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庇、保庇、保庇、保庇,啊啊∼∼走來到這,去到那,世間那麼大,流行啥咪衫,啥咪車,咱攏跟著趴……」
五、六個青少年吆喝著飛馳而過,寬鬆的T恤在風中抖動,馬路邊賣甘蔗菠蘿的阿伯利落地揮舞手中的刀子,一片片削下菠蘿的外衣。
天藍得再容不下一點色彩,飽滿地在天際揮灑,白雲在青山間漫遊,陽光在身體裡發酵,熱氣在皮膚散出又重新沁入,慢慢烘烤著,帶來一絲絲的刺癢。
***
聽見熟悉的車聲停在門口,秋月忙不迭捧起大玻璃碗走出廚房。蕭旭維提著行李袋進門,迎面而來的涼風令他舒服地歎口氣,他走到電風扇前,下意識地拉著領口散熱。
「歡迎回來。」
一聲開朗的喊叫讓他抬起頭,一個綁著幾何頭巾、穿牛仔短裙、戴太陽眼鏡的陌生女孩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端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碗。
一瞬間,蕭旭維還以為自己走錯家門。「你……」他遲疑了兩秒。
「旭哥,你不認得我?」她把一缸青草茶放到桌上,摸著太陽眼鏡考慮要不要取下,但一碰上頰邊的痘子,頓覺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不過熟悉的稱呼與聲音讓他露出笑。只有一個人會喊他旭哥。「幾年不見,你變得這麼時髦。」
她笑了兩聲,緊張地摸著頭上的發巾。「我這是嘻哈風格。」
隔著一層墨鏡,雖然掩去了顏色,卻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比記憶中更有個性。十幾歲的蕭旭維長得俊秀斯文,不過隨著年歲漸長,體形抽高、身材結實,秀氣的外貌轉為英朗與男子氣概,溫和帶笑的雙眸添了幾許嚴肅與世故。
光是望著他,秋月就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在大學裡,她見過幾個長得比蕭旭維俊帥的學長,無奈就是波瀾不興。
提著行李箱進來的簡明倫看到綁頭巾戴太陽眼鏡的她時,疑惑問:「這誰?」
蕭旭維頓覺滑稽,低頭輕笑一聲。
秋月尷尬地想踢哥哥一腳。「我啦,自己的妹妹都不認得?」
簡明倫驚訝道:「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室內戴什麼太陽眼鏡?」害他一時沒認出來。「還有頭巾——」
「流行啦,不行喔。」她用手揮趕。「你把行李搬上去。」不戴太陽眼鏡怎麼遮痘子跟紅腫的金魚眼?
「我媽呢?」蕭旭維疑惑道。
「她去換西瓜,說昨天買的太沙了,老闆騙她。坐啊,外面很熱吧,先喝點青草茶。」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噠噠地跑進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又回來,利落地盛好一杯。「來,給你。」
蕭旭維笑著接過。「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麼熱心。」剛剛曉得眼前人是秋月時,還感覺有點生疏,但他們兄妹荒謬的對話一下將疏離打破,他自在許多。
說起來,他也算是看著秋月長大的,對她本就有一份親切感,即使後來北上唸書,這幾年又少回來,兩人生分不少,但每回見面總能很快打破藩籬,與秋月熱情熱心的個性有極大的關係。
「她是雞婆啦。」簡明倫提著行李往二樓走。
「你才雞婆。」秋月回完嘴就後悔了。她一直想給旭哥不一樣的印象,怎麼又跟哥哥鬥起嘴來?想到他剛說她一點兒都沒變,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如果他一直用小時候的眼光看她,她就只能是妹妹,不可能變成女朋友。
「聽蕭媽說你要回來接診所。」她盡量優雅地在籐椅上坐下,規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
「對。」青草茶一入口,沁涼的滋味趕走身上的熱氣,他一口氣喝了一半。
秋月很想接著問:那你女朋友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真的分手了?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人家才剛回來,問這個好像不大恰當。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上去休息?」她有許多話想問,但時機不對,只能暫時忍下。
蕭旭維微笑。「不過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沒這麼虛弱。」既然阿明知道車禍的事,那秋月應該也曉得。「不過是要上去整理一下東西。」
秋月頷首。「對,要整理行李。你上去吧,不用顧慮我……」
「旭維,回來了?」隔壁張大嬸走進來。阿明的小貨車停在門口,她想應該是把人接回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張媽。」蕭旭維起身打招呼。
秋月也打聲招呼,張媽不確定地上下瞄她一眼。「阿月?」
「對啊,我啦。」她摸了下頭巾跟太陽眼鏡。
「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差點沒認出來,剛剛猛一看還以為是旭維的女朋友,我想說不是分手了怎麼又跑出——」
「張媽。」秋月趕忙打斷她的話。「來啦,喝青草茶。」
簡明倫正好從二樓下來,跟張媽打了聲招呼。
「果然沒看錯,我就想說是你的貨車。」張媽喝口茶。
「旭哥你不是要整理行李?快上去。」秋月揮手催促,鄰居媽媽們不懂什麼叫隱私,說不準等一下就問為什麼跟女朋友分手,雖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但三姑六婆的問話有時候很討人厭,偏偏對長輩不能沒禮貌。
這時,正好蕭母騎機車回來,抱了一個大西瓜進來,蕭旭維忙上前接過,蕭母打量兒子。「怎麼變這麼瘦?」
「對啊,我看著也瘦了。」張母接腔。
蕭旭維沒接話,只是笑笑地把西瓜抱進廚房。
「我還有事,先走了。」簡明倫說道。
「等一下,吃完西瓜再走。」蕭媽立刻道。
「不用,我剛接到電話,民宿有點事叫我過去幫忙。」簡明倫回頭喊了一句。「晚上再找你,阿維。」
蕭旭維站在廚房口,朝他點個頭,見張媽似要說話,他先開口說道:「媽,我昨天沒睡好先上去睡個覺,晚餐再叫我。」
「好,去睡。」蕭母頷首。
秋月留下來與蕭母、張媽說了一會兒話後,其它幾個鄰居媽媽也來串門子,她便以要回去顧店為由先走了。
一到外頭,她抬眼望向二樓。紗窗內一片暗影,瞧不清是不是站了人。雖然才短短地說了幾句話,但她覺得旭哥變了很多,眉宇間沒有以前的朝氣與開朗,就連笑容都隔了一層紗,顯得朦朧溫和。
旭哥以前可是陽光少年,怎麼現在成了憂鬱小生?她有好多話想問他,偏偏不知怎麼開口,怕唐突,也怕不小心掀了他的傷口——
***
樓上,頎長的身影躺在淺藍的被單上,右手枕在腦後,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樓下阿姨、大嬸們的話語斷斷續續傳來,他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遙控器,打開音響。DJ的聲音傳散開來,放了一首聽過卻想不起歌名的流行歌。
屋子裡有些悶,但他不想開風扇,只是靜靜地閉目休息,從腳趾頭的骨頭開始數起,一路往上,心隨之沉靜下來。
就在他快入睡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真的睡了?」
他沒出聲,聽見母親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旭維,別給我裝睡。」
蕭旭維在心裡歎氣,睜開眼。「我沒裝睡,差一點就要睡著了。」他打個呵欠。
「你怎麼會瘦成這樣?」她心疼地抓著兒子的手。「都住院了也不打電話回來,這麼不懂事……都白疼你了。」
見母親要落淚,他喟歎道:「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想讓你知道。」
「你說什麼?我關心你還不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坐起身。「反正現在都好了,你就別跟我計較。」
「你有沒有好我要眼見為憑,等一下就去你爸診所全身檢查,X光、超音波什麼的都給我照——」
「媽——」
「別跟我撒嬌,我不吃這一套,沒良心你、沒良心。」她生氣地扭了下他的耳朵。
「喔!」蕭旭維痛呼一聲。
「蕭太太、蕭太太——」
樓下傳來鄰居的叫喚聲。
蕭母氣憤地嘟囔道:「好不容易送走一批,又來,沒完沒了。」她不甘願地起身。「晚上我再審問你。」
「蕭太——」
「下來了。」蕭母邊走邊喊。
蕭旭維揉著耳朵無奈歎氣,他都幾歲了還扭耳朵,睡蟲都被趕跑了。他起身整理行李,順手將筆電放到桌上,而後將行李箱內的衣物及日用品歸位。
母親將房間收拾得很乾淨,也沒有特別需要打掃的地方,不過二十分鐘他就把行李整理完畢,走進浴室沖了個涼。出來時想到前幾天從醫學期刊下載的幾篇文章還沒看,便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計算機閱讀。
才看一頁,手機鈴聲響起,他瞄了眼來電顯示,訝異地接了電話。
「喂。」打過招呼後,卻不知要說什麼,只能沉默地等著對方開口。
「旭維……」另一端頓了幾秒。「你……到家了?」
「剛到不久。」他回答。
「聽說你回南部,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身體還好吧?」
他微笑。「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
接著便是寂靜。他正想著說些什麼蓋過尷尬時,她搶先開口。「我想我是沒什麼機會去你那兒,如果哪天你上來台北,再約出來吃個飯吧。」
「好。」他應了一聲。
話筒那端又沉默下來,兩人都曉得這不過是應酬話。
「你呢,最近好嗎?」他問道。
「好。」原想說幾個共同朋友的小笑話,最後卻作罷,只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按下結束通話鍵,他怔忡地望著窗外的屋頂。曾經是戀人,如今卻連說話都不自在……
他回過神,把鄭庭竹從手機聯絡人中刪除。
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想刪了,沒想到出了車禍,大腿斷裂、小腿開放性骨折,花了八個多月的時間休養及復健。庭竹當時也在車上,只受輕傷,已決定分手的情人卻因為車禍不得不綁在一起,實在是彆扭又不自在。
當時好友還開玩笑,說是老天爺給他們製造機會重修舊好,庭竹因為愧疚,也生出幾許意思,但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不認為真愛無敵,她若真的出於愧疚想復合,對兩人而言都是災難。
他們的問題始終存在——他想回南部,可庭竹想待在台北,三年前兩人聊天時就談過這事,當時庭竹有些為難,但沒說什麼,他也沒放在心上。那時兩人才剛墜入情網,這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直到一年半前他決定回家鄉,想帶她回家見父母,然後把婚事訂下,但她跟他吵了一架,說不想這麼早結婚,更不想嫁去南部。不是她對南部有什麼偏見,而是她的家人朋友及事業都在北部,她沒辦法放下一切嫁給他。
「為什麼你不能留在北部,為什麼要我退讓?」
中間的爭吵、冷戰,他不願再回想,只是有一天,他突然累了,決定暫時分開一陣,冷靜一下。她起初不答應,後來想想爭吵也沒個結果,也疲倦地答應了。
他們偶爾通個電話,雙方都沒軟化的跡象,那時他心裡便有底了。如果他與父母關係不好,或者在家鄉沒工作機會,他可能會留在台北。但他是獨子,親子關係也不錯,當初上台北唸書就沒打算久待,既然雙方都無法妥協,只能分手。
他也想過遠距離戀愛,好友甚至說先拖個幾年,說不定庭竹就讓步了。但他不喜歡這樣,庭竹自然也不肯,他們兩人都不是喜歡拖拉的個性,先前冷靜了兩、三個月,再談分手,彼此都心平氣和許多,沒有太多的爭吵,即使不捨難過,雙方都決定放手。
這一年來,兩人慢慢退回朋友身份,卻仍帶著疙瘩與尷尬。她知道他這陣子就會回家,沒問他確切日期,他也沒告知,不是故意不說,而是每次說話氣氛都這麼詭譎,實在提不起勁打給她,反正她總會從別人那兒聽到。
收回漫遊的思緒,蕭旭維將注意力移回屏幕上的文章。一個小時後,他稍作休息,上網收信,卻意外看見秋月的名字。她在主旨上大剌剌寫著:我是秋月∼∼
他打開信件,內容很簡短。
旭哥,這個信箱也不知你還有沒有用,不過管他的,我還是寄寄看,雖然很想問你發生什麼事,但又怕你傷心不想回答,所以寄信來給你打氣。
信件底下是一排穿著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扭腰擺臀,拿著綵帶球吶喊。
旭哥、旭哥,加油、加油!
點我、點我、點我……
他微笑地將鼠標移到女郎身上點了下。
唰地一聲,比基尼女郎的上衣忽然掉落,朝他拋媚眼。
蕭旭維無法遏制地笑出聲。
「這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