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活商務會館,座落於台北大直。
高雅的外觀,沒有多餘的華麗設計,由外到裡,環保的綠建築、天然樸實的傢俱擺飾、菜單上建康的有機素材,每個角落,都散揚著無矯飾的自然氣息,將樂活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只要走進大廳,原本緊繃的情緒就會不自覺地舒緩下來。
會館良好的景觀視野,更是成了招牌。近看有基隆河的波光瀲灩,遠望有知名的101大樓閃著光亮;若想來個忙裡偷閒,穿過隧道,故宮、士林夜市、陽明山等熱門觀光景點任君挑選,出差猶如度假,還能享受身心靈放鬆,捨它其誰?
開幕才短短三年的時間,已成為商務人士的最愛,更是網路及旅遊手冊上火熱的知名旅店。定位明確,讓「樂活」在幾間老字號的知名飯店壟斷市場的狀況下,還能殺出一條血路,其中最功不可沒的,當然是奠定這大片江山的公關及業務部門。
也因此,兩個部門感情好得不得了,人手不足需要幫忙時,只要揚臂一呼,絕對都是義不容辭,相挺到底。
但,此時,這個美好優良的傳統,卻在一個人身上遭到了破壞。
「小姜,你說什麼──你不能去?」業務小李掏掏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你昨天還答應我的欸,對方是誰你知不知道?東凌、東凌汽車!想想他們每年在晶華砸下的錢,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們要另尋合作對像這個大好機會,你居然不幫忙?!」
高分貝的咆哮自話筒另一端連珠炮地傳來,姜滿紅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撫額,感覺頭很痛。她當然知道東凌的重要性,為了爭取這個客戶,業務部無不卯足全勁。
東凌是日產汽車公司,相當重視總公司和分公司的聯繫,每個月都有高層主管及原廠技師來台北出差,固定收益已相當可觀,而台灣分公司所舉辦的活動,也是人人爭相搶食的大餅。
舉凡發表會、員工聚餐、春酒、尾牙……等等,都是龐大商機,更別提成為簽約廠商所帶來的無形經濟效益,被東凌選上,等於是一種品質保證,在國際知名度也會連帶水漲船高。
「小姜啊……」吼了一陣,小李開始轉為哀求。「東凌負責洽談的人難搞得要命,我好不容易過關斬將才有簡報的機會,你來幫忙充個場面、施一下美人計,說不定可以加分,就像之前咱們合作無間的那樣,業務加公關,所向披靡,走啦!」
姜滿紅黛眉整個蹙起,為難全寫在臉上。她後悔昨天答應得太快,等到發現是東凌的Case時,已經來不及,再聽到洽談負責人的姓名,空白的腦海只有一個念頭──她想當場遞辭呈,離開樂活,永遠別和他有關係!
瞄了旁邊的身影一眼,她微側過聲,摀住話筒低聲道:「你去拜託我們經理,他比我厲害多了,他今天下午正好沒事……」
一旁的褚君堂耳朵很尖,眼一凝,視線立刻掃來。
要命!他聽到了。姜滿紅身子一僵,冷汗爬上額,她抬起頭,嘿嘿乾笑,無辜地看回去,裝死。
「東凌不准理字級以上的人出現,何況褚經理帥歸帥,美人計也輪不到他施展啊!算了,我去你那裡喬!」分心的結果,攔都來不及攔,電話直接掛上。
天哪!姜滿紅懊惱咬唇,緩緩把話筒放回分機。怎麼辦?要用什麼借口才不會讓小李以為她沒同事愛?她不是不肯幫忙,而是……她有難言的苦衷啊!
「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提到我。」突然,褚君堂淡淡冒出一句。
「那是──」姜滿紅才剛開口,公關部的門已被砰地推開。
「褚經理,你幫我勸勸小姜,她居然不跟我去東凌簡報!」氣急敗壞的小李邊嚷邊衝了進來。
「喔?東凌啊。」褚君堂抬眸,揚起微笑,而後看向姜滿紅。業務部最近在爭取什麼Case,他當然很清楚。「小姜,你發什麼瘋不跟小李去東凌簡報?小小公關專員,也開始懂得推三阻四了,學得不錯嘛!」
不愧為女記者們私下遴選出來的最帥飯店公關,即使罵人,那張臉還是一樣帥──只有她,一進樂活就被殘害至今的她,知道那人畜無傷的皮相下,隱藏著怎樣的邪惡人格。
「經理,」無暇安撫自己受創的心,姜滿紅急道:「我要給媒體的新聞稿還沒寫好,而且東凌那麼重要,由我這種小角色去實在太不妥當,我覺得還是由你出馬才能充分表達咱們樂活的實力與誠意,讓東凌乖乖簽約。」好歹也是被他打壓出來的稱職公關,一番推拒說得冠冕堂皇。
「你是說,那篇被我退到不想再退、寫得比小學生作文還差的新聞稿?你還在弄啊?」褚君堂低笑。「小李,你們家經理呢?沒跟他求救?」
姜滿紅暗暗咬牙。她沒那麼差好不好?都是他挑剔又龜毛,那篇新聞稿才會被他一退再退。要不是那語意聽起來像要幫她,她早就、就……掙扎半晌,她只能默默地歎了口氣。可恨的是,她啥也不能做。腦筋轉得沒他快,口才也輸他一大截,反抗只會落到更淒慘的下場,多年來她已經學乖了。
有時候,她不禁會想,他到底是在鍛煉她,還是純粹嘴巴壞──雖然,她強烈懷疑是後者。無數的慘痛教訓換來她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力,再毒舌的媒體、再「澳」的客戶,她都能平心靜氣,用溫柔的笑容以對,全拜他的魔鬼訓練所賜!
「東凌只准兩個人去簡報,還規定不准派大頭出馬,他不希望過多經驗掩蓋真實。」小李急忙解釋,怕褚君堂站到她那邊。要是他不放人,就算小姜答應也沒用。「而且小姜有多適合簡報,你也知道的。」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用她?」褚君堂挑眉。「文案撰寫差、人脈背景也沒別人雄厚,能用的不就耐操,還有笑起來還算可以看這兩個優點?算她有自知之明,對自家飯店的優點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那之前業務經理要我過去,你幹麼又不放人?」姜滿紅忍不住抗議。說得她好像多不適合公關這份工作似的,好氣喔!
「把不成材的燙手山芋推給別人,你以為我有那麼惡劣嗎?」冷冷嗤笑,褚君堂很理直氣壯。業務經理看出她是個人才,想跟他搶人,他肯放才有鬼!
「褚經理……」小李指指腕上的表。「我和東凌的簡先生約三點,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拜託,把小姜借給我們吧!」
「去吧!」褚君堂很爽快地大手一揮。「沒簽下約不准回來。」
小李拍手叫好,姜滿紅則是臉垮了下來。
「但是、我的新聞稿……不能再拖了……」她試圖力挽狂瀾。
「我來寫,與其讓你浪費整個下午的時間,倒不如我用十五分鐘搞定。」否決加否定,毒舌如褚君堂,一起做到了。
「我還要擬記者會的名單……」她還在掙扎。
「我擬,順便聯絡,夠貼心吧!」她反常的抵死不從,讓褚君堂察覺有異。他頓了下,覷她一眼。「如果你是因為沒準備,怕出去會丟樂活的臉,你老實說沒關係。」
「計劃A啊,你很熟的,可以的啦!」小李在旁邊幫忙打氣。常備的簡報檔有幾個版本,小姜都瞭若指掌,雖然為了東凌他還加了不少新的東西進去,但依她的機智反應,根本不成問題。
姜滿紅有苦難言。昨天小李就把簡報檔給她了,即使她想推拒,還是以防萬一地好好把它預習過,整個晚上,她一直在要不要拒絕之間掙扎。
看看急得跳腳的小李,再看看拿話激她的褚君堂,她認命地體會到,找再多借口只會更陷自己於泥沼,實話是最能說服人心的語言。
「經理,我有件事想跟你談……」她遲疑開口。八年了,都過去那麼久,她沒想到,居然會有從她口中再提到這件事的一天。「……私底下。」她困難地補上。
「小李,麻煩你。」褚君堂面帶微笑轟人出門,公關部目前只有他和她,當然留在辦公室裡講。
小李一出去,他立刻揚手做了個歡迎的姿勢。「說吧!」
「我、我……」姜滿紅雙手緊絞,猶豫不已。
經理嘴巴雖壞,實際上還是很挺她這個下屬,也因此,她才能在他手下待這麼久,他應該會幫她吧……她心一橫,豁出去了──
「我離過婚,東凌的簡牧原正好是我前夫,經理,我真的不能去。」
褚君堂頗感驚訝,人稱行動式名片匣的大腦開始急速搜尋──簡牧原是東凌台灣分公司的總裁特助,接待高層及活動企劃都由他經手,在同業間小有名氣,但印象中,近三十歲的他沒傳出過結婚的消息。
而她,大學一畢業就被他錄取進樂活,包括開幕前的籌備時間,他們共事四年多,他從沒聽她提過半個字。大學應屆畢業生才幾歲?她就已結婚又離婚了?
「多久之前的事?」不是想探人隱私,而是他必須衡量派她出去的可行性。
「八年前。」姜滿紅低下頭。若非逼不得已,她根本不想提這件事,那段歲月,她已將它塵封掩埋,除了家人,沒人知曉。
褚君堂迅速默數了下,不到二十歲的年齡讓他更加詫異。
「這段時間,你們都沒聯絡?」他又問,留意著她臉上的表情。她剛剛眸底那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沒逃過他的眼。
「沒有,我只知道他待在東凌。」姜滿紅搖頭,忍不住想呻吟。結果世界竟那麼小,這樣都遇得到!「經理,拜託,我求你……」
求他?褚君堂俊眉一挑。小姜有著一副甜美明艷的外表,但骨子裡卻滿是不服輸的氣勢,就是這一點,讓他錄用了毫無經驗的她,而她的表現,也證明他沒看走眼,不論多苦,她沒求過饒,頂多是剛開始時沈不住氣,會跟他槓起來。
現在,她卻為了一樁八年前的婚姻向他哀求?
「小姜。」他拍拍她的肩,溫柔低喚。
姜滿紅抬頭,看到他淡淡揚唇,總是迷得一票女記者傾倒尖叫的表情,讓她一陣暈眩,因驚駭過度而暈眩──那雙充滿電力的眼皮下,正在運轉什麼心思,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不、別這麼對她……她喉頭乾啞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下意識地搖頭。
「你以為我會管你什麼前夫讓你放掉東凌這隻大肥羊嗎?」他同情地看著她,溫和的語調和吐出的嘲諷完全不搭軋。「有關係最好,說他贍養費沒付、要他給前妻一點回饋,什麼都可以,能利用的就利用,公關就是要會攀關係,給我攀上去!」
姜滿紅不敢相信。經理居然這麼走火入魔,她信任錯人了!「我、我要離職!」她只能使出這個殺手鑭。
「准。」褚君堂笑得更燦爛了。「勞基法規定,工作滿三年以上,必須三十天前提出預告,我體恤下屬,准你明天就生效。」
明天生效?那代表她今天還是得去啊!姜滿紅挫敗得直想大叫。若不是為了避開簡牧原,她好端端地離什麼職?!
「別抓狂,不然你待會兒補妝會更難補。」褚君堂很有先見之明地提出警告。「真高興,你願意開誠佈公告訴我這件事,不然我很可能會請小李另找高明,畢竟,讓一個沒自信的公關專員毀掉這個大Case實在划不來。」
開誠佈公?她這叫不打自招吧!姜滿紅嘔死了,他的下一句,更是直接踩到她的地雷──沒自信?毀掉?!除了他老大不滿意,她的能力可是公關界有目共睹!
推她入火坑是吧?她就做給他看!
「我去!等著我把東凌簽回來給你!」一股怒氣急湧而上,化為力量,她一把抓起公事包,昂首驕傲地走出辦公室。「小李走,戰鬥去!」門關上前,她的宣言和小李的歡呼透過門縫傳了進來。
解決。褚君堂旋坐入椅,輕鬆仰靠椅背,唇畔噙滿得意的笑。
他不愛當月老,也沒期待看什麼破鏡重圓的戲碼,只是,這狀況挺好玩的,不是嗎?越在意的人,越會逃避,分離八年沒聯絡,不代表沒有感情,足以讓她如此示弱,就夠讓人玩味了。
[小姜,一個專業的公關要學會跨越困難,才能出類拔萃啊!]他在心裡默道。
更何況──他挑起了眉,前夫這層關係,不用可惜啊!
公關,這工作真是太吸引人了!
東凌汽車位於敦化南路的黃金辦公商圈,現代化的明亮建築在眾大樓的環伺下毫不遜色,一、二樓為展示中心,三至十二樓為台灣分公司主要的核心運作總部。
位於十二樓的位置,可將底下的行道樹盡收眼底。開始轉紅的台灣欒樹順著敦化南路中央的分隔島,蔓延成綠與紅交織的色彩,在燦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雖位於水泥都市中,也能感受到清爽氣息。
簡牧原正用網路電話,和日本總公司聯絡下個禮拜兩位常務及專務的造訪行程,一面用PDA記錄,同時利用藍芽連線到電腦上做備分。
趁著對方也在記錄的空檔,他透過落地窗朝外望去。忙碌的他,常在外頭奔波,難得待在辦公室的時候,他總愛朝這片美景多看上幾眼。
桌上分機響起,他向對方告了聲罪,接起電話。「請說。」
「特助,樂活會館的人來了,我已經把他們帶到第一會議室。」幫忙他處理雜事的助理聲音傳來。
原本精銳的俊眸在聽到「樂活」兩個字時起了絲波動,只一瞬間,隨即恢復冷靜的眸色。簡牧原看了下表。兩點五十分,預留十分鐘架設設備,相當準時。「我等一下就過去,謝謝。」
掛上電話,他和日本再做最後的確定,在兩點五十八分順利結束。他拿起PDA,往會議室走去。
良好的時間管理看似小事,卻是成功的基本要件。懂得把握利用最短時間發揮最大效益,讓他表現出眾,獲得主管賞識,在短短四年內爬上總裁特助的位置,而他所回饋的成效,也證明他值得。
三點整,走到會議室門口,簡牧原停下腳步。
她……會出現嗎?這個念頭一掠過腦海,他隨即揚起自嘲的笑。他想多了,就算她是樂活公關又如何?聽聞他是決策者,只會讓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有多不想和他有交集,他很清楚。他們知道彼此同在台北,卻連通電話也不曾聯絡;她會回眷村,在節慶及過年時也會送禮給他的父母,但從沒和他遇過。
有關她的事,他都是從兩家父母那裡轉述得來。自辦妥離婚登記的那一天,他們就從彼此的生命中脫離,再沒見過面。
簡牧原無聲吁了口氣,斂下心裡所有的情緒,在門上輕敲,推門走進──
會議室裡的人回頭,看到他,立刻站起,恭敬地雙手遞上名片。「簡先生您好,敝姓李,代表樂活商務會館進行這次簡報,請您多多指教。」
「你好。」簡牧原與他交換名片,視線落在那蹲在U字形會議桌中央、正在連接網路線和傳輸線的背影上。
窈窕的身形包覆在剪裁得宜的套裝下,髮絲端莊綰起,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頸項,顯得細膩動人。那背影該是陌生的,卻讓他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簡牧原微瞇起眼,不解心頭那抹騷動,是因為有絲期待,或是純粹被那曲線給撩撥了。
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的動作一頓,而後起身回過頭來──
「簡先生您好,敝姓姜,樂活的公關專員。」她走到他面前,揚著笑,向他伸出手。「協助今天的簡報。」
簡牧原沒想到曾在腦海轉過的念頭,竟成了真實,她就站在距離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向來自持得宜的他,連發表會主持人昏倒都能臨危受命上台獨挑大樑的他,此時腦海一片空白,只能怔愕地伸手回握。
那幾乎包覆她的大掌,讓姜滿紅幾不可見地一悸。她忍著抽回的衝動,握住那令她百感交集的溫暖。
他以為她會即刻收手,但她沒有,堅定的握持猶如她臉上的笑容,自信、美艷。她釋懷了嗎?避了八年,終於願意面對他?
「你好。」好不容易,簡牧原才找回心神,視線仍無法從她臉上調離。
該死的!別這樣看她!姜滿紅用盡所有力氣強迫自己鎮定,維持從容的笑。她是稱職的公關,她做得到的!
她抽回手,遞上名片。「『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滿腔激動,在剎那間被狠狠澆熄。簡牧原接過名片,喉頭淨是苦澀。只有他知道,她在那四個字,刻意加重了力道。
初次見面?她不願承認過去的一切,言明一切純粹是公事公辦,那笑容,是公關專用的職業笑容,給東凌的,不是給他簡牧原!
他竟然還懷有一絲期待?若不是還有別人在場,他幾乎想大笑了。
「十分鐘簡報,接下來是我提問的時間。」簡牧原入座,再次望向他們,眸子已變得深不可測。「請開始。」這就是他,在商場上被人譽為難搞的棘手特助──是的,這是項美譽,代表為公司談妥無數漂亮的合約,交手的人皆為他手下敗將。
如果這就是她要的,他會如她所願,在商言商,他的冷酷,她會見識到的。
「是。」小李示意姜滿紅關燈,點開筆記型電腦裡的檔案,即刻開始。
投影機在布幕上投射出會館裡的一景一物,配合輕柔的悠揚音樂,成功重現會館裡的氣氛。整場簡報以小李為主,姜滿紅為輔,看得出兩人合作無間,將樂活的優點完全呈現。
簡牧原試著專注,但輪到她開口時,他仍不自覺地分了神,目光定在她身上,再也挪不開。
意識到他灼熱的視線,姜滿紅必須凝聚所有意志力,才能繼續做簡報。他沒拆穿她那句初次見面,表示他同意公私分明,卻又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慌得吃了螺絲,連忙寧定心神,掩飾過去。
十分鐘到,簡報剛好結束,燈一亮,會議室裡大放光明。
簡牧原翻閱手上資料,沉默不語。坐在對面的小李緊張得手直冒汗,等候判決。
直到此時,姜滿紅才有機會名正言順地打量他。他的身形沒什麼變,依然高大挺拔,將身上的手工西裝襯托得更具質感,年輕時古銅的膚色褪了些,眼梢眉間沒了耀眼的青春活力,卻染上另一種沉穩銳猛的魅力,令人折服在他無形的氣勢之下。
那微垂眼簾的專注神情,讓她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曾經,他就坐在她身旁,也是這樣垂著眼,認真地教她唸書……置於桌下的纖手倏地緊握成拳,試圖將那些畫面全都抹去。
專心!這是工作!專心!
「在所有參與競爭的飯店裡,你們的報價是最高的。」須臾,簡牧原放下資料,單刀直入。「對於長期配合的簽約飯店而言,這樣的折扣顯得誠意不足。」
「如果簡先生願意和樂活簽定兩年以上的合約,折扣可以再談。」小李趕緊開口。樂活以品質為重,向來不用低價這種促銷手法,為了拉攏這個大客戶,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叩答」全部貢獻出來。
「在還沒辦法信任對方之前,李先生認為我會膽大到一口氣簽下這麼長的時間?」簡牧原輕笑,完全沒看向一旁的她,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全心戰鬥。「何況一旦成了囊中物,十有八九會變得怠惰,長約只會換來低落的品質,不是嗎?」
小李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尷尬陪笑。可惡,要是這簡牧原膽子小,那世界上就找不到大膽的人了!他精明鷙狠,說話不帶髒字就能把人殺得節節敗退,當初送書面資料時,他就曾被簡牧原百般挑剔,當面見識到,更是不同凡響。
「何況樂活遠離市中心,必須橫跨兩個區域才能抵達東凌,交通上相當不便利,而且地處荒涼,生活機能不足。」陳述式的言詞,不見慷慨激昂,卻將它批評得體無完膚。「從繁華的中山北路淪落到郊區,我很難說服總公司那些高層。」
姜滿紅聽了,整把火都上來了。雖然知道為了談條件,把缺點放大是不二法門,但在他們盡心盡力簡報後,還被說到一無是處,自籌備時期就進入樂活的革命情感讓她忍不下去。荒涼?郊區?有本事他去數數大直裡的豪宅有多少!
「簡先生,東凌不以競標的方式來決定配合廠商,顯示您重視的是品質而非價格,在這一點,樂活絕對能滿足您的要求。」她前傾上身,臉上掛滿笑容,晶燦杏眸直視進他的眼裡。「而地處樞紐,更是樂活勝出其他同業的優點。接上堤頂大道,到東凌只要十五分鐘,穿過大直隧道,松山機場只要十分鐘,交流道就在眼前,桃園機場三十分鐘即可抵達,再方便不過了。」
此時的她,無暇顧及過去,她是披上戰袍的鬥士,這是她的戰場,他是她要他臣服腳下的敵將!
這樣的她,讓他覺得驚艷。簡牧原的眸神有瞬間迷離,隨即斂回。
「速度快不代表距離近,計程車資會是一筆不小的額外開銷。」他強迫自己無視於她給他的感覺,專心抵禦。
「您放心,樂活會派禮車接送,不論是洽公或是想去體驗夜市的熱鬧,二十四小時待命,全包含在客房的免費服務之中。」針對VIP設計的貼心服務,她相當引以為傲。
「是的、是的!」呆愣半晌的小李總算逮著機會插嘴。「而且除了健身房和游泳池外,我們還有飯店業首創的瑜伽及成長課程,附設的義大利餐廳和中餐廳也都使用有機素材,只要住進樂活,就能享受樂活!」說到興奮處,口號都喊了出來。
「主管忙著開會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參加課程?」簡牧原睇他一眼,淡然的語氣,讓那驕傲的笑當場僵在臉上。「生機飲食的味道也令人不敢恭維,恕我無法理解樂活的樂趣。」
臭小李,哪壺不開提哪壺!姜滿紅氣得咬牙,礙於他在場,還是得堆滿泰然自若的笑容。簡報裡都有提到,他沒挑毛病就表示他不覺得有問題,這下好了,反倒讓他找到攻擊的目標。
「簡先生一定是沒吃過我們餐廳的東西才會這麼說,」她嫣然一笑,眼中帶著諒解,用婉約溫柔的聲調說道:「我們強調自然健康,用恰到好處的烹調引出食物的原汁原味,和傳統的生機飲食完全不同,而且越忙碌,越需要紓解壓力,有很多大老闆原本都對這些個人成長的課程嗤之以鼻,但是參加之後,反倒都愛上了,還特地為了上課跑來住宿。」
那抹笑震動了他的心弦,她變成熟了,輪廓依然是他熟悉的,但臉上絕倫明亮的神采,卻是如此陌生。她侃侃而談,進退有度,不再是當年那個帶點驕縱的天真女孩,反而……更加誘人。
「OK,我會列入考慮,今天的簡報到此為止,謝謝兩位。」簡牧原站起。再待下去,他怕他會無法招架,慶幸原就安排緊湊的行程,三點半的內部會議讓他無法多留。
「簡先生,請撥空到我們餐廳來用個餐吧,讓我招待您。」姜滿紅提出邀約。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是她的信念,反正都見面了,至少要拿到合約她才甘心!
簡牧原頓了下。「這是──賄賂?」
「您言重了。」姜滿紅掩唇輕笑,聲音清脆好聽。「就連預訂喜宴都有試吃的服務,何況是成為簽約廠商呢?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值不值得?這不是福利,而是種義務。」
簡牧原幾乎忍不住要為她的表現喝采。她成功以言語打動他,讓他無從推拒,而他也不想推拒。如果必須透過公事才能見到她,他從善如流。「好,我會找時間過去。」
「明天晚上如何?我們的義大利餐廳正好推出新菜色,可以的話,很想聽聽簡先生的評價。」聽多隨口的敷衍,姜滿紅用輕鬆的態度緊迫盯人。
要不是她那眼中稍縱即逝的光芒,洩漏了她將他當成勢在必得的獵物,他幾乎要以為她是刻意在製造機會和他相處了。
「明晚我有事。」不是借口,而是真的有約。
「那後天晚上呢?」她鍥而不捨。「可以帶同事來,或是女朋友,我都竭誠歡迎。」
簡牧原微瞇起眼。那個詞,她說得平穩,他卻覺得刺耳。她要抹消過去,他可以配合;她要就事論事,他也可以做得到,但──她沒必要無情到這種地步,像是……像是完全不在乎他。
八年了,那一天,他答得乾脆,是因為愧欠,是因為心疼,他沒表現出來,不代表他不痛。
他直視她,深幽的眸子讀不出喜怒。「好,就後天晚上。」
雖然他帶著笑,但無形透出的冷冽,卻壓得她喘不過氣。姜滿紅覺得心開始發顫,她強撐著,沒讓軟弱表現出來。
「李先生,」簡牧原斂回目光,轉頭向小李說道:「在聽過所有簡報之後,我會挑出三間飯店讓總裁做最後決定,是否在最後名單內,會再通知。今天就先這樣。」拿起資料,他走出會議室麼
門一關,小李立刻長長地吐了口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
「小姜,幸好有你,我都反應不過來了!」他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但一對上簡牧原那雙眼,再怎麼靈巧的口才全都啞掉。
沒聽進他的話,姜滿紅怔站一旁,思緒不斷翻騰。這八年來,沒了她,他是難過心傷,還是得以心無旁鶩地邁向成功?
看他如此卓越自信的姿態,還有他目前所處的社會地位,已回答了一切──她,只會是個阻礙。
「欸,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勝算啊?」小李繼續咕噥,拉回她的心神。
她深吸口氣,把眼裡的洶湧抑得平靜無波。
「我也不知道,把東西收一收,回會館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