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再追來了吧?為、為何會被認出來?是不是我哪裡沒變好?露出參須了嗎?」參娃反覆檢查自己渾身上下,不解為何與人擦肩而過便暴露身份。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那個女人,她不是尋常人類。」
「唔?」
「她很眼熟,我應該在哪裡見過她……」一時之間倒想不起來,睚眥托腮,很努力要從記憶深處挖掘來那個黑髮札辨、紅裳黑背子的女人究竟為何人。
「這麼說來,我也覺得好似看過她耶!在天山……哪時呢?」參娃倣傚他的動作,並肩坐在別人家台階上,他一手撐頭,她則比他多用一隻,兩掌托著精巧臉胥兒,螓首還歪一邊,剛被他捏過的鼻頭紅通通——後來她才知道,他在她鼻上施法,讓她踏出四喜樓時,不會聞到她討厭的參雞味道,真弄不懂他這叫體貼或是不想再惹上麻煩事——認真思忖,看來天真無邪。
「憑你這小小參腦是能記住啥大事?」
「可你想了這麼久,你也沒想起來她是誰呀。」還有臉敢笑她,哼哼。
「至少我知道她是妖非人。」光這點就比參娃強上不知多少倍。
「我也知道呀。」她隨口亂說。
小臉痞樣教人為之氣結,真懷念剛剛縮在他懷裡發抖的小可憐,那麼荏弱,那麼溫馴,那麼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你這種渾身帶香的缺點,招惹來想吃參的妖物,絕不會只有她一隻。」
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帶她回龍骸城,省事省煩惱省後患——這一句,他竟能忍住不說,奇哉奇哉。
因為知道一說出口,又有人要哀怨地苦著小臉,嗚嗚地滴落參淚。
「誰教我們靈參功郊好,物以稀為貴,誰都想搶上一株。」她興有榮焉地挺高下顎。
「是呀,真驕傲吶。」他酸溜溜地附和。她以為他在誇獎她嗎?他是嫌棄她所帶來的困擾!
「睚眥睚眥,那邊在幹嘛?」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道上的新奇事兒給牽引走,把遇上怪姑娘的經歷拋到九霄雲外。
睚眥非常佩服她這等善忘本領,應該說,她真像個孩子,哭與笑,來去一陣風,翻臉迅速。睚眥可和她不同,不會將要緊事暫且擱置一旁,只顧玩樂。
人類城裡,當然不可能只有他與她這兩隻異類,他們能冒充人類混進來,其他妖物同樣可以。對妖物來說,靈參是可望卻難逮的神奇聖藥,太多關於靈參的訛傳,將靈參捧得太高,尤勝仙物,諸如吃靈參一根,勝練百年功力;靈參治遍天下百病,死者食之,亦能甦醒的見鬼奇譚……
傳言自是有虛有實,但信者恆信,而且相信的妖物佔絕大多數,代表他帶著她,停留越久,越可能招人覬覦或爭搶。他倒不是擔心得應付貪食的大批妖佞,他天生好殺喜鬥,有人肯上門供他練力,他樂於爽快接受,只是這株參娃沒有自保能力,有個啥萬一……
萬一?
他是質疑自己的武藝嗎?!有他在,豈有「萬一」?!
龍子睚眥,若如此浪得虛名,有愧他嗜斗如癡的高傲自滿。
他一定能護住她。
堅信的念頭教他一怔。
修正,在她入鍋煮湯之前,他一定能護住她。
這想法好像也不是很快意……
胸口,悶悶的,好像在惱怒著誰做了啥蠢事,動了啥愚念。有股鬱抑卡在那裡,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麼時候?」參娃的臉,突然湊近他眼前,只差幾寸就要撞上他傲挺鼻樑。
她蹲在他對面,參香亂竄,從他的鼻、他的膚、他的鱗片,敏銳地偷襲進來,侵佔他的肺葉、血液和思緒,即使停止呼吸,那道清香,兀自擊潰他堅硬鱗甲,排山倒海而來。
他忽然覺得氣惱。
「你能不能別這麼香?!是想宣告全天下這裡有株肥美嫩補的參,快快來抓嗎?!」
她被罵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幹嘛氣急敗壞,她的香是與生俱來,又不是她能選擇要或不要,一時之間只能瞠大眼,無辜地望著他。最後,還是睚眥自覺遷怒於也並不公平,嗓音氣虛軟化。
「……我被薰得有些頭暈,抱歉。」他抹抹臉,稀罕地低聲道歉。
他確實教她那身香息弄得頭昏眼花,才會反常。
「你嫌我太香就用法術把我變不香呀,你應該做得到吧?還是用那招將人類城所有人的鼻子都變不靈光,如果我不會散出香味,便可以替你省下很多麻煩。」她的參香如此惹惱他,就自己動手消去呀,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做……
「人類沒有威脅,就算嗅到你的香氣也能編個理由騙過去,麻煩的是妖……」實在是很討厭看到她眉眼嘴角全垮下來的滿面愁容,他又不是罵她,也不是氣她很香,只是她的香氣在他身體裡作怪擾亂,加上他自己莫名的悒鬱,才會氣得吠她,是他不對。「算了,不提這些,你剛剛是看見什麼東西,車副很想湊過去的猴急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他已摸透她的脾性,只消話鋒稍轉,她馬上就能恢復一臉燦亮興奮。
「那邊那邊啦!好熱鬧呢。」她急乎乎拉他起身,前奔數步,指向河岸對面的聚集人潮,萬頭攢動是礙著他探索目光,不過火紅布幌被風狂吹得啪啪聲響,上頭大大寫著「比武」兩字,可真順了睚眥的眼。
比武,他這輩子最喜歡的,莫過於此事。
天底下有哪時哪月哪日哪地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架,還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勝者更能像英雄般接受眾人歡呼讚賞?
就、是、現、在、呀!
正巧他心情有些躁,不知名的鬱悶,來幾個替死鬼讓他出出氣、洩洩憤,有益身心健康。
睚眥嫌她腳短走得不夠快,直接打橫抱起她,躍過數尺寬敞的穿城長河,以人類眼中的「絕頂輕功」,騰空飛去。
到底猴急的人,是誰?
參娃輕啐,覺得自己剛剛被他白白奚落了。
此時比武台上,打得汗水淋漓、欲罷不能,誰站到面前就出拳扁誰的爽快男人是誰呀?!
明明說好是要陪她在人類城玩,幫她滿足臨死前的心願,現在玩瘋的人根本不是她嘛!
參娃很不滿地坐在台下長板椅,踢蹬腿兒,幸好坐在後方看好戲的姑娘分給她一根紅紅串糖,比她的人參果大上許多,裹著甜甜發亮的糖蜜,滋味酸甜好吃,讓她不至於無聊想睡。
粉舌吮舔串糖,每回與台上睚眥目光交會,她就用唇形催促「快下來啦」,他揮拳瞬間,也以眼神回她「還沒痛快過癮」。下一眼她再威脅「那我要逃羅」——大好時機,不跑是笨蛋,即便她身上有他系綁的紅繩線而不能遁土,至少有機會藏起來讓他找不到。他的反應是踹人力道加成,一腿解決與他對戰的人類,用行動明白告訴她:「你敢,我會馬上逮你回來,到時,後果自負」。
能有什麼後果?絕對是他拎起她,直奔回海底龍骸城,將她下鍋料理,硬生生沒收他大方賞賜她的這段人類城之行,管她遺不遺憾、甘不甘願,反正那不關他的事。
她敢去挑戰他的怒氣嗎?
敢的話,她此時不會乖乖坐在台下吃串糖,看他野蠻地欺負弱小人類。
他敢是吃定了她跑不掉,才放心任她離開身邊。
到底還要打多久呀?她想去別處逛吶。
並不是睚眥搏戰的對手與他同樣強悍,才會陷入無止盡的格鬥拆招,睚眥太強,堂堂龍子哪須使出全力和小小人類互拼?幾乎是每個跳上擂台的雄人類都被他兩招內打倒,根本沒人能和他對上十招,就她來看,把睚眥雙手縛綁到背後,他還是有本領打贏。
睚眥連電擊鋼刀都沒使出來哩,赤手空拳對上雄人類五花八門的各式兵器,礙事的人類布衣褪至腰間綁妥,內藏的青冷薄甲大方展露,鱗片色澤炫麗,覆在憤張糾結的肌體,隨之起伏,完全不阻礙睚眥行雲流水的動作——那是當然,自己出生時一併帶到世間的龍鱗,便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怎可能變成累贅?
參娃瞧著那身鱗甲,有些暈遲眩。
好漂亮的顏色哦。
又見他一記旋身飛躍,束高黑髮在他腦後畫出漂亮弧形,髮絲囂狂潑散,舞過他銳利卻含笑的眼眸,以及挑勾起自信高傲的唇線,一氣呵成的瞬間,參娃目不轉睛,被他的身影膠著了眼神,他咧出白牙,低笑,眉微微一揚,掃腿,把陪他玩了幾招的雄人類踢入台下人潮中。
豪邁自若的輕佻笑法,傲睨眾人,五官鏤刻著剛稜霸氣,她在人類城溜躂幾日,見過許多面孔,還沒有誰能勝過睚眥的俊偉突顯,他舉手投足,總帶有渾然天成的氣勢,誰朝他身旁站,亦會黯然失色。
「兄弟,我給你機會去挑件兵器,赤手空拳可佔不到便宜。」巨漢先禮後兵。
「不用,就這麼玩。」睚眥兩掌一拍,攤開,擺明用它們便能對抗鐵鏈圓球。
他說的可是「玩」,而非「打」。
「那麼我不客氣了!」巨漢重喝,圓球擊出,順勢力道足以砸碎屋牆。
「睚眥小心!」參娃猛地大喊,在長板椅上坐不住身,跳了起來,險些要爬上擂台。
一聲脆響,一道撼動擂台支架的氣漩,一顆停滯半空不動的烏沉圓球,以及單單用兩反映便深深戳入圓球中央,制止圓球蠻力襲勢的睚眥。
騰出的左手還有空閒先撥撥發邊飛揚的發,再拍了烏沉圓球一下,輕輕的,連個「啪」聲也沒有,烏沉圓球彷彿泥沙塑出來的一般脆弱,破碎崩裂,化為七零八落的鐵塊齏粉……
氣焰囂張的巨漢哪裡還在?他跌坐在場中央,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一幕,渾身冷汗不是使勁耍大球給逼出來的,而是嚇得心寒牙顫所致,接著他眼白一翻,倒地不起。
睚眥揮去指掌沾染的碎鐵屑,嗤鼻一笑。
「昏了?我還沒碰到你半根寒毛哩。」真不濟事,可別嚇破膽才好。
台下掌聲如雷震天,藍袍男子連忙再問。
「有沒有人想送死……不,其他英雄好漢願意上台一試嗎?」
鴉雀無聲。
「當真沒有?」又問一次。
萬籟俱寂。
藍袍男子轉身,抱拳詢問當家主子:「老爺,你是否要親自賜教?」本來說好,最終優勝者必須再過主子這關。
「……不用。」他此時擺在椅把上的雙手還會抖,一點都不想對上場中男子。
「那麼,勝者確定!龍二公子!」
參娃跟著台下眾人拍手,嘿嘿,與有榮焉。
和睚眥再對上眼,她雙手拇指豎得直挺挺,小嘴大大開合,好似只出水小魚:好棒!好棒!
等我領到獎品,下去就打賞給你啦。睚眥很大方,他只對刀劍兵器有興趣,其餘身外之物,他樣樣不缺,不知道比武優勝的大獎是啥?
「謝謝各位鄉親做見證和參與,我們武家莊的乘龍快媚果真是人中之龍,連姓名裡都有個『龍』字!下月迎親酒宴還望眾鄉親賞臉光臨,一塊兒分些喜氣!」
大紅幌子一翻再翻,「比武」兩字猶在,下頭因風吹擰而纏繞幌棍的那部分,終於在下一陣風兒撩弄又歇止時,瞧得一清二楚——
比武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