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溫柔的歎息聲在朱軒泛身後響起,教他身子驀地一繃。
「昀小姐。」
他緩緩回頭,望著站在客廳中央身穿白衣的纖弱女子。
女子黑色的大眼泛著淡淡的哀傷。
「軒泛,你不該這麼做的。」
「昀小姐,你還沒有退燒,怎麼能下床!」
他臉色不變,僅是疾步走向她,動作輕柔的將她抱起來。
女子靠著他的胸膛,歎聲道:「你不該破壞小昕的感情,當初被綁的是我,不是小昕。」
「昀小姐,請你不要管這件事。我答應你會讓小姐繼承幫主之位,就絕對不會食言。」
「我以為小昕喜歡這個位置,可是我沒有想到她會談戀愛啊——軒泛,我不要她為了我的自私而受苦……」
「昀小姐,你一點都不自私,當年幫主為了小姐,不能讓你認祖歸宗,你卻什麼怨言都沒有,你怎麼會自私?」
他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床上,體貼地為她蓋上被子。
她拉住他欲離開的手,眸中秋水迷濛的搖頭。
「我雖然沒有冠上父親的姓氏,但我比小昕幸運,她十三歲就被父親送到國外,一個人在異鄉生活,可是我卻留在父親身邊直到他去世,我享受的父愛比小昕多,怎麼會有怨言呢?」
「可是你比小姐年長,若是幫主將你帶進幫中,你早已是眾人敬愛的大小姐,也不會一個人躲在別墅中隱姓埋名,只有軒泛一個人服侍。」
「你在為我抱不平嗎?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不公平,因為我……」
「昀小姐,這件事請你不要煩心,小姐身為幫主唯一法定繼承人,她有責任扛起這個重擔,這也是幫主生前的願望。」朱軒泛口吻堅定的打斷她的話,面容雖然嚴厲,眼神卻十分溫柔。
身為神靈幫幫主王龍的私生女,打小她就在母親的保護下過著平靜的日子,直到母親去世,王龍才知道母親為他生下一女,也才知道她的存在。
只是當時父親已有妻女,所以沒有將她的存在告訴他的妻女,只是將她安置在南部的別墅,由保母帶著。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妻子因為被仇家所害而亡,父親為了保護年僅十三歲的王昕,將她送到國外,而將居住在南部的她帶回台北,並且告知當時年僅十八歲的朱軒泛,由他保護自己。
相較之下,她比那個未曾謀面的異母妹妹要幸運得多,不是嗎?
「她有責任,但是她的幸福呢?」
林昀哀傷的看著朱軒泛,為她的妹妹心疼。
朱軒泛瞳眸緊縮,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站在門邊,王昕才明白何謂「近鄉情怯」。
此刻她怕的是門裡的人;隔著一道門,卻好似隔了干重山萬重水。
她摸著自己的臉,將自己的臉遮住,不讓他看著自己時,心裡想著的卻是別人。
他知道她的身家背景卻沒有選擇離開,讓她不得不疑心是因為自己肖似他的妻子,也難怪他那幾天的反應總像在掙扎什麼。
輕歎口氣,她不由得嘲弄自己奸像是個雙面人。人前,她淡漠冷靜,可在司拓面前,她的情緒總是因他的一個眼神或一句話而起伏,比一般的女人更加脆弱易受傷。
苦笑一聲,她拿出鑰匙打開大門,本以為她先到,卻聽到房間裡傳來司拓的聲音。
她慢慢走近房間,來不及出聲,就聽到司拓對著手機高憤怒地大叫:「是她害死了曼兒!」
王昕不由得一愣,停下推門的動作,悄悄地貼近門板聽著門內的聲音。
門內,司拓神色矛盾地頹坐在床邊,對著手機說:「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手機另一端沉默半晌才出聲問:(你真的相信那個男人的說辭?也許他只想逼你離開王昕。)
「我知道,可是青木門的確是神靈幫的分支,而他們與旭日盟火拚也是事實,你能否認曼兒是那場幫派街頭火拚下的無辜犧牲者嗎?」他一想起自己深愛的女人竟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兇手,更加恨起自己。
王昕在門板外聽到這段話時,臉色刷地泛白。
林曼兒是被黑道害死的?可是……他說什麼?神靈幫害死他妻子?
不可能!怎麼可能?
王昕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直到撞到走廊的牆壁才停下搖晃的身子。
房內的司拓聽到門外的撞擊聲,拿著手機的手一頓,緩緩地說:「嚴凡,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將活在痛苦中。」
(你真的決定要攤牌?)
司拓苦澀的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說罷,他收起線,走向門邊拉開房門,冷眼凝視著面色蒼白、驚慌不安的王昕。
愛與恨同時沖刷過司拓的身體,在心疼她的蒼白與害死曼兒的憎恨情緒中掙扎,幾乎讓他體力透支。
最後,他決定關閉起心門,將她狠狠逐於心房外,波動激昂的眸光更加冰冷。
「你什麼時候來的?」嗓音冷淡。
王昕全身無力地倚著牆,垂眸盯著地板,細聲道:「剛到不久。」
「你聽到了?」
「我……」她抬首看他,卻在他沒有任何感情的冷酷眸子下再度飲眸垂首。「我不知道……她是這樣死的。」
「當時她懷著身孕,欣喜的走過街頭,誰知向來安全的街道變得一點都不安全,突來的槍林彈雨讓她逃避不及中彈倒地,鮮血流滿全身,驚慌含恨而亡……」
他一字字說著,描繪出一個原本沉浸在喜悅中的少婦,面對死亡時的驚恐畫面。
一句句皆是對加害者的怨恨與憎怒。
王昕身子輕顫,囁嚅地說:「這不應該發生的……」
「不應該?目無法紀的黑道份子會知道什麼叫不應該?死幾個人對你們來說根本不痛不癢,要說不應該,你們這些危害社會的傢伙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司拓嚴厲低叱。
「我們不是,神靈幫不會波及無辜……」她嗓音虛弱地反駁。
「不會?」司拓仰首大笑,旋即冷酷的撇唇嘲諷:「曼兒就是因為青木門和旭日盟街頭火並而死,她可以說是死在你的手上。」
王昕睜大眼,拚命搖頭否認:「不是我!不是我!」
「還說不是你!當初你被綁架,傷了對方的兒子,才會種下這場大禍——」
司拓咄咄逼人的言詞教王昕又是一震。
「我沒有被綁架過!不是我!」王昕極力否認。
「朱軒泛說是你!除了你,你父親還會為誰大動干戈!事實勝於雄辯,你還在說謊!」司拓咬牙咆哮。
「他在騙你,那個人不是我!」
她知道神靈幫的分支曾與旭日盟火拚,但父親卻絕口不提是誰被綁架,她更不清楚父親當初為何動怒。
「不要再強辯了!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司拓,你不能冤枉我!那個人真的不是我!」
她握緊手,不能忍受他誤會自己,委屈的淚水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他怎麼能夠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無情冷酷得好似她是仇敵,曾有的柔情蜜意蕩然無存。
她的眼淚教他冷硬的心微微一疼,但他仍硬下心冷聲道:「你以為流淚我就會心軟嗎?告訴你,省省你的眼淚,那對我再也沒有用。」
王昕咬緊下唇,皮肉上的痛一點也無法取代心頭上的劇痛。
她用力抹去眼淚,望著他顫聲道:「你怎麼能這麼迅速的翻臉,難道在你心裡,我一點都不重要嗎?」
司拓撇唇冷嘲:「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要你?因為你美嗎?告訴你,那是因為你像我的曼兒,若不是你這張臉,我絕不會注意你一分一毫,更不會在你身上花這麼多時間。」
王昕呆然看著他冰冷的表情,那些殘酷的話像一把刀硬生生將她的心挖起,血淋淋的捏碎。
缺心的空洞刮起寒颯的冷風,她只有環抱住自己,克制著全身劇烈的顫抖。
「不是我……你眼中看的從來不是我?」她喃喃的說。
「我愛的只有曼兒,從來不是你!」他冷冷地撇過頭。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自她的頰邊落下,她卻渾然未覺,只是像個木偶移動沉重的雙腿,像一縷遊魂飄過他的身邊慢慢走向門邊。
他忍不住回首看向她的纖細背影,腳不禁向前走了幾步,又硬生生咬牙停下,望著她如被人遺棄的受傷小孩,離開他的視線。
王昕如失魂般不斷走著,眼前一片迷濛,完全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直到走累了、走不動了才蹲下身,雙臂環抱著不住顫抖的自己。
行人匆匆走過她的身邊,僅對淚流滿面、低聲嗚咽的女子投以冷漠的一瞥,然後繼續離去。
寂寥的城市裡,人心疏離得連哭泣都感到孤單。
一雙長腿停在她的面前,朱軒泛低頭看著她顫抖悲淒的模樣,心中浮起一絲愧疚,但一想到他對林昀的承諾,只有狠下心斬斷王昕的後路。
在打電話告訴司拓那一篇似是而非的故事後,他旋即暗中派人跟著王昕,只為確定她的安危。
事實上,他並不確定司拓是否會如他所想的與王昕分手,更無法掌握王昕的反應,為了安全起見,他派人跟著她。所以,他現在才會出現在這裡。
「小姐,回去吧。」他蹲下身平視著她,冷靜地道。
王昕睜開泛著水氣、紅腫的眼,無助的模樣讓朱軒泛心虛的撇開頭。
「你為什麼要騙他?」她乾啞的問,已經沒有力氣生氣,只是感到不解。
「快刀斬亂麻。小姐愈喜歡他,就愈難下決心繼承神靈幫,而且再和他糾纏下去,對你們兩個人都沒有益處。」他並沒有說謊,只是隱瞞了部分事實罷了。
王昕垂下眸,苦澀地撇唇道:「你這一步走得真狠。」
她原先打算若是他真的愛自己,她將豁出一切與他長相廝守,可……人算不如天算!
不僅有著黑道身份這道牆,更難跨越的是他妻子因神靈幫而亡的事實。
「當初遭綁的是誰?」她仰望天空忽然問。
朱軒泛怔了一會兒,簡化了林昀的身份。「是老幫主的好友之女。」
她空洞的眼神自天空移向他。
「我沒有聽過她的存在。」
「老幫主為了保護她,只有將她的存在告訴幾位負責保護她的人。」
「包括你?」
「包括我,老幫主不告訴小姐是不想讓小姐誤會。」
「誤會?照顧故友之女我為什麼會誤會?莫非她是……」為了轉移令她心痛的事情,她突然對這些事關心起來。
「不是,她不是老幫主的什麼人,只是老友所托,所以必須照顧她。」他堅決的否認她的臆測。
老幫主既然未將林昀的身份公諸於世,他就不需要在這個時刻讓她扯入幫內的事務。
為了保護林昀,他會無所不用其極。
王昕盯著他良久,才輕聲道:「她是你寧願推我接位,卻也不想娶我得到神靈幫的原因吧。」
朱軒泛神色不變的否認:「小姐多想了。」
王昕深吸口氣後,緩緩站起身,淡淡的說:「回去吧!我累了。」從此刻起,她會將任何心傷都埋藏在心底。
「小姐,你……」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會如你所願的接下神靈幫。你會幫我吧?」王昕眼神黯淡,毫無光彩的看向他。
「是。」
「回去吧。」
語罷,她率先朝回頭的方向走。
除了神靈幫,她再也沒有可去之處。
這是她的宿命,還是她的懲罰?
她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
愛情,她擁有過;幸福,她品嚐過。她該無怨無尤了,不是嗎?
只是胸口盈脹的痛楚與眼中流不出的淚,又該如何是好呢?
狠心絕情的分手後,司拓將租賃的套房退租,丟掉所有與王昕有關的物品,想要將她的所有記憶抹煞掉。
然而,每當午夜夢迴,她帶淚無助的臉就會浮上他的腦海,困擾他夜夜無眠。
不論他如何努力,就是抹不去深烙在心底的影像。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但是沒有錯不表示就是對的。可是,為了曼兒,他必須割捨王昕,必須!
愈是這樣肯定地告訴自己,他的心就愈加空虛;愈空虛就愈日以繼夜地沉浸在工作中,幾乎以公司為家。
他由電腦螢幕中抬起頭,不意瞥到牆上的壁鍾正直指一點,思緒不自覺又想起總在凌晨時分到PUB的王昕。
她的身形不但未因時間流逝而模糊,反而一日清晰過一日。
美麗的容顏總是神色冷淡地看著世情,貓兒似的神秘眼眸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對世間的熱情。
當她對著自己微笑時,他的心彷彿融化了……
停止!不要再想她!
司拓察覺自己的思緒又飄向讓他愛恨交加的王昕時,連忙搖頭制止自己,命令自己回神。
但縱使他如何命令自己不去想她,大腦卻奸像有自我意識般地不斷想起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
想她在自己懷中柔情似水,冰霜盡融時的嬌柔:想起與她並肩在夜晚的街道上優閒的漫步、窩在沙發上相依偎的看著電影光碟片……相眾的時光雖短,但記憶卻深刻得無法說忘就忘。
思及此,心忽地又痛了起來。
自從她離開後,心痛就如影隨形的跟著他,不時的發作。
再也受不了獨處,司拓用力關了電腦,拿起外套走出事務所,沒入黑夜中。
暗夜迷離一如往常吸引夜貓族前來。
司拓站在對街看著招牌閃爍的燈光,卻提不起勇氣走進這個與她相遇、聚首的PUB。
就這樣呆佇在街頭上,直到累了,倦了才轉身回家。
也許,今天他會因為身體的疲累而睡著,而且夢中不會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