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頭戴玉冠身披錦袍的李皓走進前廳,廳裡除了他爹曹親王——李明,另有一中年男子,男子一見他即轉身打量。
這傢伙什麼來歷?李皓暗暗皺眉,目光好不客氣。
「來來來,我幫你們倆介紹。」曹親王示意李皓向前拜會。「小兒李皓,皓兒,這位是劉武劉師叔,你劉師叔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煤鐵王,還不快叫劉師叔!」
劉武年約四十,身形魁梧,濃眉黑胡將他外表襯得更加豪猛粗獷,站在雍容斯文的曹親王身邊,恰巧成了對比。
「皓兒見過劉師叔。」李皓躬身一揖。
「不敢不敢。」劉武拱手回拜。「昨日我聽師兄提起你,就很想見你一面,今日一見,果真是英雄少年!」
「好說、好說。」曹親王得意笑道。
李皓觀察爹與劉武表情,敏感嗅出他倆有事瞞他。半晌他找了個借口離開,而他一走,劉武與曹親王隨即轉開話題,竊竊討論起舉兵篡位一事。
李皓隱在暗處覷瞧兩人舉動,不一會兒劉武告辭,李皓馬上闖入。
「爹。」
曹親王被他嚇了一跳。「皓兒?我以為你出門了。」
「你剛跟那個劉師叔在商量什麼?我看你們表情非常不對勁。」
「什麼不對勁!」曹親王惱怒駁斥。「我與你劉師叔只是許久未見,許久未見的好友重聚,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最好是這樣。」李皓意有所指地說。
爹那點心思他怎不知道。曹親王十分不滿當今太子才識,認為他庸碌無為,暗地起了取而代之念頭,曹親王以為,論當今皇族之後,誰會比他更足以勝任太子大任?!
可偏偏他苦心栽培長大的兒子,卻非常不認同他的野心——李皓一發現自個兒爹暗地籌兵意圖謀篡皇位,便開始了他喝酒狎妓的放浪行徑。他以為如此便難當大任,該會讓他爹對舉兵一事略感動搖,怎知仍舊敵不過他爹的勃勃野心。
曹親王眉頭一蹙。「聽你這麼說,你到現在仍舊不贊同爹的提議?」
「爹,」李皓苦口婆心。「之前承干太子、魏親王二人下場,還不夠當您前車之鑒?聖上個性您最清楚,應該明白他為保其皇位下了多少功夫?您有沒有想過,萬一舉事不成,遭殃的可是娘、妹妹和曹親王府上下百餘口……」
「你這個孽子,還不住口?!」曹親王惱羞成怒,一巴掌揮過,好在李皓眼明手快朝後退開。
「爹!」
「尚未成事就咒我失敗——」曹親王氣急敗壞。「你也不想想爹費這麼大功夫,到底是為了誰?」
李皓搶白。「我早說過我不眷戀皇位。」
「說謊!」曹親王冷哼。「我當你爹二十五載,還不明瞭你那一點婦人之仁,只會擔心你娘你妹妹安危,你怎麼不想想爹若成事,她們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公主,哪點虧待她們?」
「但是——」李皓話沒說完,曹親王揮手截去他話尾。
「夠了,我不想聽你囉嗉。出去!我還有奏章要讀。」
「爹!」李皓叫喚,但曹親王連多看他一眼都懶,袖一甩跨出門去。
執迷不悟!李皓痛苦瞪視爹的背影,半晌才負氣離開。
一盞茶過,李皓乘著馬車現身百花樓,樓裡老鴇一見他,忙喚著婢女上樓催促花魁玉真快些打扮。貴客上門嘍!
「十六爺,來來來,喝口茶潤潤喉,玉真她已在上頭準備,馬上就好。」鴇嬤嬤親自沏來一壺「鵲舌」奉上,李皓端起喝了幾口,被他爹與劉武一會兒激起的鬱悶,怎樣也消退不了。
「不等了。」杯子往桌上一擱,李皓起身上樓。
鴇嬤嬤急忙尾隨。「我說玉真,你也叫十六爺等上太久!」
「來了。」一聲嬌呼從門扉內響起。算得剛好,李皓方踏上台階,一陣香風撲來。「玉真拜見十六爺……」
玉真外貌頗為妖艷,軟嫩嫩身子有如剛出籠的饅頭,香馥彈手,李皓看中她就這兩點,可今天不知怎麼搞的,才剛嗅到她身上脂粉味,他竟已覺得膩。
腦海不自覺浮現另一雙眼睛,一張年輕但不帶稚氣的秀美容顏。一想到昨日離去時從她頭上取走的絲帶,李皓下意識摸了摸胸口。
那條白絲帶就擱他胸前衣袋,還小心用一個錦囊收起——不知怎麼搞,光想她的東西就放在自個兒身上,原本淤在他胸口的悶氣一散,心情爽快許多。
玉真不知李皓注意力早已飛散,一將他拉進房,她整個人貼他身上又揉又蹭。
「十六爺,玉真想煞您了!您怎麼那麼多天沒過來?」
「我這不就來了?」李皓戴上一貫輕狎面具,在她豐乳上捏了一把。玉真格格輕笑。
「十六爺您壞。」她愛嬌地扭動身子,抬高手勾住他脖子。「說真的十六爺,玉真不知您今早要來,前日約了賣簪子的販子,待會兒他來,您可要耐著性子陪王真挑個幾支。」
李皓眼睛一亮,對了,他可以挑支簪子送她。只拿不取,可不是他李皓會有的習慣。
他輕輕一笑,允了。「好啊。」
玉真歡天喜地地說:「玉真先謝謝十六爺。」
午後,四名婢女送望雪到書齋會晤前任聖女——柳青嵐。聖女卸任一個月內,還得反覆指導繼任聖女會晤皇上時的態度規矩。
望雪一進書齋,柳青嵐即垂眸躬身問安:「參見聖女。」
「柳姑娘免禮。」望雪直行入內坐在木桌後邊。「有勞柳姑娘。」
柳青嵐朝一旁的僕傭一瞟。「稍退幾步。」
在前後兩任聖女會見期間,僕傭非但不能離開,還一人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兩人互動,美其名是伺候,說是為防兩位尊貴人兒碰巧有什麼需要,實則是監視,至於原因他們倒不是那麼清楚,只知是皇上規定。
竹林大宅建於二十年前,當時皇上李世民仍只是親王身份,卻因緣際會得了個能知過去未來的美人,也就是初任「聖女」,閨名阮湘娘。湘娘身具天竺與中土雙方血緣,其他妻妾不見容湘娘奇特生活風俗,李世盡才刻意建了這麼一座宅第,一來是討好,二來是監視,他也怕其他兄弟發現他藏了這麼一個瑰寶。湘娘在李世民登基為王、榮寵不再後黯然死去,死時年方二十二。
湘娘一死,李世民才知身邊有一個「聖女」的重要性,所以私下派出使徒四下探查,他確信天下之大,定能讓他找著和湘娘一樣天賦異稟的佳人——這也是「竹林聖女」來源始末。
望雪是第四代。
柳青嵐張口便說:「會見皇上時態度要不卑不亢,無須屈意承歡,但也不能亂逞口舌之快,態度謹慎謙恭同時大方得體……我一口氣說了這麼一串,聖女全記得了嗎?」
望雪一見柳青嵐朝她眨了下眼睛,會意地搖了搖頭。「望雪不才。」
「這樣吧,我邊念,您寫下。」柳青嵐再一次重複她先前的提點,會見皇上該怎麼稱呼,如何拜跪,若皇上有事要問,儀式又該怎麼進行,柳青嵐每說一段,就朝望雪瞄了眼。看在僕傭眼裡像是在確認她的抄寫進度,實則是在對她打暗號——注意這個字。
一個時辰過後,望雪拿著紙捲回到她閨房,婢女一離開她忙不迭打開,依著柳青嵐暗示一字一宇串連——房中南方牆下。她走到門邊一探婢女行蹤,確認長廊外沒其他閒雜人等,這才照著指示摸過南方牆下每個石塊,就連木櫥後邊也不放過。
一方石塊鬆動的感覺有些怪,她掀開一看,底下果真藏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紙,望雪悄悄收在衣袋裡,打算趁夜眾人熟睡再取出展讀。
早在戴冠儀式上,柳青嵐沾水點她眉心時,望雪已發覺她的過去與未來——柳青嵐將在一月後,毒發身亡。望雪也發現,當初帶她進府的使徒允諾卸任將能返家侍候雙親,佐以大筆財富一事,純是一場美夢。一出竹林大宅就是死,前頭三任聖女沒人能逃得過。皇上要人監視用意也在此,他害怕天賦異稟的她們會洩漏他的秘密。
伴君如伴虎,望雪手壓胸脯吁氣,她並不訝異皇上處置她們的方式,但難免覺得悲哀,尤其一想到自己無能再與爹爹娘親見面,忍不住掉淚。
想想,她也只是方滿十六的小姑娘,小小年紀就已發現自己未來黯淡無光,要她怎麼抑得住心頭的絕望?
尤其當天晚膳過,一名衛士送來一個晴天霹靂消息——聽見當時,望雪彷彿被人潑了一盆冰水,透體生寒。
「你說——你說我爹他怎麼了?」
報訊的衛士再次複述:「據報,梅解昨日上山打獵,不意被猛虎咬傷,性命垂危——」
望雪雙親原是梅嶺上獵戶,九歲那年她貪玩硬要跟著爹爹進城交易,怎知碰巧被搜尋的使徒發現她大展天賦,不過眨眼,她馬上被使徒帶進竹林大宅照養,日後成了「聖女」。
望雪突然站起。
「等等,」年約四十的總管嬤嬤一見不對,急忙攔人。「聖女您想做什麼?」
望雪愣愣地看著她。「這還需要問嗎?我要回去看我爹啊!」
「不可以。」總管嬤嬤眼一睨,眾人忙將廳房門關上。
望雪急往前衝。「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快開門啊!沒聽到衛士說的,我爹性命垂危,他就快死了啊!」
「聖女您冷靜。」總管嬤嬤與一名婢女擋在門口,一邊勸阻:「您別忘了您現在的身份,您是『聖女』,早已不是之前的梅望雪。世俗親情羈絆,您不是早已在戴冠大典上全數拋下——」
望雪倏地停下推搡動作,定定地看著總管嬤嬤。「你是說,我梅望雪從昨兒夜裡開始,就是個沒爹沒娘沒姓沒名的孤女?」
「還望聖女見諒。」總管嬤嬤嘴裡致歉,但阻擋的動作依舊。
望雪一見脾氣又起,這源自她爹爹梅解的倔脾氣,可在入府當初讓她,也讓宅子裡裡外外僕傭吃足了苦頭。不管挨多少回鞭子,倔氣的她仍不放棄逃出大宅,要不是禮儀師傅提點她會害許多人送命,或許她今日仍不肯放棄。
她都犧牲了這麼多,就讓她回家見爹爹最後一面,這樣也不得?!
望雪一整臉色。「我用聖女的身份命令你,讓開!」
「恕小的不能從命。」
總管嬤嬤暗使眼色,兩名婢女悄悄走來架住望雪手臂,望雪又驚又怒,不停掙扎身子嚷叫:「這就是你們對待聖女的方式,口頭稱我聖女,實際卻當我是禁臠,我只要你們讓我回家見我爹一面,那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面吶!」
「裡頭到底在鬧什麼?」被婢女護擁的柳青嵐站門外喊道。
眼見望雪與總管嬤嬤爭執不休,兩名伶俐婢女趕忙跑去向柳青嵐討救兵。總管嬤嬤一聽她聲音馬上將廳門打開,望雪見狀欲沖,結果卻被婢女們挾得更緊。
「嵐姊姊,求你幫幫我——」雙臂被架住的望雪哭求著。「我爹打獵受傷,命在旦夕,我只是要回去見他一面,還有我娘……一開始他們明明說好三年會讓我回家探親一次,結果進來這麼多年,我卻連這大宅門也沒踏出過一次……」
不待她說完,柳青嵐抬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得望雪忘了掉淚,一臉震驚——嵐姊姊為什麼打她?
「你鬧夠了沒有?!」柳青嵐怒目相向。「昨夜戴冠大典的宣誓你全忘了?你早已捨棄一切,現在還在提什麼見最後一面?」
「我求求你……」望雪拖著兩名婢女跪下。「求求你們,我不是一去不回,我保證見了我爹之後我一定會跟你們一塊回來,求求你們……」望雪不死心,淌著眼淚頻頻對眾人磕頭。
什麼聖女之尊,她全都不管了,她只想回家見爹——她只想回家見爹!
行不通,大宅規矩就是進得來出不去,柳青嵐再同情也只能打碎望雪夢想。
「帶她回房。」柳青嵐背轉過身下令,架著望雪的婢女應了聲,隨即拖著她離開,身後還跟了兩名以防她使勁逃脫。
原諒我!望著一路嚎哭的望雪,柳青嵐抬手抹去眼角淚水。
夜訪的李皓落地便聽見房裡一陣哭聲。她在哭?他心裡方浮現望雪纖柔又倔氣的面容,手指已經暗自運氣劃破窗紙窺看。只見她背窗伏在床上,鄰旁還站了兩名婢女,不斷面面相覷。
看婢女表情似乎已忍到極限,兩人最後交換一次眼色後,一名婢女大膽向前。「聖女,您已經哭了快半個時辰,就別再哭了,眼淚掉多可會傷身。」
望雪猛地回頭低斥。「要我說幾次你們才願聽,我不需要你們在旁邊說三道四,出去!」
她還哭得真是慘,鼻子紅了眼睛也腫了。李皓暗想,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婢女們見她勸不聽,搖搖頭後躬身退開。
婢女前腳剛走,李皓進門。
「不是要你們走——唔!」話還沒說完,背上穴道已被點中。
他看著她小聲說:「我要熄滅桌上燈燭。你答應不出聲,我就解開穴道。」
望雪瞪著他點了兩下頭,心裡閃過不祥的預兆。
他果真說到做到,昨晚才說會再來,今晚就來了。也罷,她一想到性命垂危的爹爹,眼淚便掉不停。反正她最重視的人只剩下一個,她再勉強自己也沒什麼用了。
「你哭什麼?」李皓被她眼淚搞得渾身不對勁,心裡直像生了一堆螞蟻亂爬。「有人欺負你了?」
她連連搖頭。「不是……我是為了我爹……」說到這她突然噤口,心想反正他都要殺她了,她幹麼多做解釋。「算了,反正注定死在您手下,告訴您為什麼哭有什麼用?」
正拉下掩嘴黑布的李皓皺眉。「死在我手下?什麼意思?」
望雪一愕。「十六爺不是來殺我的?」
「我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您昨晚說過,民女以為——」
李皓「嘖」了一聲揮手。「民女來民女去,煩不煩。」
望雪擦去眼淚。「我一直以為再見您那日,就是我的死期。」
他被月光照亮的唇角一彎。「看在你沒跟任何人提起我來一事,姑且相信你昨晚說的,你會保守秘密。」
「我保證。」她確定地點頭,但——「您今晚目的?」
李暗一挲脖子,突然間沒法大方說出他心頭意圖——他只是想來看看她,隨意跟她聊點什麼,遂拿出懷裡的象牙簪子。「拿去。」
望雪接過對著月光一照,看見溫潤似玉的簪頭上雕著一朵盛開的梅,她一臉驚喜地看著他。「十六爺知道我姓氏?」
「你姓梅?」李皓眼睛一亮。
「是,我姓梅,閨名望雪。」望雪暗笑自己傻,瞧她剛問那什麼問題,十六爺怎麼可能知道她姓氏,擁有神通的人是她又不是他。
凍雲霄偏嶺,素雪曉凝華——李皓想起當今皇上寫過一首詩,詩名正好叫「望雪」。
果真無巧不成書。李皓心想,買下當時玉真還在旁嫌棄太素,說他買了她也不會用。想不到歪打正著,這支簪恰恰合了她本名。
雪中寒梅。
望雪欣賞一會兒後,突然將簪子遞回李皓面前。「多謝十六爺,但,我不能收。」
他皺眉。「為什麼?」
「聖女不應擁有身外物。」望雪打開銅鏡前木盒,李皓探頭,只見裡頭擱著一把木梳,還有數條白絲帶,與他藏在胸前錦囊裡的同色同款——這些就是「竹林聖女」全數擁有的私物。
他皺起眉頭,心頭湧上一股不知該說是憐、還是疼的難受。他果決取走她手上象牙簪,說:「轉過身去。」
「什麼?」望雪還沒弄清他意思,李皓已扳轉她身子背對他,手一揚扯下束髮絲帶,靈巧地拉攏扭轉她頭上烏絲。
李皓手巧,加上平時常看花娘們梳妝打扮,雖是頭回幫女人綰髮,想不到做得還不錯。他退開細看,滿意點頭。
「你瞧瞧——」
朦朧銅鏡中映出她秀麗面容,兩繒削短的發垂在頰邊,一半發綰起盤在頭上,看起來確實比束髮清爽許多。
她手摸髮簪,突然想起這輩子除了爹跟娘外,從來沒人刻意為她做過什麼——方才抑下的眼淚禁不住又湧出。
李皓嚇了一跳,「怎麼?弄疼你了?」
她再度搖頭。「我只是想到我爹——」她蒙著臉呢喃吐露今晚聽到的消息,還有大宅總管嬤嬤說什麼也不讓她回家探望一事。「我好想我爹跟我娘,自我九歲被帶進大宅,我就再沒跟他們見過面了——」
難怪她會這麼傷心——李皓暗吁口氣。「你家在哪?」
「長安城外的梅嶺。」
梅嶺是嗎?他在腦中思索它與竹林大宅之間距離,如果快馬加鞭,約莫三個時辰可以往返一趟。「你說你只想跟你爹見個面?」他突然問道。
望雪點頭。「是,我只想確認他安危。如果他真的照報訊的人說的,捱不過今晚,也該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在他靈前上炷香……」
見她哭得梨花帶雨,李皓心疼地捧起她的臉,點了下頭。「別哭了,我帶你去吧。」
啊?望雪一愣,她沒聽錯吧?!
「但我得到外頭張羅些東西,」他放開她,微微一笑。「你等我,我馬上回來。」
望雪呆傻地看著他開窗竄出,不一會兒又回來,扯下面巾交給她一套男僕衣裳。「套上,你衣服太顯眼,很容易被認出來。」
直到這會兒她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她喜不自勝地接過衣裳躲至屏風後邊換上,李皓步向床鋪扯松棉被,做了個人臥床上安睡偽裝。不一會兒望雪穿著過大的衣袍走到他跟前,李皓一瞧,忍不住笑。
「過來。」他彎下腰幫她把曳地的長褲翻了幾折。
望雪看著他舉動,這才想起一件很要緊的事。「十六爺,你這麼幫我,會不會害你惹禍上身?」
李皓豪邁一笑。「男子漢大丈夫,說一是一。」他走近她將她的手安放在他腰帶兩側。「待會兒抓緊,萬一掉下來被衛士們發現,可吃不完兜著走,聽清楚了?」
「清楚。」為了安全,這會兒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望雪有如溺水般緊緊抱著李皓。
不囉嗦,李皓手一抓她腰隨即從窗戶竄出,借力使力點踏高牆再躍向竹林,不過盞茶時間,兩人已離大宅老遠。
「好靈巧的身手!」望雪忍不住誇讚。難怪他能接連兩夜恍若無人般闖入戒備森嚴的大宅。
「好說。」李皓帶她來到藏馬的洞穴,他一個蹬跨上馬連帶拉她坐在身前。望雪心驚地望著眼前赤褐的馬鬃。
騎馬,她還真是頭次經歷。
李皓瞧她發白的臉色,擔心地探問:「沒問題吧?」
望雪硬吞口水搖頭。
「那就出發了。」李皓抓緊韁繩一踢馬腹,「駕」地一聲喝,黑馬四腳一撒,如箭般飛馳而出。
疾馳了一個半時辰,嬌弱的望雪早已不支睡倒在李皓懷中。
「望雪姑娘,醒醒。」李皓勒馬停下,憐惜地拍拍她微涼的臉頰。
「這是哪?」她迷迷濛濛張眼,一看四周烏漆抹黑一片,嚇得瞪直了雙眼。
「梅嶺村外一里。」梅嶺幾月前李皓才剛來過,目的跟望雪她爹一樣,打獵。只是一個是為了生計,一個是為了消磨時間。「夜裡鐵蹄聲響,騎馬進村不安全。」
李皓下馬再抱下望雪。
「呀!」她坐了一個多時辰腳早麻了,一落地馬上腳軟跌下。
「小心。」李皓穩穩抱住她。
望雪抬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林中,唯一的憑借是他暖熱的身體。李皓退開身子欲察看她腿,望雪卻緊揪他衣袖死不肯放。
「怎麼?」
「好黑。」她膽怯地瞧瞧左右。別說她當年離家尚小,記不得梅嶺景致,單單眼前這片黑,就已夠讓她汗毛倒豎。
她恍然又有一種被關進柴房處罰的錯覺——小時她若沒法完整做出禮儀師傅教的步伐動作,禮儀師傅總會把小望雪關進柴房,任她對著一堆柴薪練習,不到完美不放她出來。
禮儀師傅老說「聖女」得坐若牡丹行如百合,而她卻像只野地潑猴,不吃點苦頭學不會;所以常常一關她就是一個日夜。
「你怕?」李皓有些驚奇。這個能沉著應對夜襲客的聰慧女子,竟也有心怯害怕的時候。
望雪臉頰微熱,好在這會兒天暗,看不見她脹紅的臉。
「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李皓帶她躍上枝頭。
望雪看著環住自己腰肢的手,再抬頭瞧瞧李皓下顎,從沒跟男人如此親近的她,身體不禁竄過一股異樣感受。
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望雪抗拒著心裡觸碰他一窺究竟的想望,也明白自己不管再怎麼看,也無法看見他與她相遇之後他心裡所思所想。黑夜中瞧不清他俊朗面容,但就像他保證的,他不會丟下她不管。貼著她的手臂與身體如此堅實,揣著這點安心,存在她心頭的恐懼漸漸消散。
竄跳的身影停在一棵高大松木上,居高俯視僅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落。「還記得你家模樣?」李皓問。
她點頭。「我記得我爹在屋後種了棵梅樹……」那是當年梅家老爹擔心女兒迷路,刻意栽下的路標。
李皓望去,二十多幢石屋僅有一戶屋後栽了棵樹。萬籟俱寂的夜,也只有這家門窗還隱隱透著亮。
李皓摟著望雪腰輕踏屋簷前進,落地後他小聲吩咐:「先說好,等會兒我先入內確認,你就站梅樹後等,不可輕舉妄動,聽見了?」
「聽見。」望雪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看李皓去敲門,不一會兒屋裡人探頭出來。
「這位公子——」
望雪一聽見對方聲音,一顆心登時揪緊。那是娘、是娘的聲音啊!
「望雪姑娘。」李皓走到梅樹旁輕喚。
望雪自樹後步出,瞥見一位中年婦人就立在屋裡哭泣。
「小雪兒。」婦人低喚。望雪低呼一聲奔進屋裡。
李皓輕手將木門帶上。
「娘,娘。」望雪抱著娘親埋在她肩頭磨蹭。「雪兒好想您,好想您啊!」
「讓娘瞧瞧……」梅母捧起她淚濕的臉頰細看。「長大了長大了,我的小不點小雪兒長大了,娘差點不認得了……」
「爹呢?」望雪邊哭邊拉著她手問。
梅母一聽又哭。「你爹……」她手指向房中,望雪顫著雙腳走入,房中只見薄棺一具。梅解下午酉時撒手歸天,就待明早入土。
望雪腿一軟跪下,哭喊出聲:「爹——」
來不及了!她跪爬著向前磕頭。六、七年來朝思暮想,就是盼著有天再回爹娘身邊,承歡膝下,結果她卻連爹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爹——孩兒不孝——」
「別這樣雪兒,你爹從來沒有怪過你。」梅母頻頻勸慰,望雪淚停了梅母才想到,為何她的雪兒穿著打扮,竟會如此狼狽?
「雪兒你告訴娘,你是怎麼來的?皇上知道嗎?還有外頭那公子……」
薄薄牆壁擋不住梅母聲音,李皓走近一見望雪結舌反應,就知她沒法跟她娘親說謊。他主動插話。「我是皇上派來護衛梅姑娘的衛士,梅姑娘身份特殊,不能太惹人注目,才要梅姑娘換上男裝,夜行回鄉。」
也對。梅母看著李皓問:「不知雪兒能在家待上幾日?」
「抱歉,明早皇上還有要事要請教梅姑娘,待會兒就得啟程。」
梅母轉頭注視望雪,一瞧娘親難過表情,望雪再度落淚。「對不起娘,我馬上又得離開……」
「別哭別哭,能被皇上器重是我們梅家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只是……」梅母嚥下到嘴的抱怨,但望雪跟李皓都清楚知道,她想要說的是,相聚時間實在太少、太短了。
三人心裡同時歎氣。
「這是皇上一點心意。」李皓自懷中掏出一鼓鼓錢囊擱在桌上。望雪驚訝抬頭。李皓輕眨眼,要她穩住別露了餡。「還望梅夫人節哀順變。」
「多謝皇上賞賜。」梅母叩頭謝恩,李皓連忙扶起她。
「不用多禮……梅夫人,我知道您捨不得梅姑娘,但時候真的不早了。」
李皓一說,梅母急忙抓住女兒的手拚命搖著。「小雪兒,娘——娘等你——等你卸了聖職,咱們再一家團聚。」
望雪忍著不掉淚,頻頻點頭允好,李皓硬下心腸拉著她往外走。
梅母跟了一陣,突然喊了聲:「等等,有樣東西,你爹生前一直惦著要給你。」
是一隻玉珮,玉珮上細膩地鏤著一株雪中梅樹,看著它就能想起爹會用什麼眼神姿態思念她——望雪緊握玉珮,朝娘親慎重點頭。「雪兒定會好好珍藏。」
梅母顫抖地點頭。「路上——小心。」
「走了。」李皓狠心截斷兩人話別,門板一打開,他隨即抓著望雪腰帶縱步躍上鄰家屋頂。
梅母癡癡望著女兒消失方向,久久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