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痕斜倚床榻,向來清澈的眸子籠著一層朦朧,就如隔著薄霧,一片迷迷濛濛。他手執書卷,一頁一頁地讀著,清閒而怡然。
門簾輕輕地被拂開,慕容華衣端著一碗尚冒著熱氣的湯藥進來,坐在他的床沿,遞給他。一年前段易影那全力的一掌,直到而今尚未痊癒,他的臉色依舊是病態的蒼白,時不時地會有猛烈的咳嗽,甚至是咳血。
夢無痕放下手中的書卷,很自然地接過,喝了下去。慕容華衣滿意地笑笑,收了藥碗,以絲絹為他將嘴角的藥漬輕輕拭去。
望著他輕漾薄霧的眼眸,她不禁心中有些泛酸。
猶記得那時他自昏迷中醒來,對一切都那麼的茫然,就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一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而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所接觸的事物越來越多,他逐漸地記起了一些他以前擁有的能力。
但是,這也僅止於飲食起居,讀書寫字而已,那絕世的神功,治國的策略,玄妙的醫術,卻從此離他遠去。唯一不變的,是他和煦如風的性子。
段易影說的不錯,他永遠不會再是那個驚才羨艷,天縱奇才的夢無痕。
「華衣,你怎麼了?」
雖說這一年來,她時不時便會用這種怪異的眼光看他,但他依然不是很習慣。這種似憐,似惜,似無奈的眼神,令他很不自在。
「沒事。」慕容華衣輕咳一聲,掩飾道。自從他醒來後,她只告訴他他們是朋友,而她叫慕容華衣。
自此,他總會低柔地喚她一聲「華衣」。
輕輕淺淺地笑笑,夢無痕不再追問什麼,拿起身側的書卷,安安靜靜地繼續看了下去。
慕容華衣斜斜倚在他的床沿,默默地望著他平和如水,波瀾不驚的容顏,向來清冷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暖了起來,就如同沉浸在溫泉中的感覺,熏然欲醉。
「為我撫段琴吧。」她慵懶地道。
自書卷中抬眸,夢無痕望了她一眼,柔和的一笑,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起身,在房內那張樸拙的古琴前坐下,微微撥了兩下琴弦,低眉信手間,娓婉的琴音自指底流瀉。
清清幽幽,如深谷中的冷泉,又如細雨裡的煙柳,琴音是那般空濛,飄飄然然不帶半分塵俗之氣。但就在這樣超脫的琴音裡,卻又有那如訴的低吟,似喃喃的細語。
那淡淡的淺淺的情感的輕訴,是那麼美,那麼純,那麼深邃。
慕容華衣深深地陷入琴音之中。她不期然地想起他們當初的相見。
那時,他也正在撫琴,那時,他的琴聲裡有淡淡的愁緒,那時,他們還應該算是敵人。
如今,他亦在撫琴,琴聲依舊是奪人心魄的美麗,只是原本的愁緒化為而今的空濛,昔日的敵人成為今朝的朋友。
是嗎?朋友?
她不知該如何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該是愛他的,每一日的相處,她對他的依戀就多上一分。那樣暖如春陽的笑,那樣純淨明朗的心,使她深深陷了下去,再無力自拔。
她是個殺手,是絕命門的門主,二十年來嚴苛的環境造就了她凡事冷然的性子。曾經她以為自己不會愛人,也不可能被愛,但終究她遇上了他。
堅冷的冰山不畏刀槍劍戟,卻禁不起柔暖的陽光溫和的撫慰,她心靈中最柔軟的一角,已被那和煦如春風般的男子觸動。
「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有一天,當你想起往昔的一切,或是對這裡厭了,倦了,你會離開嗎?會不會?」慕容華衣脫口問道。
她是害怕的,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個怎樣的存在。她更擔心有一天,她對他的情感已經深到無力再承受別離時,他會離她而去。
撫琴的指頓住了,靜靜地擱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夢無痕抬首,認真地望著她,淡然卻肯定地給出兩個字:「不會。」
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心竟也可以如此的輕快,慕容華衣忍不住笑起來。她的眼在笑,唇在笑,心也在笑。
原來快樂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過了良久,她斂了笑容,輕輕地問:「你沒有對自己的過去感到好奇過嗎?為何你從未問過我關於你的過往?也許,你曾經有過顯赫的身世,有過萬人之上的地位,難道你都沒有想過嗎?」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曾經的我是個怎樣的人,也無論曾經的我有過怎樣的身份,既然過往的記憶只是一片空白,那麼,我決不強求。」
夢無痕眉眼彎彎,有說不出的澄淨與純然。望著她的眸子,他接道,「何況,我現在很平靜,也很快樂。和你在一起,很快樂。」
一抹欣喜掠過慕容華衣的眼眸。
驀然,她傾下身子,清艷的紅唇印上他的微泛涼意的唇。
蜻蜓點水般的一吻,沒有相濡以沫的纏綿,也沒有進一步的探求,只淺嘗輒止,卻已然心動銷魂。
白皙的面龐染上醉人的紅暈,如白玉上的一抹丹朱。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令夢無痕向來平靜如水的心湖漾起朵朵漣漪。
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明麗容顏,他只覺面龐越來越熱,心也似越來越熱,只想溶在那樣甘甜,那樣旖旎的感情中,無論將來會面對什麼,需承受多少,都……無悔。
慕容華衣卻沒有臉紅。她向來都是個隨心所欲的人,想愛就愛,要恨就恨,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她絕不會羞澀赧然。
但是,對於感情之事,她卻絕對的認真,在二十年的生命中,她不曾愛過,如今一旦愛了,她就要一份全心全意的愛,不可以有一絲一毫的雜質。
她直起身子,在那樣輕憐蜜意的一吻後,竟冷冷地道:「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或是愛上了別的女人,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我一定會。」
夢無痕抬眸,沒有驚異,也沒有愕然,只是輕輕淺淺地笑笑,柔和地道:「不,你不會的。而我,我也不會的,不會離開,不會愛上別人。」
「你又知道我不會!你又知道。」
慕容華衣惡狠狠地瞪他,心底卻在歎息。
他說的不錯,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的。她如何忍心,如何捨得傷他。只怕即使他不再理會她,即使他愛上了旁人,她也只有獨自舔舐傷口,獨自默默離去,獨自品嚐那深邃的寂寞。
「你是個怎樣的人,我自然知道。」夢無痕說得淡然。彷彿瞭解她,明白她,本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事情罷了。雖然,在他的記憶中,與她相處的時光,只有短短的一年。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也沒有柔情似水的呢喃,只是這樣平淡而樸實的話語,卻令慕容華衣的心立刻柔軟下來,一股莫明的暖意湧上向來冷然的心田。
她輕輕垂首,望著自己擱在雙膝上的纖白的素手,默然無語。
窗外桃花開得正盛,忽而清風拂過,三兩片桃瓣飄然穿過窗沿,悠悠地落在屋裡。
又是輕輕地撥了兩下琴弦,夢無痕離座而起,俯身輕拈起一片嫩紅,忽然想起近來讀過的一闋詞,於是輕輕地道:
「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這幾日桃花開得正好,我們去院裡走走如何?也許再過不久,這滿枝的嬌艷桃花,只是遍地的落紅無數。」
慕容華衣抬首,微笑點頭,「你若想去,那自然好。但你現下身子還虛,莫要著了風寒。」她取過塌邊一襲寬大的白袍,遞給他。
任清風將掌中那片桃花吹落,夢無痕笑笑,接過她手中的白袍,披在身上。兩人相視一笑,行出門外,走過那迴旋的雕花木梯,來到儘是桃花掩映的院落之中。
靜靜地沿著小徑徐行,春風襲面,夾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飄渺香氣。風乍起,滿枝桃花隨風輕舞,散落殘紅無數。身邊是一襲白衣的公子,衣袂飄飄,有七分淡雅,三分飄逸,直若神仙中人一般。
慕容華衣深深沉浸在此情此景中,癡了,醉了,她如夢如幻地輕聲低喃道,「這真是一場紅雨,紅色的雨……」
夢無痕悄悄執起她的手,低柔地道:「是的,紅雨。而我們兩人,就這樣攜手漫步在紅雨中,又該叫什麼?」
他想了想,笑了,「嗯,是了,並吹紅雨。」
「並吹紅雨……」慕容華衣明眸之中漾著輕霧,輕聲念著:
「便乘興攜將佳麗,深入芳菲裡。撥胡琴語,輕攏慢捻總伶俐。看緊約羅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驚鴻起。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揚雲際。任滿頭、紅雨落花飛,漸鳷鵲樓西玉蟾低。尚徘徊、未盡歡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路穩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
美人,公子,柔情;
落紅,花雨,旖旎。
可不正是詞人筆下那「任滿頭、紅雨落花飛。」
但人生、要適情耳。
但人生、要適情耳……
※※ ※※ ※※
「終於攻下徐州了啊!」接過侍從遞來的諜報,慕容華衣淺淺地歎息。
昏黃的燭光下,但見她長衣廣袖,緋色的衣袂柔柔垂落身側,明媚的眉睫似是染了些許倦色,在眼瞼處投下淡淡的陰影。
也許,再用不了多久,這江山就會牢牢握在燕王掌心了。
當年太祖皇帝傳位於皇太孫朱允炆,因的便是他溫文敦厚,仁和舒緩的性子。然而太祖皇帝卻忘了一點,如今天下初定,要的正是雄才大略,氣可凌天的一代霸主。
而當今皇上,卻未免失之文弱了。
想到這裡,卻不由失笑。這皇家的事,哪輪得到她來妄自評論。她所要做的,不過就是等待燕王諭示,照著他的要求去做就好。
只是,也許又要殺人了啊!
揉了揉眉心,她舒展了下身子,倦懶地靠在椅背上。
這些日子太平靜了,平靜到讓她忘了自己是個殺手,忘了自己手裡沾著的血,也忘了自己生來就是為絕命門活著的。
是太多的溫情,讓她變得軟弱?
還是說,她本就不是個優秀的殺手?
幽幽歎息,她站了起來,掠走桌上的一隻酒壺,逕自出了書齋。
迤邐著走過迴廊,間或喝一口酒。酒意上湧,面頰染了薄薄一層紅暈,越發顯得嬌媚。轉了個彎,是一棟單獨的院落,白磚青瓦,顯得分外寧靜。
進了小院,推開竹門,淡淡的藥香撲面而來。輕撫著床上的被褥,慕容華衣怔怔地出神。從前,她便是再累再忙,也總會抽空在這屋子裡坐上一會兒,陪那蒼白病弱的少年聊上幾句。
只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慕容昕。
「華衣?」清清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說不出的溫柔。
慕容華衣回頭,對上一雙深邃而又柔和的眼眸。
「你怎麼來了?」她潤了潤嘴唇,問道。
「我找不到你。下人說,你許是正在這裡。」夢無痕微微一笑。
慕容華衣垂眸,就著壺嘴喝了口酒,「你知道嗎?我有個弟弟。」
取走她手裡的酒壺,在她對面坐下,夢無痕靜靜地聽著。
眸中朦朧了一下,慕容華衣續道,「雖然是羅剎的弟弟,但他卻不是個江湖人,甚至和江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身子不好,自娘胎便帶了病,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舉目四望,她唇角微揚,「他是個很安靜的孩子,常年住在這小院裡,與湯藥為伴,卻從來都不叫苦。其實我也知道,十幾歲的孩子,都是怕寂寞的。我卻少有時間陪他。」
「你定是十分疼他。」夢無痕微笑。
「當然,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現在,他——」夢無痕遲疑地道。
這院子的主人,似已不在這裡。
慕容華衣目光微黯,道,「他——被人帶走了。」
「被人帶走?」她怎麼捨得?
「帶走他的人說,昕兒的病根只有跟著他,才有根治的可能。他甚至說,想要收昕兒為徒。」慕容華衣撇唇道。
「你似乎並不願意?」望著她不以為然的神色,夢無痕問道。
「若不是顧慮到昕兒的病,就是豁出了性命,我也不會讓那人把他帶走的。」想到當時段易影傲氣逼人的樣子,慕容華衣便忍不住暗自咬牙。
「若是真能治好令弟的病,你忍一時的離別之苦,也是值得。」夢無痕安撫道。
至極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歎氣。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卻免不了心頭掛念。昕兒從小未曾離開過她,這次卻……
唉,也不知道他在天涯谷過得怎麼樣。餓了有沒有人送上他最愛的銀耳羹,天涼了有沒有人為他添件衣服,喝完藥有沒有人送上梅子為他去苦?
想著想著,又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華衣——」夢無痕苦笑。眼前的女子,時而銳氣逼人,時而嫵媚嬌柔,彷彿有著千般面貌萬般風情,卻沒想到也會這樣歎氣。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舔犢之情吧。若他有弟妹兒女,也許也會像她這樣,時時牽掛,處處憂心。
斜了他一眼,打開床頭的一個木匣,慕容華衣取出個畫軸。
小心翼翼地展開,潔白的畫紙上,遠山含笑,樹木逢春,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鬱鬱蔥蔥的林子了,陽光灑落少年的面龐,越發顯出那皓潔的氣息。眉若彎月,目似點漆,長髮隨風,端是清俊秀雅。
指著匍匐少年腳邊的一隻白貂,慕容華衣道,「這只幼貂是我偶爾在山中獵得的,見它溫馴可愛,便送給昕兒解悶。他很是喜歡,時時都將它帶在身邊。」
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貂,都畫得細緻靈動,極盡神韻。夢無痕望著畫軸,隱有熟悉之感。
「這畫風,我似是在哪裡見過。」他抬眸道。
「是風宴子畫的。」慕容華衣媚然一笑。
風宴子是武林中的一代怪傑,琴棋書畫,武功機關都有涉獵。其中又以書畫為最,然為人孤僻,所以他的墨寶,世人往往難得一見。
兩年前,因機緣巧合,她在燕山救了身中蛇毒的風宴子,並將他帶回絕命門修養。於是風宴子為昕兒畫下這卷畫軸,一來回報她相救之情,二來也是真真喜歡這靈秀的少年。
只是風宴子即便再出名,失憶後的夢無痕只怕也是不記得了。而她給他看這幅畫的目的,本也不是為了什麼風宴子。
「無痕,以後你若見了這畫中少年,可會認得?」她望著他的眼睛,正色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
「那麼——」慕容華衣沉睫,道,「如果那天我不在了,請你好好照顧他,可以嗎?」
「你在說什麼?」夢無痕蹙眉。
什麼叫那天她不在了?這語焉不詳的話,聽得他心裡很不舒服。
「你只要記得我今天的話就可以了。」慕容華衣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
慕容華衣嫣然一笑。然而這笑容看在夢無痕眼裡,卻覺得泛著絲絲的冷。
只聽她柔聲接道,「無痕,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你在我身邊一年了,還看不出我是做什麼買賣的?像我這種人,手裡不知染了多少血,也不知哪天就悄無聲息地去了。殺手本不該有感情,也不該有牽掛,可惜我卻——」
「華衣!」伸手覆住那雙纖白的柔荑,掌心的冰涼令他心頭抽了一下。憐惜地望著她,夢無痕道,「我不管你做的是什麼買賣,也不管你手裡染了多少血。我只知道你曾經答應過,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盯著她琉璃般美麗的眸子,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可以失約,絕對不可以。」
「我……」慕容華衣怔住了,心頭一陣亂過一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有——」夢無痕微微一笑,輕道,「你自己的弟弟,自己去照顧。別妄想托付給別人。我對照顧孩子,一點興趣都沒有。」
「夢無痕!」一把甩開他的手,慕容華衣咬牙切齒地叫。
溢出一陣朗笑,卻在對上她惡狠狠的目光時,摟過她柔軟的身子,低柔地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才能好好地照顧昕兒,好好地——陪在我身邊。」
※※ ※※ ※※
淺藍的紙箋,在纖白的素手間化為灰飛,紙箋散在風裡,不留一絲痕跡。
紙箋上的密令,卻已牢牢地印在慕容華衣眼底心頭。
「一月之內,震遠將軍莫雲飛,死。」
短短十二個字,是硃砂寫就,由燕王府特別訓練的信鴿送來。這是朱棣又一個密令。
莫雲飛,建文帝朱允炆手下最驍勇善戰的一員猛將,當年追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而今雖然年過六旬,但其人在朝中的聲望,行軍佈陣的韜略,卻依然是朱棣登基稱帝的一大阻礙。
朱棣正式與朝廷翻臉後,連連攻克諸多郡縣,揮師直指南京。朱允炆大驚之下,派莫雲飛披掛出征,鎮壓叛亂。自莫雲飛領兵以來,戰勢膠著不下,令朱棣大動肝火。
慕容華衣明白,莫雲飛一定要死,他一日不死,朱棣稱帝的野心就一日不能實現。而雙方的戰爭多持續一天,付出的就是死亡與鮮血,哀慟與淚水的代價。所以,他不得不死,所以,她必須去殺了他。
慕容華衣輕輕歎息,她注定是逃不開這是非圈子。絕命門本是她義父借由朱棣的勢力所創立,是為他剷除異己的工具,這些年她接任門主,絕命門在江湖中聲名日盛,卻依然要為朱棣賣命,這是她無力掙脫的命運,除非……除非有一天,絕命門不再存在了,否則,她永遠無法解脫。
苦澀地一笑,她無限眷戀地望向那月白色的小樓,那裡有她今生最割捨不下的情感。心,痛得厲害。她明白,這一去,也許今生就再也見不到那清雅的容顏,那溫暖的笑容。
莫雲飛不是尋常人,且不說他眾多武藝高強的護衛,就是他自己,也曾拜在唐門一代奇才柳頃硯門下,一身刀法毒術不容小覷。對付這樣一個人,她著實一點自信都沒有。
再望一眼清雅的小樓,小樓的燈還亮著。慕容華衣徘徊著,猶豫地問著自己,要不要再見他一面,要不要再於他說上幾句話,要不要再多看他一眼?終於,她還是忍不住進了小樓,走上那雕花木梯。
她看見了那道純白的門簾,門簾中散發著昏黃的光暈,溫暖而柔和。但就在她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的一瞬,燈驀然滅了,溫暖柔和的光暈不再,獨留一片黑暗。
慕容華衣怔怔地立於黑暗之中,良久良久。他該是睡了吧,她苦笑一聲,終是默默地下了樓。
罷了,相見不如不見。
東風起,桃花舞,落紅無數,散落在慕容華衣的發上,眉梢,衣褶。
紅色的,是花,是雨,還是淚?
※※ ※※ ※※
刀光,鮮血,慘號,清晰地迴盪在慕容華衣的眼底耳畔。她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伏臥在馬上,任血浸濕馬鞍,染紅鬃毛。
那噩夢一般的搏殺依然歷歷。
莫雲飛死了,死在她大魔刃第七式「日月瀠洄」之上,與她同去的絕命門七大殺手也死了,死在莫雲飛以及他手下的十大護衛手中。而她自己,身中十七刀,所幸都被她避開了要害,但大量的失血,卻令她頭暈目眩。
最要命的,是莫雲飛臨死前的反撲,就在她的彎刀沒入莫雲飛胸膛的一瞬間,他也以唐門至毒「藍影」為自己收回了些本錢。
疲憊的靠在馬背,慕容華衣的眼皮越來越沉,昏然欲睡。但她緊咬牙根,硬是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她明白,這一睡,只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馬在疾奔,顛簸間令她的身子陣陣抽搐,痛是唯一的感覺,而回去,回到他身邊,卻是唯一的堅持。
近了,絕命門的總壇,美麗嬌艷的桃林,以及那清雅的月白色的小樓。自迷濛氤氳的眼中望去,她心心唸唸要回的地方,已經近了。
遽然,胯下的駿馬似是被什麼絆了一下,馬匹受驚之下,一聲長嘶,前蹄下上踢起,竟將慕容華衣生生摔下馬來。乏力的身軀在半空無助地劃開一個弧度,重重地摔落在地。
渾身上下是散架也似的痛,就如同被寸寸撕裂一般,慕容華衣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都泛了青,但她旋即努力地撐起身子,一步一步,蹣跚著向前行去。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一定要再見他……
※※ ※※ ※※
一連七日,夢無痕再沒見過慕容華衣。她如同忽然間消失於絕命門中一般。他的心緒漸漸有些不寧起來。一年來,他們幾乎每日都會見上一面,淡淡閒聊幾句,或是淡淡閒聊幾句,或是靜靜小坐片刻,何曾一連七日都未曾見上一面?他微微皺眉,啟窗。
窗外桃花爛漫,忽然一正大風襲來,片片桃瓣漫天飛舞,如同天降紅雨,轉眼間,地面上已覆滿了一層薄薄的淡紅花瓣,但夢無痕心中牽掛的女子,卻依然芳蹤渺渺。
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等著,直到夕陽薄暮,直到天色漸暗,慕容華衣仍是不見蹤影。夢無痕點燈,昏黃的光影搖曳著撒下清冷的光暈,不期然的令他感到不安。
不知候了多久,突然他被一陣紛沓凌亂的腳步聲驚了一驚。隨即,一個浴血的纖弱身影踉蹌地跌了進來。夢無痕閃身上前,正好一把扶住她。
「華衣……」夢無痕語聲竟微微有些發顫地望著懷中女子。
慕容華衣身上不知帶了多少傷痕,血早已染紅了襲夜行衣,只是衣是黑色的,看不真切,只是當他以手相扶時,染了一手的鮮紅。但這尚不是最致命的,更嚴重的是,她的面龐竟籠著一層淡淡的瑩藍,藍得詭異,藍得慘然。
一口黑血咳了出來,慕容華衣留戀的目光癡癡地凝望著他悲切的容顏,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明白自己中的是天下至毒「藍影」。死亡,是早晚的事罷了。但她卻依然希望再見他一面,看他一眼。那樣,她也可以安心地離去。她的殺孽太重,死了也不過是罪有應得,但他,卻真真令她放不下心。
夢無痕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眼中呈現一抹凌洌的異彩。他將她扶坐在床榻,盤膝坐於她身後,雙掌緊貼她的背心,一股至柔的真力已輸入她的體內,護住了她的心脈。隨即,十數支銀針連扎慕容華衣週身大穴,黑色的血漸漸順著銀針滑落,直至血色變為赤紅。
他將銀針拔出,毫不驚訝地發現整支銀針都泛了黑。他苦澀地一笑,將銀針棄去,運力於指,竟驀然劃開腕脈,將體內的鮮血逼入慕容華衣口中。
慕容華衣無力地搖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與他的血融在一起,順著唇角,滑落一抹淡淡的紅。
夢無痕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而與此同時,慕容華衣面上籠罩的瑩藍也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不見。他終於微微鬆了一口氣,扶她躺下。
「你……你不要命了?還不快止血。」慕容華衣喘著氣,吃力地道。
淡淡一笑,夢無痕彈指點了臂上幾處穴道,腕上不斷湧出的鮮血才算止住了。
深深地,深深地,慕容華衣望著他。他的眼神不再空濛,不再茫然,清澈的眸光是那樣柔,卻又難掩薄怒地凝望她。
他的眼瞳中映出她憔悴的身影,而她的眼裡,也有他蒼白的面容。她輕輕咳著,一字字道:「原來你從未失憶。」
「你又去為朱棣辦事,將自己傷成這樣。」夢無痕清淺地道。
他的語聲中有淡淡的責怪。為何她竟如此不知愛惜自己?他閉閉眼眸,輕柔地道:「先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傷勢好些,我們再談。到時我會告訴你一切。而你,也該解釋一下這身傷勢的由來。
這一身沉重的傷勢,足足令慕容華衣在床上躺了半月,這才可以勉強起身。但即使是這樣,她已很滿足了。
這一次,她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這半月來,她想了很多。在她負傷而回的前幾日裡,每每夜間,她都可以聽到女子哽咽的低泣。這種低泣,她早已聽過不知凡幾。她知道,那是在這次任務中死亡的殺手們的家人對他們的哀悼。是否,重要的哭聲會伴隨她一生一世?
胡思亂想中,她偶一抬頭,忽然間望見院中靜靜地坐著一抹白色身影,清雅而雍容。微微一笑,慕容華衣披衣下床,緩緩下了樓去,來到院中。
「怎麼竟然下床了?你該好好歇著的。」她的身影才出現在院中,夢無痕已迎了上去,輕輕地攬住她虛弱的身形,扶她在石椅上坐下,略帶薄責道。
「我已經沒事了。」慕容華衣蹙眉,悶悶地反駁,別有一番稚氣。
夢無痕笑了起來,柔和地道,「你若真捺不住,倒也不妨出來走走,但記住千萬不可累著了,不然小心落下病根。」
慕容華衣頷首,定定地望著他流轉異彩的清澈雙眸,再也不復當日的迷惘。忽然垂目歎了一聲,「你瞞得我好苦。」
這半月來,他們如同有了默契一般,絕口不提那些敏感之事,只管讓她安心養傷。而今她忽然提起,夢無痕也並不逃避,清清淺淺地道:
「對不起,我本是當真要忘卻那一切的,既然往事只堪哀,又何必執念。若是段易影他希望我忘卻,那我也沒有什麼拋捨不下的。」
「是嗎?也就是說,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忘記過,你一直在騙我?」慕容華衣抬首,又嬌又媚又清又脆地拋出一句。
夢無痕卻知道她是有些生氣了,他苦笑道;「可是終究還是因為你而功虧一簣。而且於我來說,忘卻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快樂?一年來,這裡的生活是那樣平和而單純,是我從未享受過的寧靜。從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快樂,只是汲汲營營地活著,滿是疲倦。」
慕容華衣默然,過了許久,輕輕問道,「對了,你為什麼竟可以躲過『忘昔』的藥力?」
「我自幼身子極差,師父無名老人將我當藥人喂大,久而久之,自然百毒不侵,而且,我的血更可以解各類奇毒,也因此,才可以救你。而這件事,段易影他卻並不知道。」夢無痕淡淡地道。
「幸虧他不知道。」
慕容華衣撫上他的眉心,纖美的指間帶著血氣不足的冰涼。她輕輕地道:「既然你決心要忘卻,那就別在傷心傷神了,不值得的。」
將她的手合入自己的掌心,夢無痕搖頭道:「那你為了刺殺莫雲飛,弄得渾身是傷,幾死還生,就稱得上值得嗎?」
呵呵笑了起來,慕容華衣佯嗔道:「你又知道?」
早已明白她的所作所為瞞不過他,她倒也不甚在意。
「莫雲飛一死,朱棣稱帝的道路是徹底被掃清了。」夢無痕輕歎。
朱棣已然謀反,朝廷派兵鎮壓,主將正是莫雲飛。而今莫雲飛已遭刺殺而忘,朱棣只怕現已揮師直指南京了。
「嗯,這也是我為朱棣做的最後一件事,從今往後,我是慕容華衣,不在是羅剎。」慕容華衣低低柔柔的語聲裡,說出的竟是驚人的決定。
「你……」忽如其來的震驚,令夢無痕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你那麼驚訝做什麼?」
慕容華衣柔柔地笑道,「我只是倦了,絕命門的一切,就讓它煙消雲散吧。我再也無力背負那麼多人的悲傷。」
她想到那聲聲淒切的哭聲,一個人的亡故,注定是一家人的苦痛。
「你當真放得下絕命門嗎?它曾的你傾盡心血的基業。」夢無痕似笑非笑地凝睇她。
「不曾試過又怎麼知道是否能夠放下?」慕容華衣笑笑。
真真切切地綻出一抹溫暖明亮的笑意,夢無痕莞爾。看來她是真的想通了,放下了。江湖中的腥風血雨不該是她的歸宿。她的明麗,她的嬌艷,該屬於那海闊天空,高山流水。
「你呢?你又放得下當今皇上,放得下你那皇后妹子嗎?」慕容華衣眨眼,輕聲笑問。
「我既已決心放下一切,自然不會再為那些爭權奪位之事心心唸唸。而且,無憂不是尋常女子,縱使無力為皇上保住帝位,要全身而退卻絕無問題。」夢無痕垂眸,淡淡地道。
「那麼,我們不妨去江南看看。據說江南的桃花,比這裡美多了。陽春三月,看點點落英繽紛。如若那時輕臥園林之中,四面繁花似錦,任煦風襲面,看漫天紅雨……」慕容華衣癡癡地想著,似是未到江南,心已先醉了。
微微一笑,夢無痕道,「我在江南有一處別鄴,佔地不大,卻很幽靜,而且種了滿院的桃花,你若喜歡,我們便在那裡住下也好。只是在這之前,我們必須去一次天涯谷。」
「你是說——昕兒?」眼神一黯,慕容華衣道。
「你忍心將他留在天涯谷中?」夢無痕望了她一眼,眸中掠過一絲瞭然。
「我的確不忍心。」慕容華衣咬了咬唇,嗔怪地看著他,「可是,天涯谷是什麼地方?你讓我怎麼放心叫你陪我一起涉險?」
「在我眼中,天涯谷只是自幼生長的地方。」他自幼身體不好,一直被師父帶在身邊調養,以至於在天涯谷的時間,反而比在夢府長久得多。
「但是,段易影他……」
淡淡一笑,夢無痕道,「華衣,你莫要忘了,再怎麼說他還只是天涯谷的少君,不是谷主。何況我功力未失,名份猶在,他耐我何?你要記得,這次回天涯谷,是要把昕兒帶出來,不是救出來。」
目光流轉,彷彿千百種情緒凝結在一起,末了,慕容華衣用力點頭,笑道,「你說得不錯。明日便啟程去天涯谷罷。」
相視一笑,交疊的手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