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才說著回房要告訴她,現在卻半個字也不吐,甚至順手抽來海草枕往腦後一墊,閉眼像要睡了,眸下一抹微黯,不知是睫的陰影,抑或是當真太倦的痕跡。
「過來些。」他伸出手,仍是閉著眼,參娃牽住他的大掌,隨他的收勢而同坐與大石椅一角。
「你很累哦?」
「兩天沒睡追著參跑,好不容易得手,半路遇見饕餮搶走靈參,又不眠不休再花兩天時間去追另一株靈參,趕回城裡,一劇嚇破膽的戲碼還在等我入甕,你說,我累不累?」
「什麼戲碼嚇破膽?」
「你不是聽見我『陰陽怪氣,鬼吼鬼叫,好似誰招惹了我一樣』,還多此一問做什麼?」那些他朝他父王吠的字句,淪為她口中的陰陽怪氣、鬼吼鬼叫,他真替自己不值。
「你一直『呀呀呀呀呀呀——』應該是呀到很累。」她理解地點點頭。
「在那堆『呀呀呀——』之前,我說的話,你有聽清楚嗎?」睚眥張開利眸,緊觀她。最好他是只有一直很累的「呀呀呀……」啦!
「嗚……」被他一劍的參娃呆怔,努力回想,他與龍主對吠得很大聲,有長耳朵的人都聽見了吧,當然也包括她。可她那時一心只追逐他的聲音而來,倒沒有太留心他惱吼些什麼,她確實是有聽到的,她記得他說著——
她這株靈參是我的!只屬於我一人所有!
看吧,她就知道!睚眥要把她獨留下來,便是要自己一個人吃掉她!這樣也好,給別人吃,她寧願整株都讓他吃!
他好像還喊了……
她不單單是株參——
當然呀,她豈止單單是株參?她可是照過百年日光月光,啜飲清風玉露而擁有自由變身的好靈參吶
看她的神情就知曉,這傢伙,聽人說話只聽半套,還會曲解。睚眥懶得歎氣,拉她近身,摸摸她的發。
「紅果子和綠果子怎麼少這麼多?」他清楚少去的部分就在魟醫藥居裡,但他要聽她親口說。
「哦,你說這個呀?魟醫討去了啦。」她隨著他撫發的指摸去,本該變成珠花妝點的果及藥,缺了一角。
「他討你就給?」
「因為他說他這輩子沒福分摸到靈參的果葉,拜託我賞他一些,他好拿去煉藥。」魟醫那時嘴臉多諂媚,逗得她好樂,無法拒絕魟醫的小小請求。
「就這樣?」
「嘿嘿,他誇了好多靈參的好話嘛,我一聽,心裡驕傲開心,就大方撥給他啦。」參娃裂唇恣笑,一臉不知大禍臨頭。
簡言之,就是魟醫拍對了馬屁,用甜言蜜語將這株沒見過世面的蠢參給哄得服服帖帖,心甘情願奉上珍貴果藥讓魟醫和他父王串通來嚇他,而他,確實被嚇到發了頓火,導致目前累到想抬手摸臉都好懶。
「頭頂光禿禿,難看死了。」
一聽他說難看,參娃臉上笑容不減,惶恐地用雙手遮掩不全的果藥髮飾,粉唇嘟翹起來了。
睚眥拉下她的雙手,順勢一同卸去他綁在她身上,預防她遁逃的紅繩,握在他大大掌間,她讓紅繩引去視線,這條繩一解開,她要逃隨時能逃,他怎會……
「以前比較好看,一頭紅紅綠綠,不是熱鬧多了嗎?以後誰向你討都不許給,別被誇個一兩句就得意忘形。」他續道。
「睚眥,你把紅繩……」她不該提醒他,但以為他是不小心失手丟掉了紅繩。
「紅繩?它沒用處了。」
「沒有紅繩,我會逃跑耶。」雖說身在海底深處,可只要有土的地方,她便能潛進去。
「你會?」他挑眉問。
「呃……」她被問倒了,會或不會,不過是區區簡單一字兩字,卻便在喉裡,無法麻利吐出。
好吧,她很怪,她自己都不懂自己為何這麼怪,能逃的時機不好好掌握。而她也覺得他好怪,他握著她的手,沒放,慵懶的眸藏有探索利光,又是她不知名為何物得火燙燙瞪視,教她無所遁形。
他每次回海底城都變得更怪,上一回莫名其妙宣佈不許任何人吃她,這次回來好似又一樣,做出她反應不及的行徑。
「我帶了東西給你。」睚眥坐直身,從石桌下找出石桶,擺在她腳邊。
參娃呆呆地任由他幫她出去鞋襪,再見他對住樓裡門窗,退散滿室海潮,她終於擺脫整日泡在海水裡的情況,雖然身處海水中,有睚眥法術保護,不覺有何不便,但「魚兒」當久了,仍是會懷念以往乾爽的日子。
他蹲下,取出一個其貌不揚的灰色小布袋,稍稍一傾,細緻的暗黑泥土嘩啦啦倒至石桶。
「是土耶!」參娃眸光大亮,欣喜若狂,趕快高高撩起裙擺,裸足踩進石桶,香暖地氣撫養肌膚,惹來她呵笑,比布袋容量更多的土,依舊源源不絕落下,已掩蓋至她腳踝,仍沒有倒完的跡象,泥土先前擺放在他懷裡,有他偎暖的體溫,很是舒服。
好久沒碰著泥土,這一桶,對她大大滋補,她一踩就知道,它們可不是隨便在人界哪處道路挖來的等級,而是她最喜愛的高山濕土,不能太過潮濕,地表乾燥,地中濕潤,土質肥沃為上選,最好是在高聳入天的巨林之下,陽光透過細碎灑下,不能日芒直射,清晨有涼爽藹霧籠罩的土壤,更是甜美。
「還有。」睚眥放出掌心底下的一圈暖光,它緩緩上升,輕飄飄飛到屋頂,亮度及暖度增加,像雋小巧金鳥,在高空中散發光芒。
「陽光耶!」而且是她最愛的不熱不冷的日照溫度。
「逮到第二株參時,順手替你帶回來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那時沒料到會遇上惡鬼饕餮,自詡還有空間時間,變為她挖土及吸取陽光,給她當禮物。
名副其實的「土產」
「嗯嗯嗯,我喜歡!我好喜歡哦!」她的表情比她的回答來得更肯定,被不灼熱的暖陽及地氣給偎得愉快。
「我把這座樓子弄成人界縮景好了,海水進不來,有空氣有陽光有土有雨,你還喜歡什麼,全擺進來?」
參娃踩玩石桶裡的暖土,聽見他要將位處海底深處的城邸打造為她喜歡的景致,她偏著螓首,打量蹲在眼前,正一手掬土,朝她腿肚上撒得睚眥。
方才遺漏的字句,在瞧見睚眥唇畔含笑,臉龐溫柔不霸戶的神情這一刻猛然清明起來,明明就是有聽進耳裡、刻進心裡的言語,她怎會一時大意給忘了?
我不是帶她回來讓你吃下肚補身!她不是食材!她這株靈參是我的!只屬於我一人所有!
你愛吃多少參我全都能替你摘來,獨獨她不行!她不單單是株參——
她是我要一輩子擁有的參!她是我絕對不甘心拱手讓人的參!她是只要有一點點小傷小痛我就會很心疼的參!
她她她她她她……她聽懂了!聽懂了睚眥對龍主忿怒吼出這些話時,抱持著何種心境!龍主沒誆她,睚眥他、睚眥他……
倒過來想,他也就是為了什麼寧願得罪我,都不把你交給魟醫熬成補湯,更要去找其他靈參來交差,不許誰再將主意動到她身上——龍主呵呵笑著,已經點得夠清楚明白!
她捂嘴驚呼,嚷了出來:
「睚眥,你你你是不是愛慘了我?才會、才會替我做這麼多事,對我這麼好,還因為聽到龍主騙說我被下鍋煮掉了,發了好大好大的脾氣?」
「你反應太遲鈍,捂嘴尖叫的時機應該在我父王寢居,馬上感動朝我飛撲過來,哭著說『原來你愛我,我也一樣……』,然後相擁而泣,完畢。」睚眥賞她白眼,不過算她有進步,雖然慢了很多拍,最後還是察覺到這件眾所周知的事實,他該要感激涕零,不能太貪心。
「我現在才完整回想起你和你爹吵架的內容嘛……」參腦又沒多大,不能同時裝太多東西,幹嘛一臉很想唾棄她駑鈍的嘴臉呀?她也是頂著他的臉龐發怔時,腦海裡才重新湧起他憤然的聲音,以及在那串「呀呀呀呀——」之前的重要關鍵句子。
她謹慎地,又問了一遍:「你也愛慘了我,對不對,睚眥?」
睚眥這回目光轉為柔軟,笑意緩緩注入其中,將墨色深潭氤氳染起她好想歎讚的美麗光景,她受其注視,不爭氣地酡紅了粉頰。
她剛才用了「也」,這個字,是令他心情大好的主因。
「豈止一個慘字足以形容?」睚眥彎揚嘴唇,自嘲自己的症狀更為嚴重。「參耶,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愛上一株參,我定將那人扁的滿地找牙。」
「參有啥不好?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愛上一隻龍,我定用參須將那人扁的抱頭鼠竄……」她不甘示弱,很小人地細碎嘀咕。
「沒有說你不好,只是難以想像。」睚眥又沒想要貶損她,而是不可思議,偌大海洋裡,找不到他想相守的人兒,竟在山林裡找到了。
心思單純澄澈,性子俏皮討喜,輕易惹他發笑的參,面對她,他可以全然放鬆,毋須將龍骸城最驍勇善戰的龍子之名扛在肩上。他很強,他知道,全龍骸城都知道,所以他永遠背負挺身出面捍衛別人的角色;他很強,他不信她不知道,她卻用她的方法,保護了他好幾回。
參也好,妖魔鬼怪也行,魑魅魍魎都無所謂,是她,他就是要她。
「……那你有多喜歡我?」參娃帶著好奇,想知道他的愛與她的愛,有沒有差異。
他捧住她的臉,這一回,沒有故意左右拉開的戲謔,只有他低下頭,以鼻尖觸鼻尖,幽幽一口笑嗤。
「喜歡到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都不在意的地步,喜歡到光是想像未來有你的每一日就可以傻笑好久好久,喜歡到這輩子都沒法子做也隨便了啦。」對於這株參沒有雌雄之分,從最初有些許苦惱,到現在已經豁然開朗到決定未來都必須靠雙手活春夢解決也一定要留她在身旁。
可惜他說得情深真切,她聽罷,只是哦一聲,彷彿聽他剛吠完今天天空好陰暗快下雨了一樣無關緊要。
「你看起來沒有很感動。」實在有損他一頭熱的表白,他本以為她會動容掉淚活撒嬌,難不成他情話說得很拙劣?
「我覺得你幫我拿土回來,我比較感動。」他剛說的那些,好多她都聽不懂,什麼「這輩子都沒法子做也隨便啦」?做啥呀?不理解的東西,她總是直接無視,然而她瞧得懂的,就一定會認真思付。
此時腳底熱乎乎,直竄四肢百骸,偎得她整株都發燙,使她感到溫暖的,是想像睚眥一抔抔為她挖土的情景。
「連我自己都忘掉我不能離土太久,大概要等到我自己病昏過去我才會記起來,我沒有想到的事,你卻想到了,而且不是我千求萬托要你替我挖回來……原來你這麼在意我,比我自己還要在意了呢……以前總覺得你好似不是很喜歡我、態度因為我是靈參,討好我,因為是我是靈參,可是你不許他們吃我,不讓我下鍋煮湯,我被弄糊塗了,你嘴好壞,做出來得事卻完全相反……」
「一開始的確是要把你帶回來煮,後頭亂了調,早就沒這種打算。」
「從哪時開始決定不吃我?」
「某參急乎乎跳出來挨了雌人類那一鞭開始,就捨不得了。」不過她說錯了,沒有決定不吃她,而是決定不把她讓給任何人吃。睚眥就著兩人貼近的姿勢,細啄她的嘴兒。「還有……這可不是在向靈參討參汁喝,吻你,是因為喜歡你,別再傻憨憨以為我欺負你。」吸允她鬆軟下唇時,他如此說道,才密密封住她的檀口,與她糾纏。
他們吻過太多回,每次都遭她曲解他的心意,乖乖做好靈參的本分,放任他採擷,心裡只誤解他愛拿她當補藥吃,現在才發現,他吻得雖貪心,卻無比珍惜:吻得燥急,仍不忘時間誘惑她……
她好似越來越明白,愛情,長得是怎生模樣,以及它的滋味……
真甜。
她伸出雙臂,交疊他頸後,不再如以往被動,學習他,倣傚他,只是她的笨拙很難一次就突飛猛進,她也只會慢慢的,輕輕的、淡淡的,讓這個吻不再僅止於單方面的付出及享受。
吻,由淺至深,再由深歸淺,四唇稍歇,氣息仍交融暖熱著。
「原來……喜歡一個人,會想做這種事?」換參娃綿密啄吻著他不放。
會想擁抱、想擁有、想要靠近、想要獨佔。
「不只,會貪心想要更多……不過,無所謂了……」睚眥額心抵緊她的,嗓音沉沉的、啞啞的,壓抑已然喚醒的慾望。源自於他的薄亮熱汗,濡在她細膚上,很是燙人。「參娃,先別亂動。」他出聲制止在方才擁吻時被撈進自己懷裡的小傢伙,他此時可經不起太多刺激,他的理智,只剩一層脆弱薄冰,別企圖在冰上跺腳,那會讓情況失控。
他是只貪婪神獸,不甘於幾個小吻便輕易打發,當然也想進一步教導這株嫩參。
與他共嘗另一種歡愉,他不是柳下惠,會渴求她的身體,尤其她在他眼中秀色可餐的程度已經到達無法無天的地步,被她獨特參香給迷眩混亂,他想和她結為一體,成為她的男人,撫遍她一身細皮嫩肉,用手用嘴用他的每寸肌理……誰教他愛上一株無性靈參,擁有化為人形的能力,卻沒有雌或雄的差異。
無聲歎息,還是任命壓下慾火,冷靜下來,別太燥進而嚇跑了她。
「你這些天在龍骸城裡,都瞎忙什麼?」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轉移話題,同事轉移自己對她軟嫩嬌軀的眷戀,除了默念佛號、重溫在雪山凍池裡背到爛的洗心咒只外,便是問些無關情慾的日常小問題。
參娃喘吁漸歇,唇兒通紅,更鮮嫩欲滴,勝過紅亮人參果,粉頰美麗發亮,像個女娃兒——她已經從她身上找不到半絲會被誤解為男孩的味道,她變得純粹嬌柔,無比妍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