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茶莊的管事戰戰兢兢地說道,眼帶懼意生怕莊主責罰,沒管理好茶園的品質是他的失職,在以往犯了這種錯誤少則減薪,多則解除職務,淪為小工從頭幹起。
他早做好滾回老家吃自己的準備,雙肩微垮,不敢有一句贅言,他等呀等,等來一句差點嚇破膽的輕應。
「嗯!」
嗯
就這樣,沒叫他滾出去?
「啟稟莊主,東北收購的大麥和黍麥已收入糧倉,我們以低於去年一成的價格買入,後來適逢大旱麵粉漲價,今年的利潤大為可觀。」
「嗯。」
又是「嗯」,沒有獎勵或稱讚?失望的外務管事微擰起眉。
「莊主,南方的絲綢交易已順利盡入我方手中,協和商號又再度落敗,我們要不要趁其周轉不靈一舉買下,以除後患?」
「嗯!」
咦!「嗯」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場的十數位管事已開始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平時的莊主雖威嚴寡言,不說廢話,但也會嚴厲的挑出弊病,不假辭色地予以訓示,讓犯錯者更加愧疚,而稍有長進的人則不敢得意忘形,使出看家本領更上一層樓,好獲得當家的賞識。
雖然他們覺得主事者有點心不在焉,但沒人敢掉以輕心,依然心驚膽顫的上稟月季營收,毫無一絲馬虎。
誰知這不是一種測試,看他們是否忠於工作崗位,沒偷懶的盡心盡力。以莊主的鐵腕作風,誰有膽子揣測上意?要是猜錯了豈不自找倒霉。
寧可多做也不可少做,有錯一定要立刻承認,知錯不改只有死路一條,永無翻身的機會,不管走到哪裡都碰壁,「寄傲山莊」丟出去的人是燙手山芋,誰碰了誰准遭殃,莊主對膽敢和他作對的敵手向來不留情面,趕盡殺絕是常有的事。
「莊主,南鹽北運的船運已談妥大半,海幫的信天翁希望和你見上一面,他認為細節方面和你當面談較妥當。」現在南北航運大多掌控在信老手中,海幫勢力不容忽視。
「嗯!」
不能說不驚心,每位管事都因那一句「嗯」而坐立難安,差一點往上跳,如坐針氈呀!
「莊……莊主,你的身子是不是受寒了?蕭神醫還在莊內,小的馬上為你請來。」他們一家老小就靠差事過活,可不能有閃失。
眾人屏氣凝神,一口氣提到喉嚨,就這麼梗著不上不下,臉色漲紅仍提著氣,深恐一個吐氣惹來眾同儕的責難。
其實在莊主漫不經心的「嗯」第三次時,就有心細的管事差小廝去請神醫蕭化讚了,他的醫術十分高明,除死不管外,只要尚存一息的人都能救得活,外人給了他「搶閻羅」的尊稱,意思是跟閻王搶人,凡他經手的病患絕無斷氣之虞,個個起死回生如常人。
「有瑕疵的茶暫不上市,枯死的茶樹再擇良坡重植。大麥和黍麥收倉入庫,再等一個月大舉出清,調整售價為市價的三倍。還有,協和商號的銀根已盡,派個人出面議價,壟斷絲綢為我一家獨市。」
「啊——」高見。
眾人那口氣終於由喉間逸出,各個遭點名的管事無不面帶微笑,雖然他們心中仍有未解疑問,但一見莊主冷聲厲氣的調派,那份憂心不安可以放下了。
「陳管事,告訴海幫的信天翁,我對他據稱貌美如花的女兒不感興趣,叫他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別人用爛的女人不要丟給我,我不是乞丐。」什麼都撿。
「呃,是、是,小的定將莊主的……呃!卻之不恭轉達給信老。」嚇!莊主真是神通廣大,連人家的私密事都瞭若指掌,果然是可怕的狠角色。
難怪海幫會主動和他們套交情,自願減價好拉攏寄傲山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看準了肥肉就想吞,一點也沒想過咽不嚥得下。
「蕭神醫來了!蕭神醫來了!大家快讓讓,好讓他為莊主看診……嚇!」這……這是什麼?
一柄銀晃晃的小刀劃過頰邊,面上一白的小家丁當場軟了雙腳,整個人像冰雪融化似的往下一滑,驚得以為一條小命沒了。
他根本是嚇呆了,沒力氣多做他想,軟趴趴的彷彿少了幾根骨頭,要不是爽朗的笑聲隨後響起,以獨臂之力撐起他虛軟的身子,這會兒定是尿了一褲子,羞上三代。
「小心點,小兄弟,地滑呀!」蕭化贊一出口便解了一丑,挽回小廝輕如鴻毛的顏面。
「多、多謝蕭神醫……」幸好有他,不然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呵……用不著感激涕零,把鼻水吸一吸,免得髒了你家莊主的眼。」他不著痕跡的後退一步,避開令人作惡的稠涕。
「是、是,蕭神醫你真是救苦救難的大好人,活菩薩。」改明兒立道長生牌位,日夜焚香祭拜。
「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他眉一挑,像是對他的過份吹捧頗有意見。
蕭化贊從不是人們口中的大好人,空有神醫之名卻不見得有令人景仰的醫德,他看病的原則是得先捧上沉甸甸的銀兩,份量不足還會請你下回再來,他要上山採草藥。
表面上他是和善好相處的一流大夫,可私底下的惡劣卻鮮為人知,他可以為了診金中的銀色不純而少開一味藥,讓病人痛得死去活來、活來死去,然後再用沉重的語氣指稱病人已病入膏肓,必須長期用上等藥材療養。
想當然耳,這筆藥錢誰來賺?非他莫屬,有誰比大夫更瞭解病情呢!下多少劑量由他自個拿捏最妥當。
「吳管事,布莊的事解決了沒?」無視某人存在的風寄傲投以凌厲一瞟,叫老邁的吳管事嚇得冷汗直冒,上下兩排黃牙直打顫。
「啟……啟稟莊主,小……小的正在接洽中,很快就會有消息。」外頭熱得發暈,他是由腳底寒到頭頂。
「多快?」冷硬的態度充滿魄力。
「快……呃,再一個月……不,半個月……十天……我保證十天內一定讓你滿意……」待會得找神醫診診脈,這心窩揪得緊呀!
年高體衰的吳管事不是心疾發作,而是禁不起驚嚇,心肌拉緊不得放鬆,才會一陣一陣的抽痛,快喘不過氣來。
「七天,最慢七天,我不聽任何理由。」拖泥帶水只是姑息養好,這些下面的夥計會更鬆散。
「嗄?七天」兩道懾人的冷芒朝他一射,氣弱的吳管事連忙唯唯諾諾的應和。「是,是,七天,小的定不負所托。」
接下來是各個商號的例行報告,寄傲山莊的商業版圖遍及全國,幾乎每一行多多少少都有些涉獵,舉凡吃的、用的無一遺漏,連王朝裡頭的供應大多出自它名下的商家。
當年風寄傲以弱冠之姿獨力闖開一片天地,在短短的十年內由沒沒無聞的小商賈逐漸打出名號,以至今日無人不知的富甲一方。
它是三大世家外一股新起的勢力,其財力之雄厚直逼國庫,富貴不可言,在這動盪的年代裡,他的成就著實不凡。
不過百姓們都喊他一聲奸商,因為他唯利是圖、不講人情,在商言商,絕不讓人在利字頭上佔半點便宜,行事作風又快又狠,在對手還沒察覺他的企圖前,他已先鯨吞蠶食地斷了人家的後路,使其無法生存。
在近一個時辰的繁瑣討論後,一個個灰頭土臉、氣若游絲的各家管事垂頭喪氣地走出議事廳,沒有一個臉上掛著笑容,如喪考妣的神情彷彿剛受了極大打擊,難以平復。
原因無他,只為上位者的心情不佳,這些底下的人只是受到波及而已。
「印堂發黑,兩眼無神,氣色黯沉,血氣不順……發枯而心躁,氣浮則肝虛,膚色偏黃,是膽出了問題,再瞧瞧這放大的瞳仁……」嗯!很嚴重,非常嚴重,得花大錢才治得好。
「你說夠了沒?」
搖頭晃腦的蕭化贊一臉凝重。「根據本神醫的診斷,閣下的病情已病入膏肓,時日不久,宜盡早處理身後事,以免龐大產業無人承繼。」
「最好白紙黑字全留給你,免得被不肖商家瓜分。」風寄傲冷笑地接道。
「沒錯,沒錯,做大事的人果然有遠見,小弟不才堪當大任,你安心的去吧!不用擔心後繼無人,小弟一定用你的錢財大納妻妾,享齊人之福,兒孫滿堂不忘感念前人的勞苦勞心。」
錢不怕多,越多越好,知已不少,有錢更好。
「我燒給你,在地府使用如何?」左腕輕折,銀光驟起。
頭一側,笑得有幾分邪氣的蕭化贊閃過一枚暗器。「相煎何太急呀!同門師兄弟有必要自相殘殺嗎?」
「那要看有沒有人想找死。」他一向樂於送自家人「上路」。
同門不同師,雖然風寄傲和他拜在同一派系門下,但一個精於劍術,以武為重;一個以賺錢為樂,偏好醫術,輕功了得,內功修為則差了點。
不過兩人在武林之中仍立有一定的地位,武功絕學高人一等,出凡入聖地受人推崇,在同道人眼中十分不凡。
風寄傲沉穩內斂,不苟言笑,面上嚴峻常年帶霜,同一個表情維持十年不變,不與人親近也拒絕別人親近他,冷僻的性子孤傲而近乎不通情理。
而蕭化讚的性情有點遊俠意味,不拘小節,隨遇而安,溫潤的面容始終帶著一抹隨和的笑,從未見過他板起臉訓人,一張和善的臉就像是為了濟世救民而來,讓人輕易地放下戒心。
「甭了,甭了,螻蟻之命切勿看重。小狗子說你受寒,病得不輕,需要我為你診治診治嗎?」識時務為俊傑,還沒攢夠錢前,他可不想太早死。
「你看我有病嗎?」風寄傲冷誚的沉下眉,眉宇間帶著殺氣。
「病來狂如獸,病去如抽絲,雖然你看起來並無病容,但身體內的病痛難察覺,所謂心病難醫——」他空有醫術卻也無能為力,藥引難求。
「住口。」他低吼。
「唉!都這麼多年了也該釋懷,當年的仇家也不知死哪去了,就你一人老記著,難怪會悶出病來。」心病還是心藥醫,他力有未逮。
風寄傲不語,只用冷冷的眼神一瞪。
「人要看遠點,不要沉溺於過去。」
「我的事與你無關,休要插手……誰」
咻!風寄傲手一甩,一隻物件破窗而出。
「哎呀!誰那麼壞心,用杯蓋打人,我都一身傷了還欺負人……」
小香揉著發疼的後腦勺,有點頭昏眼花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感覺眼前有一排星星在那轉呀轉的,卻怎麼捉也捉不到一顆。
她很沒志氣的哇哇大叫,站不穩地往石階上一坐。和隨性的主子相處久了,她對禮教的規範是一知半解,也不曉得大剌剌地往地上坐下有何不妥,反正小姐說過,自己開心就好,管別人怎麼看她?
她身上沒有道德包袱,傻呼呼地看不見旁人眼中的鄙夷。大魚大肉是一餐,粗茶淡飯也是一餐,只要餓不死她什麼都吃,肚子一填飽便了無煩惱。
「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雙大鞋出現眼前,小香憨然地抬起頭,再抬,她一路往上瞧,停在藏青色的腰帶上,然後……然後……脖子扭到了。
「你……你好高喔!我看不到啦!」她苦著一張臉,慢慢地將後仰的頸項往前推。
「站起身。」
「喔!對哦!站起來就看得見嘛!」瞧!真笨,居然沒想到這法子。
小丫頭的情緒轉變得極快,前一刻還是張苦到不行的苦瓜臉,為不慎扭到的頸項哀哀大叫,一眨眼間又似忘了痛,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
她單純地一次只能想到一件事,一開心就把之前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一蹦一跳的來到風寄傲跟前。
「你現在應該在醒春院服侍你家小姐。」而不是偷聽他們的談話。
寄傲山莊佔地極廣,除了大廳和議事廳外,主要院落共有醒春院、落夏居、喚秋閣和沉冬樓四屋,而風寄傲住在離醒春院最遠的沉冬樓。
「我家小姐……」她先是一臉茫然,繼而跳起來用食指往他鼻頭一指。「啊!就是你,就是你,你是大壞人。」
「我?」他做了什麼千夫所指的大惡事?
「不要想裝無辜了,就是你叫人欺負我家可憐又無助的小姐,你們都很壞,壞得讓人唾棄。」她生氣了,決定要把他們吃垮。
「可憐又無助……」他可不這麼認為,但是……「說清楚。」
「說什麼清楚,你們給我們餿食吃耶!而且又冷又硬,上面還浮著一層油……喂!喂!喂!我還沒說完耶!你怎麼飛走了?」
哇!真厲害,腳不沾地耶!一飛沖天……呃,不對,她幹麼佩服壞人會飛天鑽地?他本領越高不就代表壞事做得越多!
不行,不行,她要趕緊去保護她家小姐,不能讓壞人欺侮了去……嚇!好大的一張臉,嚇……嚇死人了。
小香拍拍胸口直壓驚,一顆心如九月流火,一個勁直喘氣。
「我沒見過你耶!小丫頭。」新面孔,面生得很。
「我也沒見過你呀!老頭子。」有鬍子就是老人家,小姐說的。
什麼,老頭子?
大受打擊的蕭化贊撫撫新長的短髭,在心裡直告訴自己,不打緊,別喪氣,只不過是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片子,不用放在心上。
他笑得有幾分兇惡,咧開嘴,假意溫和的問道:「你家小姐是誰?」
「小姐就是小姐嘛!你不認識她?」在她的認知中,小姐是天,無人不識。
要是知道還用得著問她嗎?「那美不美?」
「美。」
「像仙子一樣美?」他又問。
小香想了一下,眼發亮的直憨笑,「天底下沒有比我家小姐更美的姑娘,她是天仙下凡。」
「天仙下凡呀!」他搓著下巴,不盡相信地認為她太吹捧自家主子了。
是不是天仙下凡都無所謂,真正勾出他興趣的是風寄傲的反應,相交多年,他頭一回見到那張冰霜籠罩的臉出現這麼有趣的表情,他不跟去瞧瞧怎麼成?
心懸意動,他當下化想法為行動,身形一晃便失去了蹤影,留下傻眼的小丫鬟。
「這就是你的午膳」
風寄傲的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黑,沉鬱的神情有如狂風掃過,乍青乍紅的黑成一片,目冷似霜地瞪著以竹為筷,愜意品食的小女子。
「吃得不好,請勿見笑。」筍子太嫩了,一滑入喉,清香有餘,韻味不足。
「這叫吃得不好?」滿滿的一桌子冒熱氣的菜餚,比他的飲食還豐盛。
「手邊材料不多,隨便弄兩樣以裹腹饑。」蜜瓜甜了些,下回得挑顆汁少的早瓜。
隨便弄兩樣,意思是他想的那樣嗎?「你自己下廚?」
挑起蓮花指,青蓮以指沾沾佐料,放在口中一吮。「為客者的道理我還懂,絕不敢叨擾主人家。」
「你是說廚房沒為你們備妥三餐?」所以她們才得自己張羅。
「有呀!不都在那擱著?」只是不怎麼合胃口罷了。
她努了努下顎,風寄傲順勢一瞧,當下震怒地瞪大雙目。
「那不是給人吃的食物。」這些該死的下人,竟敢背著他刁難客人。
「你確定?」原來是她誤會了。
他臉色難看地將隔夜飯菜丟出窗外,「刁奴難馴。」
是該好好整頓一番的時候了。
「我一直以為貴府財務上有困難,現在想想倒是多慮了。」門面好看不一定富裕,打腫臉充胖子的貧民比比皆是。
「他們這樣待你多久了?」他必定嚴懲,絕不寬赦。
青蓮的笑很恬靜,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似的,「用膳了嗎?若不嫌棄就一塊坐吧!」
「多久了?」他執意要問出確切時間。
「人吃米糧是為止饑,佛坐蓮花是為悟道,你在怪人之前是否曾先反省自身?」人是愚昧的,故而修不成仙。
「我什麼也沒做……」他怒道,卻在她盈盈雙眼中領悟到了些什麼。
因為他什麼也沒做,把人一丟就忙於莊務,既未通知廚房善待嬌客,也無撥空關心她過得舒適與否,一味的認為人在莊內必會受到妥善的照料。
而下人端看主人臉色做事,若是受到禮遇的客人自然慇勤招待,反之則惡臉相向,不理不睬,任其自生自滅。
在偌大的寄傲山莊裡,少一個人,多一個人並無差別,來來去去的食指繁浩,誰會顧慮到誰少吃幾口,或是徹底消失!
「其實我們能照顧自己,不勞你費心,有個遮雨擋風的屋子就很感激了,伙食方面我們自會打點。」若不是為尋寶珠而來,其實原先的鬼屋她還住得較自在。
仰人鼻息總是缺了三分理直氣壯,住得好呢,是人家慷慨,吃食不佳也不該抱怨,人在屋簷下還是得低頭,算是修行之道吧!
「這不是我原本的用意。」風寄傲惱怒地瞪視面容平靜無波的女子,她清心淡然、不忮不求的態度令他感到一陣氣悶。
為什麼她總能平靜得像沒事發生似的,心如古井毫無波動?似乎沒什麼事能影響到她,輕柔的語氣始終維持著不冷不熱的溫度。
「想得多並無益處,我也只是暫居的客人,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你若是太掛心了可就不好。」她不想動凡心,欠下情債。
「你……」他一惱,拉了張椅子坐下,順手搶過她手中新綠猶存的竹筷。「你也別想太多了,我對你沒有任何意思。」
青蓮怔了怔,噗哧笑出聲。「我只有一雙筷子。」
他多像個愛賭氣的孩子,彆扭又任性,明明惱怒在心,卻又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搶她的筷子以為報復,宣洩一時的怒氣。
真是有趣呀!一個氣宇軒昂的大男人竟有這般童子舉動,叫人怎不心生莞爾,笑意難止。
「要筷子還不簡單。」他咻咻地向外比劃了兩下,兩截長短一致的木筷便送到她纖纖柔荑之上。
她又想笑了,忍俊不住。「既然你取筷容易,又何必搶我的竹筷?」
莫非用搶的比較好吃?
「哼!」他一哼,入口的滋味讓他眼神微變,眉一挑,瞅著她瞧。
「這是素菜。」她回答他眼底的疑惑。
「看起來像煙熏茶鵝。」他以為是肉,一嚼方知是腐皮做的。
「京熏素鵝,我不吃葷食。」素雅的夾起木耳、冬筍,櫻唇一張。
「嘴刁。」他冷哼。
「嗯!是刁了點,我一向很善待自己。」雖說是大士身邊的小小婢女,但錦衣玉食不曾少過,她向來受著嬌寵。
黑眸瞄上一眼,他似嗤鼻又似咕噥的說了一句,「不長肉。」
「嗄?你說什麼?」他要吃肉?
這可為難她了,要上哪弄一道熟肉給他?
「嘖!有好吃的怎麼不等等我?這鮑魚、魚翅的色澤多光鮮,一看就知道美味可口。」
一隻貪吃的賊手剛伸至桌邊,可惜蕭化贊沒口福,沒來得及嘗鮮就吃痛地一縮手。
不管他如爪的手伸向哪一盤菜,總有人快一步的把他打回來,而且出手一次比一次重,讓他哀怨不已,直歎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人心污如泥,不復清淨。
「那是木耳和冬筍,不是魚翅和鮑魚,我吃素。」世人總為雙目所蒙騙,識不得真物。
「什麼,木耳和冬筍?你說的是假的吧!」怎麼可能,那明明是魚翅。
「世人皆貪求口腹之慾,是真是假又如何?它不過是一道食物而已。」餐風飲露的境界她尚未修全,自然不離柴米油鹽醬醋茶。
「呵!說得好,不過是一道食物而已,我……」他的聲音頓地一頓,目光一凝的盯著眼前絕色。「你、你真的美得叫人讚歎呀!」
原本覬覦著滿桌菜餚的蕭化贊分心看了一眼出言的佳人,頓時移不開傾慕雙眼,驚歎世間竟有此絕麗,說是天仙一點也不為過。
她一笑,更添妍麗。「你踩到辟邪了,它似乎還沒吃飽。」
「什麼辟邪……」低頭一視,他差點失態尖叫。
無禮之徒,它既非妖孽也非精怪,他居然驚得身拔丈高,幾乎貼壁而行。
舔了舔被踩亂的毛髮,辟邪露出兩顆尖銳的獠牙,象徵性的咆了兩聲,以免被看成貓。
「呃,它……它是南夷朝進奉我朝君王的獅子嗎?」它的外形十分類似外邦使臣的形容。
「你要說它是獅子也成。」反正都是令人畏懼的獸。
我是神獸辟邪,不是凡間俗物,別混為一談!牙一齜的辟邪發出不平的低吼聲。
「它……好像會咬人。」佳人雖美,可小命更寶貴,他還是遠觀即可,勿生妄念。
初見青蓮的美貌的確是動人心魄,但他是個視錢如命之人,再美的女子往他面前一站都不如亮得刺眼的銀子,他的命是留著賺錢用的,而非追逐美色。
「怕死就滾遠點,少來礙眼。」風寄傲的怒聲如平地一聲雷,乍起。
面如冠玉的蕭化贊笑道:「美人如玉呀!翦水雙瞳,朱唇含丹,難怪你這幾日老是魂不守舍,一問三不知……」
溫柔鄉,英雄塚,古來幾人紅顏絕,原來他的不對勁是這麼一回事,管事們都太操心了,把主子的反常當成是受了寒,直催神醫來救急。
「少說一句不會斷了你三寸舌。」風寄傲已經非常後悔當日的衝動之舉。
他沒想到自己真會把人帶回莊,當時他只是回故居緬懷過往,想捕捉一些昔日情景,想不到竟會鬼迷心竅,把人帶回了。
他本是冷峻少言的人,卻料想不到有人居然比他更薄情淡漠,而且不在意週遭所發生的事,處之泰然如百年老松,地動天搖全不干她的事。
她不動如山,他卻因此受到影響,彷彿她自然天成的沉靜正在嘲笑自己的故作姿態,真正心如止水的人是她不是他,讓他自以為是的冷沉顯得可笑。
憤世嫉俗的他,絕不信貌美如青蓮,處在紅塵中真能一無掛礙,因此,他要粉碎她的冷靜,破壞她如清蓮般的悠然,將她拉入滿是污穢的紅塵中共沉浮,抹去謫仙似的氣息。
他不相信她真如遺世獨立般,污濁中仍保有淡然,無七情六慾地冷眼睨世,只要是人都會心動,她亦不能例外。
斂眉低笑的蕭化贊忍不住撩撥一池春水,「你真不動心?」
「『搶閻羅』,少造口業,你在毀損一名女子的名節。」他不會動心,不能動心,因為……
風寄傲眼眸轉深,露出一絲陰鬱,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在未找出滅門奪寶的幕後主使者前,他必須心無旁騖。
「你在乎嗎?」蕭化贊反問。
怔了怔,他竟有種被說中心事的異樣感,「古姑娘不會在乎。」
水淨蓮盛,泥淤並帶,他的確不在乎是否毀損一名姑娘的名聲,也許她比他更不在意身外的虛名,將外界側目的眼光視如無物。
「我指的是你。」旁人的想法並不重要,風寄傲的眼神已在無意間洩露了心意。
若能無情,就不會一副防心甚重的模樣,有意無意地拉開他和佳人的距離,水清見魚游,聞香知花開,他這點拙劣的心思還真是瞞不了人,稍微識情愛的人都看得出他在自欺欺人,以為男女之情能操控在手,說不要便能不要,閒置一旁。
「古姑娘是吧!我這師兄駑鈍愚昧,智慧未開,望你多加海涵。」蕭化贊開門見山的點明其意,笑語中藏著玩味的深意。
青蓮一時忘了自己胡謅的姓氏,稍微怔了一下才回過神淺笑。
「海有多寬廣呢!恐怕人窮其一生也無法丈量,小女子心胸狹隘,怕容不下遼闊的大海。」蓮生於水中,卻近不了海。
「嗄」蕭化贊怔住,有些愕然。
難道他們的關係並非如他所想,是他造次了?
不過他們看起來確實相配,清媚如蓮的佳人以及坐擁半邊天的商場巨賈,誰說這不是佳話一則?
「蕭神醫,早告訴過你別自作聰明,古姑娘只是來做客而已,枉費你一番口舌了。」風寄傲勾唇,似在嘲弄。
他眉頭一皺,笑眸中多了怨懟,「我怎麼覺得你在幸災樂禍?」
是錯覺吧!他是為了好友著想,他應該不會不知好歹地反諷他多管閒事吧?畢竟他的出發點絕對是關心,不希望他時時刻刻想著報仇,蹉跎了終身大事。
「我是。」看到好友也被那股清冷掃得接不住話,他心底確有幾分快意,那表示她的淡漠並非針對他一人,「受害者」人數突破單數。
「你……」蕭化贊氣惱地搓起下巴,刺手的短髭讓他不由得惡膽橫生,「唉,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儘是惹人嫌,不如早早退場,做個落寞的獨行客。」
醫者醫心,叫他什麼都不做還真是不甘心呀!
「不送。」風寄傲擺明了送客,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不怒反笑地端起一臉和氣。「真是無情呀!好菜在前居然逐客,『惡閻王』的稱號你當之無愧。」
突地,他笑得邪氣,一隻白石捏在指間準備出手。
「對了,有份禮想送你,收好呀!」禮多人不怪。
「什麼……」
突覺有異的風寄傲一轉過頭,迎面擊來米粒大小的白石,他偏過頭想躲開偷襲,卻沒料到有人狡猾的暗藏一手。
應該說蕭化讚的手法太卑劣,偏向小人行徑,他虛晃一招像是攻向冷面的風寄傲,其實足下一勾一帶,以飛燕入巢之姿踢倒佳人座椅,再趁機絆了她一腳,力道適中地讓她倒向身側男子的懷中。
該誇他做得太好,還是責他舉動輕浮,青蓮一時不察,真如蕭化贊所預料的斜了身,一聲輕呼後便被伸出的雙臂接個正著。
不過老天真是捉弄人,仙凡之間本來不該有所牽扯,誰知一個低頭關心懷中人是否受到驚嚇,一個剛好仰首想推開令人臉紅心跳的胸膛,四唇如迸放的火花驀然貼合,燃燒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凝住了。
四目相對,眼波交會,怔愕的流光讓人無語。
「呃,這個……呵……絕非有心、絕非有心,錯手之舉,你們繼續,我先走一步。」生怕被亂拳打死的蕭化贊畏罪潛逃,腳步之快叫人咋舌,可見他有多懼怕死於非命,飛快的逃離現場。
當他和丫鬟小香錯身而過時,不忘一併擄走她。裡頭的春光正明媚,不宜打擾,閒雜人等都得滾遠點,壞人姻緣不得好死。
他暗忖,這算不算積陰德,蔭子孫?
「你……」
青蓮丹唇微啟,話未溜出舌尖便遭封緘,屬於男子的剛強氣息經由唇間流入口中,她竟覺四肢傳來一陣酥麻感,渾身嬌弱無力。
這是什麼感覺?為何會心火躁熱,渾身虛軟呢!
她不懂,也不想懂,心底有種聲音似在譴責她怠溺的行徑,她隱約知曉這種行為是不對的,也極力克制不斷湧上心頭的奇異感受,但硬如銅鐵,卻又勒似籐蔓的臂膀緊緊攀在她腰際,動彈不得呀!
她的心開始亂了,不再平靜,彷彿被一縷透光細絲縈繞著,也牽扯著她不該有的七情六慾。
「當我的女人。」風寄傲霸氣的說道,不容拒絕。
「當你的女人?」青蓮恍神的重複他的話。
「讓我嬌寵你。」沒有女人能像她獲得如此殊榮。
「嬌寵……」她低喃著,眼中佈滿微醺的醉意。
「吼!吼!」快分開,快分開,你們在幹什麼,我才一刻不注意就出亂子。
辟邪的咆哮驚醒青蓮的理智,她驀地後退一步,驚恐地捂著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犯了戒,和人間男子有了不當的親近。
雖說出自意外,為人所捉弄,但是她難辭其咎,在那一瞬間她其實可以避開的,卻因他驟近的氣息而受到誘惑,一時迷亂地忘了自己是天上仙子,擁有移形換位的法術。
亂了,亂了!全都亂了,這該如何是好?難道大士的「時候未到」指的是下凡歷劫,她們要渡的是情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