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問道:「怎麼來了?」
王嬌沒有瞧他,視線緊盯著手心握著的帕子。「我……有話同……同公子說。」
她的聲音細小,還帶著一點小小的顫抖,一旁的沃娜朝她看了一眼。
「一塊兒進來吧,不過我有些事要處理,你得先等我一下。」他立刻道。
王嬌嫻靜地點了下頭。
沃娜瞅著王嬌發白的臉,進了衙門後,她忍不住湊近她的臉說道:「為什麼你們漢人的大小姐看起來都好像要昏倒的樣子?」
王嬌讓她嚇了一跳,手心的帕子滑落。
「你看,這樣就嚇到了。」沃娜說道。
溫亭劭彎腰撿起帕子,將之還給王嬌,轉頭對沃娜說:「你先進去公堂。」
王嬌直愣愣地盯著沃娜怪異的裝扮,她從沒這麼近的看過西南夷人,而且這夷女的口音聽了很彆扭,更怪的是她肩上還站著一隻奇怪的動物。
沃娜沒理溫亭劭的話,雙眼直盯著王嬌蒼白的臉。「你是不是生病了?」
「你是誰啊?這麼無禮。」王嬌的婢女蒲臨忍不住開了口。
「你又是誰?」沃娜瞪向她。「說我無禮,不知死活的丫頭,你想變得跟他一樣嗎?」她抓住李順的領子,一把扯到婢女面前。
李順害怕地掙扎著,深怕這恐怖的妖女又要折磨他。
一見到李順紅腫的臉,蒲臨與王嬌同時倒抽口氣。
「好了,進公堂去吧。」溫亭劭示意沃娜往前走,一邊對王嬌說道:「小姐稍等片刻,溫某馬上過來。」
沃娜動也不動。「你叫『五毛』?這麼奇怪的名字。」
溫亭劭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一旁的王嬌則讓她逗得噗笑一聲,竟然有人將溫某聽成五毛了?
「小姐,小姐……你笑了。」蒲臨欣喜地說。
「笑有什麼好奇怪的?」沃娜瞥向大驚小怪的蒲臨。
王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朝溫亭劭福身後,走到一旁的大樹下等待,蒲臨則緊跟著主子。
「她是誰?」沃娜問溫亭劭。
溫亭劭沒回答她,上了階梯進入公堂後便吩咐李順先去休息。
「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回答。」沃娜不悅地瞇起眼睛。
「沒想到姑娘對我的事這麼感興趣。」溫亭劭故意說道。
「誰對你的事感興趣!」沃娜惱火,她只是好奇而已。
溫亭劭打開扇子攝,笑而不答,他多少摸清她的性子,所以故意用話激她。
「劉泰呢,還沒來嗎?」溫亭劭問了一句。
「是,大人,應該快來了。」一旁的衙役答道。
溫亭劭正打算要先去詢問王嬌為何事而來時,推官黃起由堂後走出,身旁還跟著一個老和尚。
「那就麻煩大人了。」和尚朝黃起彎腰。「貧僧不打擾了。」他行禮後跨出門檻。
「哪裡,慢走。」
黃起轉向溫亭劭。「對了,方才王姑娘來找你。」
「她就在外頭。」溫亭劭隨即以骨扇比了下沃娜。「這是小蟲坊的當家沃娜姑娘。」
黃起打量了下沃娜,說道:「這陣子風聞不少姑娘的事。」他感興趣地瞧著她肩上的飛鼠
「風聞是什麼?」沃娜反問。
溫亭劭朝黃起耳語一句。「她對漢話所知有限,大人盡量用些簡單的話。」
「你們說什麼?」她不高興他們在她面前鬼鬼祟祟的。
黃起微笑道:「沒什麼,我的意思是這陣子聽了不少人談起姑娘。」
「我有什麼好說的。」沃娜回問。
「這兒就麻煩黃大人了。」溫亭劭說道,他得先去處理王嬌的事。
黃起點頭,示意他可先離去無妨。
溫亭劭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聽得外頭傳來一聲驚叫,「小姐,小姐……快來人啊……」
溫亭劭立刻走出去,就見蒲臨抱著王嬌坐在樹蔭下,他急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小姐昏倒了。」蒲臨慌張地說。
溫亭劭蹲下身,瞧著王嬌蒼白的臉。「怎麼會昏倒?」現在才五月天,天氣沒熱到會讓人昏厥,更何況她們還站在樹蔭下。
「不……不知道……」蒲臨還是一臉張惶失措。
「我就說她看起來好像要昏倒的樣子。」
不用回頭,溫亭劭也曉得誰在說話。
「走開。」沃娜蹲下身,要溫亭劭挪到一邊去,聽到尖叫的第一時間,她也跟著走了出來。
「先讓王姑娘到屋裡歇息。」黃起建議。「我差人去請大夫。」
「不用大夫,她馬上就會醒了。」沃娜從袖口拿出一瓶陶罐。
「這什麼?」蒲臨戒備地說。
沃娜肩上的飛鼠跳到地上,狂奔而去,沃娜拉開瓶口的塞子。「臭鼬的屁。」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聞到一股熏天的臭味。
「天啊……」黃起掩鼻後退。
蒲臨尖叫一聲後就摀住口鼻,溫亭劭差點沒當場臭昏過去,就算全京城的茅坑全滿出來也沒這麼臭。
「啊……」王嬌驚醒過來,呼出一聲尖叫。
在這瞬間,樹上掉下兩隻鳥,整個翻肚,如果不是因為太臭,溫亭劭一定會笑出聲,但他現在除了閉住呼吸外,其他多餘的動作一律停止。
沃娜將塞子塞回瓶口,王嬌捂著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溫亭劭站起身,發現一向跟在他身後的曹則不知何時已經飛到十尺外,這是他第一次只顧自己,叛離而去。
「什麼東西這麼臭?」堂裡的衙差全跑了出來,一到外頭發現更臭,連忙又縮回屋內。
「很臭嗎?」沃娜故意掃了眾人一眼。
溫亭劭看著黃起顧不得失了形象,急忙跑走,他也很想如法炮製,但諸多原因讓他留在原地,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意志的較勁,他不想讓沃娜以為這樣就能讓他落荒而逃。
他知道她在整人,要叫醒王嬌有各種方法,但她卻選擇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就證明她心存戲弄之心。
瞧著眾人痛苦的表情讓沃娜一陣竊喜,可惜身旁這男的還杵在原地,若是他也能落荒而逃就更完美了。
見王嬌憋氣憋的難受,溫亭劭彎身低語一句「得罪了」之後抱起她,王嬌劇烈地顫抖著,他抱著她往偏廳走去,快被熏昏的蒲臨緊跟在後。
原本在一旁的黃起不知何時也已不見蹤影,沃娜瞧著空蕩蕩的前院,露出滿意的笑容。
溫亭劭將王嬌放在椅上,示意門外的長隨去倒杯熱茶過來。
王嬌低垂著頭,控制自己莫名的顫抖。「我……我不礙事。」
「小姐身體不適,我差人請大夫去。」
「不用,不用。」她抬起頭,語氣急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
「小姐來找溫某……」他頓了下,雙眼瞅著她依舊蒼白的臉色。
「我……有點事……」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溫亭劭耐心等她將話說完。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溫亭劭打算逼問時,她小聲地開了口,「我……我想我還是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
「沒辦法什麼?」溫亭劭追問。
「我沒辦法……」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小姐。」一旁的蒲臨看不下去,決定代小姐發言。「小姐想把婚期延後。」
「為什麼?」他皺下眉心。
王嬌搖頭。「對不起,我……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取消婚約。」
「小姐……」蒲臨驚呼一聲。
這意外的消息讓溫亭劭錯愕。「在下不明白,婚期已定,媒人也已下聘……」
「對……對不起。」王嬌再也無法忍受地想起身離開。
「能告訴在下原因嗎?」溫亭劭追問。
「請公子不要再追問了。」蒲臨再次開口,她扶著小姐往門外走。
當兩人跨出門檻時,王嬌回頭低語一句,「真的對不起。」
溫亭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兩人離開,從她們主僕口中是問不出話了,原因倒不急,他自然能上王府問清楚,他擔心的是王嬌心中恐怕有了意中人,因而才想取消婚事。
果真如此,事情就麻煩了。
他走出偏廳,招來曹則。「你跟著王姑娘回府,聽聽她們說了什麼。」
曹則挑起眉心。「老爺吩咐過小的不能離開主子身邊,再說現在公子隨時會有危險……」
「我說過很多遍了,如果你要聽他的,那就別跟著我了,回揚州去吧,他才是你的主子。」溫亭劭冷淡地說著。
曹則沒再多言,點了下頭後,便悄悄的尾隨王府的轎子離開。
「他就是劉泰?」沃娜在病懨懨的中年男子身邊繞了一圈。
「姑娘可認得他?」堂上的黃起問道。
「不認得。」
「認得,認得的。」劉泰有氣無力地說著。「之前我比較胖,這陣子瘦了,我吃不下東西。」他讓妻子攙扶著,臉色黃白。
沃娜想了下。「好像有點印象,你生病了。」她打量他青黃的臉面,還有鼓脹的肚子。
「是……求……求姑娘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
「高抬貴手,又是高抬貴手,我好像聽過這句話……」她想了下最後決定放棄。「什麼意思,說清楚點。」
「希望姑娘能解了他的蠱毒。」黃起出聲解釋,這女子花樣多,性格又怪,如果能私下和解此事,也是美事一樁,若是與她硬碰,還不知要鬧出多少事來。
「我沒給他下蠱。」她對著劉泰說道。「張嘴。」
「啊?」
「張嘴,聽不懂嗎?」
「是。」劉泰立即張嘴,想著她發了好心要救他。
沃娜皺下鼻子。「臭死了,幾天沒刷牙。」
「是鄰居給的偏方,說大蒜能……」
「好了,別說話,張嘴。」沃娜將一個東西塞到他嘴中。「含著。」
「那是雞蛋白嗎?」黃起在一旁問道。
沃娜瞄他一眼。「你問題真多。」
「不可對大人無禮。」一名差役喝道。
「無禮無禮,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句。」她冷哼一聲。
「你……」
「算了。」黃起對差役搖頭,他不想多生是非。
「我給他含煮熟的鴨蛋。」她以手背拍了拍劉泰脹大的肚子。「等一下就知道他身體裡有蟲沒有?」
黃起點頭。「原來如此。」
「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沒有。」她轉頭對黃起說道。「我只幫這一次,下次再有什麼人說他中了蠱,我不會來了,又沒深仇大恨,我給他下什麼蠱?」
她示意劉泰將蛋吐在碗內。「看好了。」
堂上的六名差役也全湊過來。
「做什麼!」她瞪他們一眼。「擠死了,都退一步。」她由袋內拿出一根銀針,將針插入蛋白內。
她默數了五下後,再將銀針拿出來,只見銀針有一半全成了黑色。
堂上一片嘩然。「有毒。」有人喊道。
沃娜不想碰劉泰唾液沾過的蛋,將之遞給黃起。「撥開來瞧瞧,蛋黃還在就是沒蠱,只是中了毒,蛋黃若是缺了角或是沒了,就是有蠱。」
黃起急忙接過,好奇的撥開蛋白,一夥兒人也都湊近。
「還好,蛋黃還在。」一名差役喊道。
劉泰緊張地擦去額上的汗。「還好,還好。」急忙又道:「姑娘,我中了什麼毒?求你救救我。」
「我為什麼要救你,就是因為你我才要來這裡。」沃娜冷哼一聲。「自己結了仇,賴到我身上。」
「大人……」劉泰求救地望向黃起。
「姑娘……」
「你們不是有大夫嗎?叫大夫治。」沃娜說完就要走人。
「姑娘請留步。」黃起連忙上前。「就當做件好事。」
「是他先沒做好事,誣賴我,我為什麼要幫他?」沃娜一臉不悅。
「我沒誣賴你,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劉泰的汗又開始淌下。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染上這怪病的,看了幾個大夫也治不好,也去道觀喝了符水,師父問我是不是最近去了怪地方,我想來想去就只去了姑娘的鋪子,那個……我的意思不是說姑娘的店古怪,我是說……唉呀,我嘴笨,姑娘別見怪,我是說後來我又再去姑娘的店裡請教,誰曉得讓個老人給攆出來,我不得已才找官老爺給我作主,姑娘你可憐可憐我,救救我,我還有一家子要養,上有高堂,下有……下有孩兒……」
「好了,說那麼多做什麼。」沃娜瞪他一眼。「這樣就哭了,一天看到兩個男人哭,真是丟臉。」
「姑娘,你發好心,救救我家相公。」一直在旁扶著劉泰的婦人也出了聲。「我給你磕頭……」
「好了好了。」沃娜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要你磕頭做什麼!」她走回劉泰身邊。「當我倒楣,下次再誣賴我,要你腸破肚流聽到沒?」
「是,小人知道。」劉泰擦去鼻水。
「是肚破腸流。」一名差役忍不住笑著糾正一句。
沃娜瞪他一眼。
「好了,別多嘴。」黃起輕咳一聲。
「回去用雄黃、大蒜、昌蒲煎水,喝下去以後可以瀉毒。」她由袋內拿出一顆藥丸。「先瀉一天,瀉完後,再把這服了就好了。」
「謝姑娘,謝姑娘。」劉泰與妻子差點就要跪下來。
「好了,別給我跪,我又不是死了。」她叮嚀一句。「害你的人說不定會再下毒,你自己小心。」
「會再下毒?」劉泰聽了都要昏倒了。「那怎麼辦?」
「外頭的東西不要吃,不熟的人給的東西不要吃。」
「是。」劉泰拚命點頭。
「好了,我要走了。」沃娜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人,這樣就讓她走了。」一名差役問道。「她傷了咱們好幾個弟兄。」
黃起要劉泰夫婦回去後才道:「這事可大可小,你若不甘心,你追出去。」
差役們各個面面相覷,都想起了弟兄們的可憐遭遇。
黃起微笑。「有些人是牛鬼蛇神,少惹為妙,那姑娘就是這種,咱們惹了沒好處。」
「可是……」
「要抓她,得動多少人才抓得住,就怕事情辦好前,先丟臉的是咱們,到時鬧得滿京城都知道,沒面子還是咱們;我不求什麼政績顯赫,只求我當差時,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別來,那我就要燒香拜佛,謝天謝地了。」
話畢,他離堂休息,只留下一群差役搔頭抓臉,最後也只能自認倒楣了。
更夫沿街喊著三更天時,溫亭劭正好處理完今天所有的公事,他起身走動舒展筋骨。
來回走了幾趟後,他走到窗前望著朦朧的月色,微風吹來,飄進了些許雨絲,他立在窗邊思考,疑惑曹則至今未回,照理說他現在應該回來了,莫非……出了什麼事?
想到白天王嬌的模樣,他的眉心因沉思而攏上,雖然他與王嬌半年前才訂下婚約,但這樁婚事他早在五年前,王嬌十三歲時就已計劃好的。
為了這樁婚事,他甚至與恩師有了裂痕,當時恩師想將女兒嫁給他,但他拒絕了,因為當時他心裡早在盤算與王宰相的女兒王嬌結親。
可當時王嬌年紀尚幼,而他又即將赴湖北上任,未免讓其他人捷足先登,他請了父親當年在官場上的同僚為他提親,訂下了五年之約,若是五年後他心意不變,那這門親事就算成了。
眼看一切就要水到渠成,王嬌卻突然要退婚,他皺緊眉心,搖了搖頭,明天他得走一趟王府才是。
忽然他瞧見有道黑影朝這兒走來,正納悶時,人影漸漸清晰起來,他訝異地挑起眉宇,是沃娜。
她怎麼會現在來找他?
「五毛,我來找你了。」沒等他開門,她直接推門進來。
「你怎麼來了?」她沒撐傘,衣裳與頭髮都沾了濕。
「你們這裡真大,我找你一會兒了。」沃娜盯著他俊美的臉。
「姑娘深夜拜訪……」
「我想起你答應我要畫畫像,所以我就來了。」
他不覺有些好笑。「這麼晚了不能明天再畫嗎?」看來她也不將男女之別放在心上。
「我就想現在畫。」她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
知道她性子乖張,溫亭劭也沒多說什麼,免得激起她的蠻性,他走到桌邊坐下,說道:「那就畫吧,那邊有乾淨的布,姑娘擦擦臉,免得受涼了。」
她轉頭瞧了眼架子上的棉布,卻沒過去。「我只淋了一點雨,不會受涼。」
他一邊磨墨,一邊說道:「姑娘請坐。」
她搬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你生氣嗎?」
「什麼?」他轉向她,發現她的臉近在眼前,他愣了下,不著痕跡地退後一點。
「阿妹說我現在來找你,你會生氣,你告訴我你生氣嗎?」她瞅著他的臉。
「你都來了,我生氣何用?」
「什麼何用,聽不懂,說簡單點。」
他笑道:「不生氣。」
她綻出笑。「所以她錯了。」
她原本就是個美麗的女人,一笑起來更為美艷,還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天真,他的心不由顫了下,察覺自己的心在晃動,他立即定下心神,鎮靜道:「她是錯了。」
她笑得更燦爛。
他淡淡問道:「好了,可以畫了,他長得什麼模樣?」
「難看。」
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因她的話而勾起嘴角。「詳細點,畫人像得有特徵才行。」他拿起毛筆,蘸了蘸墨。
她皺下眉頭,在腦中回想。「眼睛小,鼻子尖,頭四方,嘴巴大。」
他失笑出聲。
「你笑什麼?」
見她不高興,他立即道:「你形容得挺好的,這長相是難看。」
她頷首道:「我剛剛就說了,他難看。」
他決定邊畫邊問。「頭四方,像這樣嗎?」
「下巴圓點,眼睛小,再小點,再小點,再小點……」
「只剩一條縫了。」他忍住笑。
「就一條縫,連風都吹不進。」她一臉堅定。
「總有眼珠子吧。」他問。
「誰沒眼珠子?」她不悅地瞪他。
「可你這一條縫裡連灰塵都進不了,哪來眼珠子?」他說道。
「他的眼珠子藏在眼皮下。」她指了下線的上頭。「他這是在睡覺,你看不出來嗎?」
他笑道:「姑娘是在逗溫某開心吧,難不成你這一條縫真是表示他在睡覺嗎?」
她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他就是在睡覺,我又沒認真瞧過他,哪曉得他眼珠子什麼模樣,人的眼珠子就一個模樣,黑咚咚的有什麼好說的!」
他莞爾道:「好,算姑娘說得有理,先不管眼珠子了,先畫鼻子吧,鼻子什麼模樣?」
「尖的。」她簡短地說。
「鼻頭尖?」
「難不成鼻孔尖?」她反問。「有這樣的人嗎?」
他再次失聲而笑。「姑娘說得有理。」
「我當然有理。」
「鼻子多長?」他又問。
「沒量過。」
他放下筆。
「為什麼停了?」她質問。
「溫某不是神仙,這要神仙才畫得出來。」再跟她瞎攪下去,只是浪費時間。
「什麼意思,你不畫了?」她慍道。
「姑娘很討厭這個人吧。」從剛剛到現在,她的口氣都很不好,而且對這男的沒有一句好話。
「姑娘也說了,沒仔細瞧過他,這樣畫出來不可能會像的,若姑娘真的想找到這個人,還是請對他長相清楚的人來比較好。」
明知他說得有理,可沃娜還是覺得心裡不痛快。
「你太笨了,我來。」她彎身拿起筆,開始在紙上作畫。
她靠得極近,香味在他四周縈繞,一時間讓他失神,這氣味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是一種奇怪的異香,有點像花香,又有些像果香。
他想問她是不是在調製什麼奇怪的迷香,但最後還是作罷,依她的性子,是不會正面回答他的,她喜歡和人唱反調,行事乖張又會使毒,惹火她對他沒益處。
「好了,就是這樣子。」她放下筆。
他定神往紙上看去,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著,這還是人嗎?看起來就像一塊沾了醬的大餅皮,連頭髮都沒有,眼睛一上一下,連嘴都是斜的。
「你再修一下就成了。」她交代一聲。
他說不出話來,怕自己一開口就笑了出來。
「為什麼不說話?」她瞥他一眼。
他以手撐住額頭,不讓她瞧見自己的笑意。
「做什麼遮著臉!」她瞪他。
「沒……沒事。」
「你是不是在笑?」
他放下手,面容嚴肅。「怎麼會,也不用改了,就照這樣貼在街上吧。」
會有人長這樣他頭剁下來讓她當椅子坐。
她懷疑地瞅著他。「還沒畫頭髮。」
他只好拿起筆畫上頭髮。「好了。」
「還沒寫字,我瞧街上的畫像下都有字,我念你寫。」
他開始為難,畫頭髮是一回事,寫字是一回事,在這麼難看的畫下寫上他的字,更別說蓋上官印,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以為是他畫的,這會讓他淪為笑柄。
「我是沃娜,帶著妹妹來找你,你快給我出來……」
「等一下。」他打斷她的話。「這樣吧,我會找人重畫一張……」
才說到一半,屋頂上細碎的聲音讓他起了警戒,他反射地吹熄蠟燭,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你……」
「噓,有人。」他小聲地說道,隨即大聲地打個呵欠。「累了,也該睡了。」他往床鋪走去。
沃娜側耳傾聽,好奇地跟在他後頭,是什麼人在屋頂上?
溫亭劭坐在床邊脫鞋,驚訝地看著沃娜手腳俐落地躲到他床上,他轉頭示意她躲到別處去,他與她孤男寡女一同窩在床上不妥當!
但隨即想到屋內沒有其他可供她躲藏之處,曹則為擔心有人躲在屋內對他不利,所以將可能藏人的櫃子木箱都搬到別處去。
算了,如今是非常時期,禮教先擺在一旁,他無奈地示意她躲裡邊點,他掀開被子,躺進被窩內,順勢放下床幔,與她處在狹小的空間內,她的香氣更濃。
他試圖讓自己心無旁騖的等待不速之客,但她卻開始干擾他。
「是誰在上面?」她小聲地問。
他轉過頭,把手放在唇上,示意她安靜。
她蹲在床頭,緊靠著角落,耐心等待,若不是她太好奇是誰在上頭,想做什麼,她才不會跟他一塊兒窩在這兒。
一刻鐘後就在她逐漸失去耐心時,他忽然打起鼾來,他的鼾聲讓她勾起一抹淺笑,她當然明白他是故意的,不過瞧著像女人一樣漂亮的男人打鼾就是滑稽。
又等了大約一刻鐘,沃娜的雙腳都發麻了,她正想動一動舒展一下時,一個細碎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
來人似乎是由窗而入,沃娜抿下唇,好大膽的小偷,非給他教訓不可,她屏氣凝神,右手伸進袖口……
床幔無聲地掀起,劍影才下,沃娜已拋出手上的粉末,來人反射地以手臂擋在面前,順勢後退一大步。
溫亭劭緊跟著就要翻身下床,沃娜在同時也想跳下床,打算好好教訓小偷,卻忘了發麻的雙腿使不上力,正好撲撞上溫亭劭的胸膛。
「唉呀!」她叫了一聲。
原本要起身的溫亭劭讓她一撞,又倒回床上,見事跡敗露原要逃逸的黑衣人在瞧見兩人跌在一塊兒時,手腕一轉,利劍迅速地往兩人刺去。
溫亭劭本能地滾下床,沃娜讓他一帶,無法倖免地也一起滾了下去。
沃娜毫無防備地撞上地面。「哎喲,殺千刀的!」
溫亭劭無暇顧及她,在敵人凌厲的攻勢下,他必須全心應付。
沃娜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發麻的小腿讓她舉步維艱。「氣死我了。」
打了幾回合,黑衣人突然躍窗而出,無心戀戰。
「別追了。」沃娜在溫亭劭準備追出去時喊了一句。
他沒停下腳步,還是追了出去。
沃娜氣道:「不聽我的話,讓你後悔。」她生氣的重踩了下發麻的腳,刺痛的感覺像一萬隻螞蟻同時咬著她的腳。
「可惡。」小腿刺痛的感覺讓她更生氣了。「一會兒讓你比我更痛苦。」
外頭的雨愈下愈大,讓原本就沒月色的夜晚顯得更加昏暗不清,溫亭劭才奔到院落,就已失去對方的蹤影。
他朝屋頂瞧了一眼,思考著是否要追上去,雨滴打在他身上,將他身上的衣物很快浸濕。
算了,他相信對方很快會再想別的辦法暗算他,只要耐下性子等對方出手就成了。
他轉身回屋,進門時發現沃娜拖著腳走路,一見他進屋,她立即站定,對他橫眉豎眼。
「怎麼,腳麻了?」他淡淡的問了一句。
他的話聽在她耳裡格外刺耳,讓她想起自己方才丟臉的倒在他胸前。
「誰說我的腳麻了!」她不認輸的回嘴。
他微微一笑沒理她,逕自走到床邊的木架上拿著乾淨的布巾擦了下頭髮跟臉。
她高傲地說道:「我剛剛叫你不要追了,你為什麼不聽?」
他走到桌前,為自己倒了杯熱茶就口。「為什麼我要聽?」
「你不聽我的話,一會兒有你要哭了。」她冷哼一聲。
「我有什麼好哭的?」話音才落,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癢,他疑惑地低下頭。
「是不是發癢了?」她不可一世地仰起頭。
「你做了什麼,對我下藥嗎?」他盯著手上的杯子,感覺胸口愈來愈癢。
「不是杯子。」她微笑。「我沒對你下藥,是不小心弄上去的。」
「什麼意思?」
「我的手碰到了你的胸口。」她抬起右手,方纔她腳麻,不小心撲上他,右手正好碰上他胸前的衣裳,毒粉順勢沾上布料。
他皺眉,這才想起剛剛在床上時她倒在他身上。
沃娜發現腳上的麻痛感不見了,她笑著動動腳。「那粉碰上人是沒關係的,可淋了水就有毒了。」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要我別追是這個原因?」
「我要你別追是因為那個人會自己回來。」她走到他面前。「你不聽我的話,現在痛苦了。」
他微笑。「只是有點癢,沒什麼大礙。」
「什麼『大礙』?又講我聽不懂的話。」她瞪他。
「我是說不痛苦。」他忍著不去抓癢。
「嘴巴很硬。」她在椅子上坐下來,學他給自己倒茶。「等你痛苦了,再來跟我拿解藥。」
「你現在不給我?」他也坐下。
「你剛剛拉我下床,讓我撞了肩膀,我生氣,不給你。」她冷哼一聲。
他瞟她一眼。「我不拉你,你現在已經死了。」
她又哼一聲。「誰能殺我!只有我能殺人,沒有人能殺我。」
對於她自大的話,他沒心思評論,因為胸口的癢已開始讓他覺得不大舒服。
她瞧他一眼,忽地露出笑。「是不是很癢?」
他還是不應聲,拿起筆開始練字,不去想發癢這件事。
「你寫什麼?」她盯著他寫在紙上的字。
他寫下「靜心」二字,感覺胸口開始發熱。
「你是啞巴嗎?」見他一直不說話,沃娜又生起氣來。「再不說話,讓你永遠不能說話。」
他瞄她一眼。「姑娘好霸道,什麼都要順你的意。」
聽了他的話,她不生氣,反而笑了。「那是一定的,都要聽我的。」
「如果不聽你的,你就要殺人嗎?」他笑著蘸上墨。
「看我的心情。」她高傲地說。
他勾起嘴角。「我要不要說話也得看心情、看對象。」
「什麼意思?」她瞇起眼。「看對象,你是說不想跟我說話嗎?」
他開口正要說話時,忽然聽見走廊上有動靜,他轉向門口,房門被粗魯地踹開,正如沃娜所說的,逃走的人兒又回來了。
黑衣人的手上還提著劍,可是左手的袖子已經被扯裂一半,他的左半臂通紅一片,上頭還有被劍劃傷的血痕。
溫亭劭猜測他大概是想讓毒血流出來,所以劃傷了自己的手臂,想必他身上的毒讓他痛苦萬分,否則他不會冒險回來。
「把解藥拿出來。」蒙面的黑衣人怒斥一聲。
沃娜斜睨他一眼。「我為什麼要給,偷偷摸摸的還遮臉,見不得人嗎?」
黑衣人也不多說,直接拿劍刺過去,見沃娜連閃也不閃,溫亭劭只好出手,他拿起手上的扇子,擋下武器。
「誰要你幫我!」沃娜瞪他一眼。
溫亭劭挑了下眉宇。「倒是溫某多管閒事了。」他收回扇子,想瞧瞧她有多大本事。
黑衣人再次提劍刺向沃娜,劍尖還未碰上她,卻突然軟了腳,整個人倒在地上。
「早該倒下了。」沃娜起身將他手上的劍踢開。「讓我蹲的腳都麻了,還想殺我,好大的膽子。」
溫亭劭起身,想瞧瞧對方的長相,沒想沃娜已先他一步。
「看你是不是醜八怪,為什麼遮著臉?」
溫亭劭正想囑咐她小心點別著了道時,他擔心的事就發生了,沃娜才要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對方卻忽然有了動作,他右手一探,扼住沃娜的喉嚨,身體順勢坐起。
「把解藥拿出來,我就饒你一死。」他喘著氣說道。
見溫亭劭要靠近,他喝道:「過來我就殺了她。」
「你殺呀。」沃娜冷哼一聲。「誰殺誰還不知道!」
「你……」他收緊右手,卻忽然大叫一聲,整個人痙攣起來。
沃娜生氣地起身踢了他一下。「小人,裝死偷襲我,我讓你生不如死。」
溫亭劭瞧著在地上抽搐的黑衣人,說道:「你的毒粉還真厲害。」
「那不是毒粉,是毒蛇。」她由領口抽出一條細小的銀蛇。「他掐住我脖子的時候,銀蛇咬了他一口。」她將蛇纏在手腕上。
「別弄死他,我還有話問他。」見黑衣人開始口吐白沫,溫亭劭皺下眉頭。
「他不是小偷對不對?」沃娜說道。
「不是,快救他。」他又說了一次。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沃娜冷哼一聲。
斥責她的話語到了嘴邊又讓他硬生生壓了下來,她行事蠻橫,與她硬碰硬沒有好處。
「你是不用聽我的,可他若死了,你就是殺人犯,就是犯了法,我得把你抓起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抬起扇子,示意她聽下去。「你不怕我,你什麼人都不怕,就算派衙差抓你,你也不放在眼裡,但法律就是法律,殺了人就得伏法,將事情鬧得愈大,你就不可能在京城繼續待下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講那麼多,我頭都痛了。」沃娜不悅地打斷他的話。
「你要怎麼折磨他我沒意見,但不能弄死他。」他又叮嚀一句。
她由腰上掛的帶子內拿出一個藥瓶,倒出一顆藥丸塞到黑衣人嘴巴裡,不甘願地說道:「留你這條狗命。」
胸前的癢已經開始變成灼熱,溫亭劭很想脫衣一看究竟,但有沃娜在場他不能這麼做,他開始思考該怎麼打發她。
「已經太晚了,你先回去吧。」他委婉的說道。「畫像的事我明天會處理。」
沃娜扯掉黑衣人的面罩。「他是我抓到的,我要問他話。」
溫亭劭望向頂上的樑柱,克制著將她一拳打昏的衝動,他深吸口氣,冷靜下來後才瞄向黑衣人,是張陌生的臉孔,他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人。
「已經很晚了,如果讓別人看到你一個姑娘家在我這兒出沒,對你的名聲不好。」溫亭劭繼續說服她。
「名聲是什麼,能吃嗎?」沃娜不屑地說了一句。「我們苗人不像你們漢人規矩多、牢騷多、心眼多、心機多、仇人多。」
「什麼仇人?」她的話讓他警覺起來,她發現什麼了嗎?
沃娜起身拍拍衣袖。「他……就是仇人,不然他為什麼要殺你?你們一定結仇了。」
溫亭劭沒說話。
她走到他面前。「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還癢不癢?」她以下巴指了下他的胸膛。
「不癢。」
她勾起嘴角。「那我就不給你解藥了。」
他愣了下,沒想到被她反將一軍,可話已出了口不能收回,他淺淺一笑,也不在乎能不能拿到解藥,只是沾了點毒粉,應該不至於會有生命危險。
「既然姑娘想留下來,那我就要人再煮點茶過來。」他裝作不在意地搖動扇子,希望她愛與人作對的個性能在這時與他唱反調,繼而打道回府。
「我不喝茶,你的茶不好喝。」她在黑衣人周圍繞著,觀察他的氣色。「五毛,你過來。」
他假裝沒聽見。
「叫你呢,五毛。」
「我說了我不叫五毛。」他捺著性子回答。
「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她理直氣壯地說。「你一直叫自己五毛……」
「溫某,我說的是溫某,不是五毛。」他懷疑她根本是故意的。「你叫我溫公子吧。」
「我不叫什麼公子少爺的,那是你們漢人的規矩,我不叫。」她冷哼一聲。
「有聽過入境隨俗嗎?」他又好氣又好笑。
「聽不懂。」她在黑衣人身邊蹲下,掀開他的眼皮瞧了瞧。
「入境隨俗簡單的說就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就要跟當地人做一樣的事,而且要有尊重之心。」
「聽不懂。」她又檢查他的嘴。
她的舉動引起他的好奇,他暫時放下與她溝通如何稱呼他這件事,轉而問道:「你在做什麼?」
黑衣人突然抽動了下,沃娜拉起他的手,瞧著他的指甲透出一抹青黑。
「不好。」她皺下眉頭。
「怎麼?」她話語中的不對勁讓他心生警惕。
他走到黑衣人身邊,發現他的唇色開始泛紫,而後黑衣人開始痙攣,痛苦地喊叫。
「發生什麼事了?」溫亭劭驚訝地問。
「壓住他。」她朝他嚷了一句。
他立即在黑衣人胸口上點了兩個穴道,制住他的扭動。
沃娜拉開黑衣人的衣服,發現他的肚子跟劉泰一樣腫脹,她立即在他肚上拍了兩下,耳朵貼在他肚上傾聽。
「他怎麼了?」
沃娜抬起頭。「要死了。」
「要死了?」他皺下眉頭。
「他的肚子都快空了,沒救了。」她皺著眉頭。
「肚子快空了?」他聽不懂她的意思。
「他中蠱了,那蠱已經快把他的腸胃都吃光了。」她起身,瞧著黑衣人抽搐呻吟著。
「蠱……我中蠱,不……不可能……他說是毒……吃了藥就好了……」黑衣人聽見沃娜的話,痛苦地說著話。
「他騙你的。」沃娜對溫亭劭說道:「你想問什麼話最好快問,他快不行了。」
溫亭劭立即湊近黑衣人,低聲問了他幾句話,果然證實心中的猜測,這陣子有些官員突然暴斃,果然是那人暗中搞的鬼。
沃娜在房間踱步,眉心深鎖,今天就遇上兩個病徵相像的人,是巧合還是有人惡意在作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