睛不願多想。
其實今日他來還有一個目的,戴小安回來了,他離開的時刻到了,但從剛剛一進門到現在,他嘗試開了幾回口,就是說不出要走的話。
他還沒開口,朱紫紫倒是先吭聲了,「嗯,這株菖蒲旁還該再加只小雀鳥的。」
他略扯唇角,笑笑無語任由著她,隨意多添了幾筆,頓時一隻活靈活現的雀鳥就出現了,卻在她愈看愈滿意時,他停下了筆。
「眼睛呢?」她看著他,推肩提醒。
「不能畫眼睛的。」
他拋開筆,學她也趴到桌上側著俊臉。
兩張同樣好看的臉相距咫尺,眼兒對望,像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討論著一個屬於成年人的話題。
「為什麼不能畫眼睛?」她追問。
「聽說過唐寅嗎?根據傳說……」他小小聲的開口,語帶神秘,「他的畫裡若有動物,都是一律不能畫眼睛的,因為哪……」他笑笑眨眨俊眼,「一畫了就會躍然騰出紙上,化形遁走。」
「你的意思是……」朱紫紫皺起眉頭瞠大眼,「畫鳥鳥飛,畫虎虎跑,畫蛙蛙叫?」
他點頭,「你果然不笨。」
一邊說還一邊伸手敲她頭,像在嘉勉一個聰明的孩子。
「什麼笨不笨的呀!」她揮開他的手,嬌嗔道:「你當我是傻子呀?那是唐寅,幹你的畫何事?」
「唐寅字伯虎……」他繼續小小聲的說,「和我的名字一樣。」
「所以呢?」在演戲嗎?她瞪著他,好想好想笑,卻是死忍住。
「所以不得不防備囉!」
「防你的頭啦!」她伸指掐他鼻尖,掐得他哇哇叫,「瘋子一個!」
「不瘋的……」
洛伯虎也陪著笑,伸指好玩地捏撫著她那鮮果似的臉頰,軟軟的真舒服,這千金小姐的膚質果然和常人的不太一樣,捏久了會上癮的,他滿意地聽到她哇哇叫後,才繼續說:「我曾有一回畫了一隻大貓,隔天起床畫紙上空蕩蕩的,桌上卻多了一堆死耗子。」
「騙人!」她嗤之以鼻,擺明著不信。
「不信就算了。」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長指沒事可做只得改為移往硯台,百無聊賴地研起了磨,心裡卻在盤算著,該怎麼開這個口,說他要走了,要她自己保重?
「嘿!但如果是真的……」朱紫紫還沒從前面一個話題中抽離,眸光熠熠,「那你在紙上畫了個喜歡的人,點上了眼睛,會不會就讓他被賦予了生命呢?畫一張變一個,畫兩張變兩個,那不就不會再孤孤單單了嗎?」
「是不會再孤單了。」洛伯虎沒好氣地睞她,「卻會變得恐怖,嚇死人了!七、八個長相相同的人圍著你,那不叫見鬼了嗎?」
「才不會呢!既然是你喜歡的人,那當然是愈多愈好!」
「你想得倒容易,但既是作畫,自然次次工筆不盡相同,怎麼可能會個個都同個模樣?」又不是刻模版印字刷書!
「那樣才更好!」她興奮地直瞅著他笑,「那就有辦法編號,只是相仿又不盡相同。」
他聽了直皺眉頭,「你不會是想要我為你畫出雀鳥一號、雀鳥二號,甚至是三四五六七來陪你吧?」
「我沒事要那麼多雀鳥做什麼?整天聽它們吱喳亂叫,煩都煩死了。」她想了想,一本正經的說:「我要的是洛伯虎一號、洛伯虎二號,甚至三四五六七,這樣才能夠一個陪我畫畫、一個陪我說話,一個陪我逛街瞧熱鬧!」
他沒好氣地重敲下她的頭,「朱紫紫,你很貪心。」
她蜜蜜甜笑,想了想後歎氣伸手攀住他的手腕,晃呀晃地像打鞦韆一樣。
「好吧、好吧,我不貪,我不貪,多的都不要,只要一個你……」她那雙美瞳晶燦的瞅著他,「一直一直一直陪著我就好。」
洛伯虎不作聲,看得出她那掩藏在玩笑話底下的極度認真。
她是認真的,很認真的。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在心底歎息,決定不告而別。
洛伯虎離開薺王府,除了向蔣管事辭工之外,他誰也沒說。
他回到了翠竹茅廬。
茅廬雖閒置了一個多月,依舊是乾乾淨淨的,不但乾淨且還插了鮮花,顯見他不在家時,仍是有人時時惦記著他的。
俊俏唇角噙笑,他捧起花來觸鼻輕嗅。
清新淡雅,是曉楓。
若是海灩,肯定會是濃香四溢,而若是虎兒,那莽丫頭不會插花只有打破花瓶的份,至於拘禮的季雅、冰漠的傲澐凌及身負重任的安沁楹,除非他開口,是不會主動上他這兒來的。
他的六個紅粉知己都很知曉他憎恨束縛的野性,也都知道他常會不告而別失蹤一陣子的脾氣。
或是雲遊或是訪友,或只是躲在深山裡想事情不想見人,她們都不會多問,因為知道要尊重他的自由,也知道他是最恨人叨念及管束的了。
她們都知道這個男人是不能夠黏得太緊、問得太多,否則是會被嚇跑的。
其實,他倒也不是生來就如此,如此地毫無野心,如此地厭憎被束縛的。
會如此,是因為從他有記憶起就發現了,這世上若真有老天爺的存在,那就是為了專和他作對的。
身為棄兒,他開智很早,心思也較旁人敏銳善感,三歲時,那為他取了名字的燒鴨鋪老闆戚大叔夫婦好喜歡他,想收他做義子,卻在決定後的隔日,莫名其妙一夜關鋪不見了,他問了又問,找了又找,就是沒人知道他們上哪了。
雖然表面上強作無所謂,但他還是躲在沒人的角落裡哭了幾天,那是他頭一回大哭,為了自己的孤苦零丁而哭,為了再也看不見喜歡的人而哭。
之後他又有過幾次相同的經驗,只要有人同情他,想要對他好,或是想要收留他,沒多久之後若非翻臉不認人,就是又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他沒正式上過學堂,只是在季雅父親的塾堂裡旁聽了幾年,季夫子對他讚不絕口,一等他年齡足了,立刻舉薦他參加鄉試,但不論他參加幾回,也不論其他人對他的才學如何肯定,他永遠只有落榜的份,最後他只能笑嘻嘻地安慰氣得蹦蹦跳的季夫子,說他真的不在意,也真的不想再考了。
放棄了功名後,他原是想改在商途上有番作為的,卻仍是時運太差。
和人合作就被騙,做點小本生意就賠得精光,連他那些最有自信的字畫,原是在鄉間極負盛名,常有人不遠千里而來央他動筆,卻不知從哪兒傳出了流言,說他的字畫會為人招來楣氣。掛在家裡,考試落第,家宅不寧,夫妻失和,甚至還會家破人亡。
這原是荒謬至極的流言,卻在寧可信其有的人們心底發酵,更巧的是,一位與他交好,很賞識他,性喜收藏他的字畫的青州富商一夕之間破產,甚至妻離子散,人家破產本不干他的事,卻遭流言所累,從此他的字畫再也沒人要了。
他漸漸發現,那個叫做老天爺的始終在和他作對,不論他嘗試著想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任何的努力,弛總有辦法狠狠打上他一耙,只要他愈想努力,就會被傷得愈重。
幾次之後他索性認了命,整日嘻嘻哈哈、吊兒郎當地度日。
他不願意再放過多的精力在任何事物上,因為知道只要他一在乎,就會被無情地奪走。
他的心在屢次受創後已不復往日柔軟,生出了自我保護能力,但那並不代表他已經沒有知覺了,與其會在得到後被迫失去,那還不如什麼都不再求,也什麼都不再想要了。
歷經多次挫折後,他鑽研出了抵抗老天爺的最好辦法,那就是不再給祂機會,給祂可以傷他的機會了!
於是乎,一個只能求在街頭上幹架不敗的街頭小霸王,一個浪蕩無所謂、不求上進,只求快樂逍遙的洛伯虎就是這樣地被塑造成了。
思緒轉回,洛伯虎低頭再嗅了嗅手上鮮花,俊眸變暗。
愈是在乎的東西愈會讓他感到害怕,而這就是他選擇不告而別,匆匆離開薺王府的原因嗎?
甩甩頭不願再想,他再度關上了門,決定放下一切,雲遊去了。
他刻意在外頭耗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肯踏上歸途。
時間花得雖多,他卻是玩得愈來愈無味了。
就連乍然見著久別故友的喜悅也沒能振作他的精神,他意興闌珊,這還是頭一遭,在他出門遊歷時,竟會對蘇州城起了惦記。
但究竟惦記著的是城是物還是人?
他依舊不許自己多想。
那日黃昏,洛伯虎終於倦游歸來。
天下著雨,綿綿密密的雨絲活像會黏人的發網,老愛纏著人不放,還沒走到茅廬門口,遠遠地,他就瞧見了一個瑟縮在屋前簷下,球狀兒似地,孤孤單單的纖弱身影。
聽見腳步聲,小球兒赫然抬頭,是朱紫紫!
一見著他,她雙瞳大亮,亮如晶鑽一般,她起身想要向他奔過來,卻因蹲了太久,得先抑下腿麻、忍住腰酸,好半天後才能有所動作。
見她奔來,洛伯虎沒奈何地拋去了傘,展開雙臂,由著她撲進他懷裡。
「你好可惡!莫名其妙就不見了,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好想,想得心都痛了……」
雖是語帶責難,雖是罵人的詞,但那軟沁沁的嬌音卻擁有融解任何強悍意志力的神效。
洛伯虎閉眼歎息,掙扎了片刻後終於容許自己拋開一切,用力地、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