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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床妻 第四章 作者:羽嵐

  錯過了宿頭,夜晚降臨的時候完顏聿和蔣輕遙來到了一片荒野。

   「看來今天我們只能露宿野外了。」

   完顏聿抱她下馬,讓馬扎休息去。

   他找了棵大樹,鋪一些衣服在地上,找來乾柴點燃當作篝火取暖。蔣輕遙也拿了衣服坐了下來,卻離他遠遠的。

   「為何不過來一起取暖,莫非是怕我吃了你?」完顏聿看著火光漸漸燃起,點亮了黑色的夜晚,他的心情也和這燃燒的火苗一樣,恢復了一些活力。

   蔣輕遙睇了他一眼,還是不肯坐過去。

   完顏聿又道:「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怕我有什麼用?如果你連我都怕,你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要怎麼過。」說罷,一邊歎氣一邊搖頭。

   蔣輕遙將頭埋進雙膝之間,恍惚著自己無名的未來。

   完顏聿見她這個樣子,便走過去硬拉她在篝火邊坐下,沒個正經地說道:「輕遙姑娘,今晚只好委屈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蔣輕遙板著臉回道:「這話該我來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為了我露宿野外,是我讓你受罪,若有來生,輕遙一定結草啣環相報。」

   完顏聿瞪起眼睛看著她,彷彿不認識她似的,張口結舌地不知該回答什麼好。

   看他這副模樣,蔣輕遙的心情才好了些,忍不住噗哧一笑,完顏聿也跟著笑了。這一笑便打破了一路上兩人之間的沉寂。

   吃了些乾糧,蔣輕遙問道:「到了燕京之後,我會怎麼樣?」一路上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悶到現在,終於還是問出口了。

   完顏聿身子一僵,用木頭撥著火苗,淡淡說著:「無非兩種結局。」

   「哪兩種?」原來是還可以選擇的?蔣輕遙心裡忽然燃起一絲希望。

   「要不你就成了做粗活的下人,那就是牛馬不如。」完顏聿撇撇嘴角,冷淡地看著她在火光下有些發紅的臉龐,「要不,你就是暖床的女奴,暖床用的,你懂不僮?」

   蔣輕遙看他神色就知道那不是什麼好事,搖搖頭,坦白自己的無知。

   「難怪你一路上沒有哭天喊地,原來是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完顏聿的眼中陡然多了一絲譏誚和嘲諷,「我就好心地告訴你吧。」

   他將木頭丟進火裡,看著迅速竄升的火苗。「所謂暖床,就是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而且對男人來說,你就卑賤得像是螞蟻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運氣好,你的主人也許喜歡你,對你好一點;運氣不好,你就會被送給客人,服侍一個又一個男人。」

   蔣輕遙頓時刷白了臉,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她只知道自己可以忍受鞭打的痛苦,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受不了被仇人玷污身子的恥辱!

   那樣的她,和青樓裡倚門賣笑的風塵女子有什麼兩樣?

   到頭來,她也不過是個妓女……

   不,她不要,她怎麼可能受得了這樣的羞辱!

   圍著篝火還是止不住身體的寒冷,蔣輕遙不停地打著顫,恨不得立時一頭撞死還乾脆些。她這父母給的乾淨身子怎能留著給那些金人侮辱!

   完顏聿彷彿沒看到她的變化,又道:「以你的容貌,想做牛馬還真不容易。以你這種脾性,到頭來會比牛馬還不如,那些男人會把你折磨至死。」

   他見過那樣的女人,遠沒有母親那麼幸運,年紀輕輕便淒慘地死去。那些女人臨死的模樣深深地刻在母親的心上,讓她哀憐人世,而無法輕易接受父親的愛。

   蔣輕遙,我幾乎可以看見你死去的模樣了。

   他目光凝視在火苗上,心頭竟湧起毀滅一切的衝動。

   身旁,蔣輕遙忽然抬頭望著天空,靜靜地說了一句:「若是如此,不如棄了此身算了!」

   完顏聿又是嘲諷一笑,「這也由不得你,我雖然救了你,可還是得把你送到燕京。你若是死了,我的罪名就大了,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讓你死的,蔣輕遙。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閉上含恨的雙眼,卻更無法對你說出這番心裡的話。

   「我恨你。」

   蔣輕遙盯著他看了很長很長時間,最終輕輕擲下這一句冰冷的話,像箭一般刺在他的心上。

   完顏聿忽然想起自己哀憐了一世的母親,也是那樣無助又不甘地死在自己面前,他卻沒有辦法救她。

   此時此刻,他只能在心裡,默默地說:我也恨我自己。

   ☆☆☆

   完顏聿一直很忙,忙著看住蔣輕遙。

   昨天晚上那番話顯然對她刺激過度,她也不是說說罷了,居然當真開始尋死。

   他們經過一片樹林,林子深處傳來潺潺的水聲。

   蔣輕遙摸摸沾滿灰塵的臉龐,不動聲色地說:「我想洗臉。」

   完顏聿心想馬兒也累了,讓它喝點水、吃點草也好,就牽著馬兒沿著小河走了幾步。

   那河水有些湍急,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是那麼容易活命的。

   電光石火之間,完顏聿立刻意識到蔣輕遙要到河邊不是為了洗臉,她是想跳河自盡!

   回頭向她奔去,果不其然,她真的準備往下跳。

   完顏聿一把拉住她,厲聲問道:「你要做什麼?」

   蔣輕遙奮力想甩開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丟下兩個字:「多事。」

   完顏聿的臉幾乎要變形了。

   這個該死的女人!竟然想在他面前尋死!她真的是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嗎?他說過,他不會讓她死的!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們漢人不是最講究知恩圖報的嗎?我救了你,你卻要尋死讓我無法跟上頭交代,讓我擔這個罪,這就是你的報恩嗎?」完顏聿跟了上去,一把拉住蔣輕遙的胳膊,「站在,不許再往前走了!」

   「我從來沒承認你是我的恩人,你若真的想救我,就該成全我,讓我死!」蔣輕遙使勁想掙開他的手,卻沒有那個力氣。

   「死對一個人來說太簡單了,你不是也說過要活下來,讓金人知道漢人是打不倒的嗎?」完顏聿毫不放鬆對她的箝制。

   「我現在承認你說得對,我是太天真了。」蔣輕遙轉過頭來看著完顏聿,唇角有著掩飾不住的譏諷,「我天真到低估了世間的殘酷。我是太傻了,才會傻到眼睜睜看著親人被害卻還是對人這種東西存著幻想,沒有想過他們會這樣對待一個女人?」

   完顏聿冷哼一聲,「不要把這種事情說得好像只有女真人才會這樣,你們漢人也是如此。宋室建立之初,難道沒有做過同樣的事情嗎?秦始皇殺的人難道還嫌少嗎?若論殘暴,只有一句話說得好,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敗了,就得任人宰割!」

   「我是敗了,一敗塗地,難道這樣我就連想死的權利都沒有嗎?」蔣輕遙矯弱的身子有些顫抖,激動萬分地狂喊:「你讓我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你真的忍心看著我受那種屈辱嗎?」

   話音還未落,蔣輕遙就愣住了。

   她在說什麼?難道她的心裡竟以為他會對她存著一絲憐惜?她怎麼會傻到把他這一路上的細心照顧當作是憐惜,還癡心妄想他會救她!

   她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拚命甩開他的手,蔣輕遙頭也不回地跑了開。

   完顏聿也愣在那裡,用她的話問著自己。

   答案很明顯。

   他不捨得,他不忍心。但是,他同樣也不捨得她就這樣死去。

   活著是難以忍受,死去則是難以承受。

   他到底該怎麼辦?

   他返身走到河邊,掬起冰冷的水撲向臉上,讓頭腦清醒些。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他那張美麗的臉,那麼地美,那麼地熟悉。

   母親的容貌,母親的性情,母親的生與死——恍惚之間,那河水彷彿在召喚他走進去,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

   這個無趣而可恨的人世,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冰冷的感覺立刻從腳上蔓延到全身,他忽地從恍惚中驚醒。

   「完顏聿!」岸上一聲驚呼,他回頭一看,是蔣輕遙,她驚訝萬分地看著他,不知是該跑過來看個究竟還是待在原地不動。

   他露出一個笑容,緩緩從河裡走上岸。

   至少,這個人世裡還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值得他留戀,雖然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未來。

   蔣輕遙怎麼都沒料到完顏聿會走進河裡,那模樣就像是要投河自盡一般。

   她喊了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而他自己,恐怕是完全沒有意識到。

   蔣輕遙頓時覺得世界變得混亂無比。

   想死的人站在岸上,看著那個本該高高在上的人走進河裡。

   是顛倒了,還是她的錯覺?抑或是天底下的痛苦太多,不獨獨她一個?

   完顏聿向她走來,輕輕地拉起她的手,又輕輕地說:「我們上路吧。」

   蔣輕遙被動地被他拉著,上了馬,安靜地坐著,安靜地聽著風聲和他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呼吸聲。

   他們還都活著。

   心頭忽然湧起一陣感動,她悄悄向他挪近一些,想要更真切地感受到他的體溫和心跳。

   完顏聿彷彿毫無所覺,他的心思一點點飄向自己的過去。

   ☆☆☆

   夕陽西落的時候,急著趕路的他們又錯過了宿頭,再次露宿野外,兩個人都沉默著沒有言語。

   「吃點東西。」完顏聿把乾糧烤了烤,遞給蔣輕遙。

   蔣輕遙搖搖頭,表示不想吃。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身體會受不了的。」完顏聿堅持要她吃點東西。

   蔣輕遙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著一絲無所謂。

   她連自己的生命都決意要丟棄了,身體好與不好又有什麼關係?身體不好只怕還能死得快些。

   那些和完顏聿在一起偶然浮現的情緒只是偶爾而已,她即使貪戀現在又能如何?她的未來不在他的身上,她對這一點再明白不過了。

   「你就這麼想死?」他丟下食物,聲音中有著一抹沉痛。

   蔣輕遙面對著溫暖的火光,堅定地點了點頭。

   啪!

   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捂著臉,驚訝地看著處於盛怒中的完顏聿。

   他打她?他竟然打她!他和那些軍官又有什麼分別,都是欺凌她的混蛋!

   「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真是沒用!」完顏聿驗色陰沉,「你們漢人不是一直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還有什麼臥薪嘗膽、懸樑刺股,不都是你們漢人說的嗎?怎麼你就這麼沒用,一心只想到死!」

   完顏聿幾乎是口不擇言,他真不明白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只是隨口找了些理由來打消蔣輕遙尋死的念頭。

   蔣輕遙愣愣地聽著他的話。

   他是說,她應該留著這條命,找機會為爹娘兄長和千萬個死在金人手上的人們報仇?

   報仇……

   她仔細地咀嚼著這兩個字,不停地責罵自己為何從來沒有想過報仇。她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是一定會有她可以做到的事l

   她為什麼這麼笨,爹娘去世這麼久才想到這個。

   爹、娘、哥哥,輕遙對不起你們啊!

   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蔣輕遙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慟,將頭埋進雙膝之間,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不停地抹著眼淚,想讓自己止住奔流不息的淚水,然而淚水卻越來越多,怎麼都控制不住。

   她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胸口悶得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苦澀的疼痛一波波襲來,幾乎要讓她窒息了。

   身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一雙強壯的臂膀環住她的肩,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蔣輕遙心裡咒罵著完顏聿這時候的出現,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的溫柔,只會讓她更加想哭。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她忍不住靠在完顏聿的胸膛,肩頭不停地抖動著。

   一根手指輕輕地解救了她可憐的唇瓣,完顏聿不讓她再咬著唇。

   蔣輕遙卻咬住他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一口才鬆開。一聲哭泣從唇間逸出,便再也無法控制。

   完顏聿更是將她小小的身子攏在懷裡。心裡暗歎,這丫頭,咬得還真疼啊!

   「哭出來吧,最多我陪你一起哭,沒什麼難看的。」他口氣輕鬆地安慰著她。

   蔣輕遙抬起一雙淚眼,扁著嘴看著他,就這樣淚如雨下,失聲痛哭。

   她的淚水狠狠地撞擊著完顏聿的心房。

   他立即後悔勸她哭出來,他很難忍受她這樣的哭,哭得他心都疼了。

   忍不住歎息一聲,將她攬在懷裡,讓她貼在自己肩上哭,這樣他就看不見她那脆弱、震撼人心的淚顏了。

   梨花一枝春帶雨,形容的便是這樣的模樣吧。

   完顏聿不禁佩服起自己,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東想西想的。不然又能怎樣呢?和她一樣悲從中來,兩個人抱頭痛哭不成?

   真是荒謬!

   他苦笑了下,左手溫柔地撫著她的背,怕她哭到喘不過氣來。

   她一直都是那麼地堅強倔強,此刻只怕也是忍耐到了極點,再也無法承受什麼了吧!

   「你多大了?」他忽然問道。

   「十八。」蔣輕遙帶著哭腔應道,

   完顏聿不禁更加憐惜起她。才十八歲而已,和姐姐出事那年一樣的年紀。

   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

   卻都有著同樣不堪的命運!

   而他,似乎真的喜歡上她了。

   但怎麼想喜歡上她都不是一件好事。

   天色全都暗了下來,一點點吞噬著光明,也吞噬人的記憶,人的信心,人的未來。

   看吧,未來就是這般模樣,黑色的,沒有一絲光亮。

   完顏聿望著漆黑的天空,勾起一抹微笑。

   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夜晚之後會有黎明。如果他們願意等待,清晨的第一道光亮總會照到他們身上吧!

   雖然這些都只是如果而已,卻也自欺欺人地讓他的心安了些。

   有時候,欺騙別人、欺騙自己可以讓生活變得簡單一些、快樂一些。

   這樣不是也挺好的嗎?

   ☆☆☆

   夜間出沒的動物再次退回自己的巢穴,鳥兒隨著陽光的出現清脆地鳴叫著,雞啼破了黑夜的最後一絲痕跡。

   「啊!」蔣輕遙輕叫一聲。

   她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和完顏聿躺在一起。更糟糕的是,她竟然還抱看他!

   昨天怎麼會睡著的她根本就不知道,難道她就這麼抱著他睡了一整個晚上?

   「出什麼事了?」完顏聿跟著睜開眼睛,連忙問道。

   他剛起身,就發覺自己的胳膊麻了,他立刻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切。他和蔣輕遙是相擁而眠,他們就這樣睡了一整晚。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目光中都有著不安和尷尬。

   此外還有一絲絲的迷惑,一絲絲的羞澀。

   完顏聿首先別開眼,「我去弄點吃的,我們得趕緊上路了。」他急忙站起來,像是逃避般的走開。

   再這樣下去,他會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旦投入的感情過多,最後的結局只會讓他更加痛苦。

   他是個聰明的男人,是個有抱負的男人,為何要讓自己陷入這樣悲慘的境地?又為何要讓她也跟著痛苦?

   如果她回應了他的感情,那他是該笑還是該哭?

   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是無論無何也無法忍受成為女奴的命運,尤其是她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

   錯誤!這一切都是個錯誤!

   ☆☆☆

   蔣輕遙怔怔地看著完顏聿的背影,身上還殘留著的他的氣息、他的溫暖,轉眼間就被晨風吹散了。

   他離去了。

   昨天的一切是個錯誤吧!

   沒有人希望它發生,它只是情緒過於激動下的產物。

   他是一個金人,她怎麼能去抱一個金人男子呢?她從小學的禮儀都到哪裡去了?尤其,他的態度那麼明顯,他那麼急著離開……

   蔣輕遙輕環住自己的雙臂站了起來,略微打點一下自己。

   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天地間有一種肅殺的寒冷,沁人心脾,滲入骨髓。

   蔣輕遙將完顏聿的名字和身影一點點從腦海裡趕走,她現在沒有心思去想這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她該想的是如何報仇。

   金人那麼多,見著誰就殺誰嗎?那麼她要殺的第一個人豈不是完顏聿?

   搖著頭否定了這個念頭,這麼做和濫殺無辜沒有什麼分別,軍士們固然殘忍,也是聽了主將的命令。

   所謂擒賊先擒王,她的力量又有限,唯有被送進燕京之後,找機會刺殺燕京部統。

   這些做軍官的,死掉一個也是好的。

   她曾經聽那些押解官說起,當初攻破陽武的正是現在的燕京都統!

   前方的路不知還有多遠,但仇人就在眼前。怎麼看都不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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