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要上山採藥草的,卻遇上這場突來的陣雨,只好在藥鋪中挑些藥材,而後來到這個清風樓小坐片刻,待這雨停了再走。周圍的人都是成群結伴而行,唯獨他是一個人。曾經不在意一個人的寂寞,儘管酸、甜、苦、辣,都只是他一個人默默嘗著;只是,當心中裝下了那一個身影後,便無法再像過去一樣地灑脫無謂了。
「真是可憐哪,紅顏薄命!」
「是啊,靜妃娘娘出落得這麼標緻,誰知……唉……」
旁人的對話無意間入了雲無軒的耳,不禁令他在意起來。靜妃娘娘?是婷兒出什麼事了嗎?
「這位兄台!」雲無軒對著說話的那人喚道。「你剛才提到靜妃娘娘,是怎麼回事?」
「咦,皇榜都貼出來了,你還不知道啊?」那人一臉訝異地看著他。「皇上和靜妃娘娘曾到揚州私訪,誰知靜妃娘娘在回京途中染上惡疾,在宮中治了幾日都不見好轉,昨天病逝了。」
「你……你說什麼?」雲無軒倏地站了起來,無法置信所聽到的一切。
「唉,當初皇上和娘娘離開揚州時,我還見到了娘娘呢!長得真是漂亮,只可惜天妒紅顏,還沒享福就這麼……可惜啊!」那人仍是喃喃念著,不住地搖頭惋惜著。
婷兒……死了?不!不可能!這不會是真的!婷兒怎麼會……怎麼會……剎那間,心像是被掏空似的,甚至感覺不到跳動。雨聲冷冷,卻入不了他的耳;人潮匆匆,卻入不了他的眼。瞬間的絕望覆蓋了他、吞噬了他……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向外走去,感覺不到雨打濕了他的臉、他的發、他的衣;如行屍走肉般,眼神空洞地只是向前走著,腦中已是一片白茫。原已逝去的忘川之水,此時彷彿逆流而回,瞬時在他心間一圈又一圈地流動,鏡花水月之中,閃現著浮動的記憶……
我情願寄情山水之間,和你一起采採藥草!
那日,她天真的笑容仍在眼前,如天籟劃過長空,如夜中綻放的璀璨。
不怕啊!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那日,她靈動的雙眸依舊清晰,點點滴滴的流光,滑落在他心底的空城。
雲無軒,如果以後我們又走散了,找不到對方,我們就去無憂山等對方,好不好?
那日,她希冀的神情如此鮮明,話語如昨夜的夢囈,低低輕喃。
那日……
那日……
她的音容仍在眼前,她的一顰一笑仍牽扯著他的心;有她的一切回憶,都是他內心的寶藏。她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他!臉上濕濕的感覺,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多麼後悔就這麼放她離開自己的身邊,多麼後悔沒有告訴她他的真心,多麼後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一定會緊緊擁著她,不再讓她離開身邊半步。只是……江南煙水夢,已碎了一地,飄零成雨,任碎片刺痛他的全身。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嗎?她已經永遠離開他了嗎?
無憂山,不見不散。
曾經的誓言,就這樣埋葬在天涯斷腸處,破碎在天地情殤時嗎?
他恍惚的憑著本能向著那個方向走去,搖晃的身體,一步一步,不知道還能夠有什麼期盼。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在體內衍生、在體內亂竄,幾欲破體而出。炙熱的感覺困住了胸口,他再也忍受不了,一口鮮血應聲噴出,灑了一地殷紅。血水夾雜著雨水,混入泥土之中。
不是海棠散的毒,那是醉秋草的毒發作了?任是什麼毒,沒有了婷兒,生命再也了無生趣!他癡癡笑了起來,癱倒在地上任風雨洗禮,任紅塵嗤笑。喧囂不再,繁華落盡,如同那一年轉瞬而去的輝煌,如同那一年悔恨無邊的心死。那時,至少還有站起來的勇氣,可如今,他終於真正明白所謂的心死是什麼滋味。
也罷,既然無法在此不見不散,至少也能在此緣起緣滅吧!
迷離的思緒中,突然有彩光蝶影顯現。是幻覺嗎?不,不對!努力睜開眼,環顧四周,發現身邊不遠處,確有光環四射。
是滄海月明!拾起地上的玉珮,他猛然清醒了過來。為什麼滄海月明會在此處?為什麼……
「哎呀,慘了啦!好像迷路了……真是迷路也逢連夜雨啊!」
熟悉的聲音彷彿天籟,催逼著他重新感覺到了心跳。
「婷兒?婷兒,是不是你?」是期待,是呼喚,是祈求。他在四周轉著,尋找著。蒼天啊!不要告訴他這只是幻覺,那是如此真實,如此親切的聲音啊!
「無軒?」
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緩緩回神,緩緩回頭,緩緩對上那人的眼眸。水氣瞬時矇矓了雙眼,然而縱使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他永遠都能認出那人的身影。
「無軒,真的是你啊!」莫婷欣喜地跑上前,他果然記得那個不見不散的約定!「太好了,總算讓我找到了你,否則我真的要曝屍荒野啦……」
「婷兒!」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力道是如此地強烈,如此地蠻橫,如此地堅定。恍如隔世的相見,恍如隔世的相擁。是的,她重新回到他身邊了,這次,他怎麼也不會放開她了!
「無軒……」欣慰地偎在他懷中,不願離開他的體溫,他的味道,他的氣息。這次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再離開了!
那雨中的雙雙清影,訴說著天地有情。
「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呢?」許久,他放開她,溫柔地拂弄著她被雨水打濕的髮絲。
「那不然,我應該在哪裡啊?」依舊調皮天真的聲音,依舊悅耳動聽。
「我剛剛在路上聽人說,靜妃娘娘染上惡疾不治而逝,這到底是……」
「我三年前也聽說頤風太子已經薨逝了啊,你不也是好好站在這裡嗎?」咯咯一笑,快樂地望著他。「因為我不要當什麼靜妃娘娘啊,所以皇上就放我出宮了。不過嘛,總要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啊!」
「好好的皇妃,你怎麼捨得不當?」看著她的笑顏,他忍不住會心一笑。
「因為,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啊!」
「哦,那是怎樣的人?值得你放棄宮中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輕鬆的語氣,溫存不已。
「他啊,頑固得很,老是心口不一地說一些口是心非的話。譬如說,他明明已經病入膏肓了,卻偏偏死撐著不讓人知道。雖然有時他真的很欠揍,但是我就是喜歡他,這也沒辦法啊!」
「這樣啊,那真是巧,你的心上人和我的心上人好像很像呢!」
「是嗎?那她又是怎樣的人?」
「她啊,嗯……也是頑固得很,只要是認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不在乎富貴權勢,連皇妃都不要當,偏偏喜歡跑到這樣的偏僻之地來。不過,她很可愛、很天真,我很喜歡她,這也沒有辦法啊!」
兩人對視一眼,馬上又笑開,幸福地相擁在一起。
「你真的不後悔嗎?」雲無軒的聲音在耳際響起。「我的病,連師父也沒有把握治好,很可能突然之間就會離你而去,我無法給你任何相守一生的承諾。」
「我啊,只要求現在跟你在一起就好。未來太遠我看不到,只有現在是我可以把握的。至於你呢,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是跟定你了!你上天,我就隨你上天,你入地,我就跟著你入地,你這一輩子休想再甩開我!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能夠和你在人間瀟灑過一生啦!」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一塊黏人的狗皮膏藥啊!」
「怎麼,你不喜歡?」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聲聲的誓言迴盪在山間,直上九霄之上,瑤池之巔。
靜靜坐在一旁,兩人緊緊相依,一起不知所以地望著眼前之人。雙方就這麼互相對望,沉默持續了好久。
「哼!」終於,峰鷲冷哼一聲,移開目光,「每次叫你出谷去弄點藥草回來,就是會擅作主張地帶個人回來!你是越來越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呃……」雖然明知師父只是佯裝生氣,不過確實是自己有過失在先,他也無話可說。
「師父啊,婷兒來看你,你不高興嗎?」莫婷倒是毫無顧忌,也許是神經大條到了百怒不侵的地步。「婷兒那麼久沒見師父,可是很想念師父你啊!」
「小丫頭,嘴巴倒很甜!」輕笑出聲,臉上的冰霜瞬間融化。
突然一陣不適,雲無軒不由自主地猛然咳了起來。剛才毒發的餘波仍在體內翻騰,衝擊他的身體。
峰鷲馬上搭上他的脈,擔憂地為他診視。
疑惑不解的眼神,盡數掃在他的身上。「咦,怎麼會這樣?」
「師父,無軒怎麼了?要不要緊啊?」莫婷著急地問著,緊張不已。
「軒兒體內海棠散的毒正在消減,反而有一股熱流在他週身流動。」
「那……」那到底是怎樣?是好還是壞?
「我明白了!」峰鷲恍然大悟,喜悅的神色上了眉梢。「海棠散是至寒之毒,寒屬陰;而軒兒曾經中了天劍寨的醉秋草,醉秋草是至炎之毒,炎屬陽;兩種毒相生相剋,開始以毒攻毒。最巧的是,由於當初軒兒中了醉秋草的毒後沒有服下解藥,使得毒素沉澱在體內,流遍週身,逐漸與海棠散的毒素混合在一起,如今更是兩種毒相互中和,相互消減了!」
「師父的意思是……」
「只要繼續以醉秋草調製出的至陽之毒,來對付軒兒體內的海棠散,相信他體內的毒很快就能清除!」
「真的?哇,這實在是太好了!」莫婷興奮地一下子撲向雲無軒,雲無軒一個始料未及向後倒去,兩人跌落在地。
「小丫頭,軒兒現在還是病人!」雖不忍破壞她如此欣喜的情緒,終是要小心為上。
莫婷聞言,馬上扶起雲無軒,緊張地審視著他。
「沒想到歪打正著,反倒是要謝謝袁劍了!我就說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無軒你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禍害?」雲無軒有些火了。「你就不會說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類的話來形容我啊?」
「這可不是我說是就是的啊,師父你說對吧?」笑著轉向了峰鷲,歡躍地眨著眼睛。
「小丫頭,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學醫,一起來治軒兒?」峰鷲突然開口。莫婷老是師父、師父地叫個不停,乾脆直接把她收入門下得了!
「好啊好啊!師父你要教我行醫啊?婷兒一定會好好學的!」
「嗯!」看她如此興高采烈的樣子,他也忍不住笑了開來。
「婷兒一定不會辜負師父的期望,將來要成為下一代冷涯谷藥王!」她說得壯志豪情,意氣風發。
「呃……這個,就不用了吧……」峰鷲頓時聽得虛汗直冒,無言以對。
霞光將天際染紅,猶如一片紅色的深海。落日的餘暉錯落在地上,繪成了斑斑點點的迭影,細看之下,有如九天之外蒼穹的淚水。
似乎從沒有發現,原來夕陽近黃昏,也能有著如此絕美的光景。那一絲無奈黃昏的歎息,只不過是對塵世不捨的眷戀。一旦著情,便生無限愛慾。
清風徐徐的亭子中,雲無軒獨自一人靜坐,呆呆地望著天際妖冶的色彩。曾經不在意身外的種種,也未曾好好留意過身邊的一切,竟就忽略了世間有如此繽紛的色彩。而如今,只為了那一人,一切再不同往日……
「無軒!」
身後傳來熟悉悅耳的聲音,他笑著回頭,見莫婷匆匆奔上前來,一臉的嚴肅。
「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天色晚了,外面風大,你應該乖乖待在屋子裡才是!」
「莫大夫,我只是中了毒,不是病得奄奄一息好不好?」雲無軒不禁苦笑,故作正經地微微作揖,看著她如此正經八百的樣子實在令他忍俊不禁。
「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病人啊,我要對你負責的!」理所當然地回復,她一臉「我說了算」的神情。
負責?雲無軒嘴角一陣抽動,只能無奈歎息。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確是很負責,可也未免負責過了頭,整天把他當成像是斷手斷腳的人來照顧,其無微不至的程度已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令他哭笑不得。結果,他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心理壓力卻日益增加。就拿這段日子來說吧,明明是六月的天,莫婷卻以怕他著涼為由硬是給他加了一床褥子。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難得有一絲風吹來,而且還是暖風,搞得他夜夜熱得無法成眠,全身長起痱子來,讓他天天巴望著哪裡能出個冤情好來個「六月飛雪」迅速降溫,不然實在是要命。唉,栽在這個小丫頭手上,不知是前世的緣還是孽!
「無軒,你在想什麼呢?」
驀然回神,就見莫婷在他眼前揮揮手,不解地望著他。
淡淡一笑,他突然伸手將她往懷裡一拉,令她坐穩在他的腿上。「我在想啊,有你的世界真好,有你就有一切!」
開心地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她依偎在他懷中,幸福滿溢,安心地望著他。「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嘴滑舌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幽邃的眸子注視著她,溫柔的目光直望入她的心底。「因為你,我才有再生的勇氣與希望,因為你,我『這裡』才如此平靜。」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讓她感受著他陣陣的心跳聲,聲聲訴說著對她不悔的情念。
簡單的一句話,勝過任何華麗的誓言,她會心地笑著,幾乎要融化在他那雙深遠的眼睛中。
「幸好你現在只是雲無軒而不是齊雲軒。」她突然慶幸地開口。
「啊?什麼意思?」
「如果你是齊雲軒,是頤風太子,甚至也許是皇上的話,你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啦!」她天真地直言,雙腳來回晃著,「你這麼好,我可不捨得和別人、和天下人共享你!」
「你放心好了,不管是雲無軒也好,齊雲軒也好,我都是你莫婷的啊!」他開懷地笑著,食指憐愛地點了點她的額頭。「我啊,是絕對逃不出你的五指山的!」
「怎麼?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硬把你拴在身邊。」
「當然不是啦,是我死賴著你。」他更加抱緊了她,「剛才就說了啊,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好!」
「這樣說來,我豈不是你的福星?那你應該要有回報我的覺悟啊!」
「回報?你要我怎樣回報你?」玩味地看著她轉著眼珠思考的模樣,他靜待她的答覆。
「我要你快點好起來,還有就是,每天要多喜歡我一點!」撒嬌似地用自己的頭磨蹭著他的頭,清脆的笑聲響起,迴盪在山谷裡。
「你這麼鬼靈精的,真是不喜歡你都不行!」
「真的嗎?」
「當然不是──」故意頓了頓,看著她正噘起了嘴,他揶揄地笑著。「假的!」
雙手輕輕捶打他的胸,莫婷隨即莞爾笑開。那樣天真靈動的神情,真是怎麼看也不會膩。雲無軒靜靜地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
「婷兒,其實有句不得不說的話,我卻從沒有對你說過。」他突然開口道。
莫婷好奇地望著他,眨了眨眼。「什麼話啊?」
「就是……」他湊近她耳邊,輕輕柔柔地低語。「我愛你!」
從來不懷疑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如此地深刻,反而想不到要用言語去訴說。只是埋藏在心底的愛,偶爾也該將它好好地傳達。
「我也愛你啊!」意想不到的告白,如風掀漣漪般觸動她的心弦。她向來明白他對她的感情,向來清楚他對她的執著;只是當真正聽他親口訴出,才知自己對他的感情也是如此的強烈。
他望著她,神情柔情似水,慢慢地吻上她的唇。溫柔的碰觸,有著道不盡的依戀,烙印在天地間最深的地方……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峰鷲移開注視良久的目光,轉身慢慢踱開。天際的霞光漸漸黯淡,換上暮色蒼茫,朦朧的天色,不禁勾起了相思的惆悵。相思,卻無法相見,只是,亦不曾後悔。
等待雖是煎熬,卻也是幸福,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明白,在等待的那一頭,是他的至愛,也是他的不悔……輕輕一聲笑,突然覺得不太高興他那一雙好徒兒這樣甜蜜地卿卿我我,真是令他又羨……又妒!看軒兒現在過得蜜如糖的……決定了,晚上要在他的藥裡多加兩杓黃連!
如是想著,心中的壓抑淡去,心情好了許多。輕快地跨步向前,卻猛然被出現在面前的身影怔住。那是他熟悉得即使閉著眼也能清楚認出的人,是他相思的寄托、執著的信念!他望著她,望著她純真的笑容,不可置信地慢慢向她走去,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溫柔地拉住她的手,再次在她手心繪出了一顆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