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用意明的是想在眾人面前彰顯青蓮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此一來自然沒人敢再怠慢她們主僕倆;暗的則是希望讓她漸漸習慣這種榮華富貴、眾星拱月的生活方式。
他想拉她入紅塵的念頭沒變,變的只是不再出於憤世嫉俗的破壞心態,而是想引誘她耽於安樂,拋棄過去那種居無定所的飄泊日子,從此落腳寄傲山莊,成為只為他綻放美麗的清蓮。
大仇未報,沉冤未雪,他本不該沉溺於兒女私情,但怎奈心已動,想與她晨起點絳唇,夜寐散雲鬢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知道自己得先過情字這一關。
「青蓮……」風寄傲大步流星地踏進屋內,但眼前卻不見佳人倩影。
奇了,青蓮平日幽居醒春院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而且經過這幾天,她也該知道自己會在此刻前來,怎麼會不見蹤影?而桌上則堆滿了他早上差人送來的綾羅綢緞、珠釵花鈿,看來並未動過,莫非……
冷肅的臉色頓時一沉,長臂一揮。「吳總管,即刻向縣令傳我口諭,封鎖城門盤查出城商旅,另外調派人馬去找,就算翻遍全城也要找回古姑娘!」
習慣於主子雷厲風行的作風,即使不明白其中原由,吳總管仍是一諾,轉身就要去執行命令。
「吳總管請留步。」一道清冷的嗓音從門外傳來,「風莊主,青蓮在此,切莫勞師動眾地尋人,小女子福薄承擔不起。」
身隨語到,青蓮裊裊婷婷的身影已出現在花廳裡,緊隨其後的有傻丫頭小香,及這陣子以來令大家畏懼不已的……獅子。
又是一群礙眼的人類擠了滿屋!辟邪不悅的牙一齜,向主人表達自己的不滿。
看滿屋子人雙腳打顫的站不穩,即使性冷如她也忍俊不住,唇角微勾。「身外之物不過是累贅,於我並無意義,還請莊主命人撤了桌上物品,我們也才方便用午膳,你說是嗎?」
一群人眼巴巴地望著主子,見風寄傲一頷首,紛紛如釋重負地放下食壘,托起桌上禮盤奪門而出,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你到哪去了?」不是限制行動,而是怕她不告而別。
「去找你。」她淡淡地回答。
一句簡短的話,卻令風寄傲心頭一震。在寄傲山莊客居多日,青蓮還是第一次踏出醒春院,目的就是為了見自己,這是否表示他的慇勤相待已奏效,至少她不再拒自己於千里之外?
思及此,他罕見地喜上眉梢,正想開口說話,滿腔歡喜卻被佳人一貫平靜的言語打碎。
「吳總管說,沒有你的允許,他不敢擅自將禮盤撤回,所以我親自前去婉謝莊主厚愛。」
縱橫商場十年,面對風浪無數,然而從沒有一次帶給他如此大的挫折。「青蓮,我只是想對你好……」
「鏡花水月一場空,你何必要自討苦吃?」唉!這是她來此之後第幾次歎息了?怕是數不清了。
想她在紫竹林的日子多快活,不知歎息為何物,和姐妹們一同數星笑月,談伐桂的吳剛,以及廣寒宮的淒涼。
而現在她連素腕輕抬都覺得沉重,胸悶得好像連吐氣都累人,不該紊亂的心竟也染上輕愁,叫她苦笑之餘不免憂心。
這就是人間的情愛嗎?有點酸,有點澀,有點不自在的不安,讓人心如輕顫的蓮辦難以平靜。
黑眸一瞪,風寄傲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希望下次你是為了別的事情來找我。我平時待在議事廳的時間居多,此外亦可到練武場,寄傲山莊雖大,但我會去的地方不多。」
他當初蓋這座莊園的用意是將失散各地的手足找回來,讓他們有個新居所,不再流離失所、四處為家,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有如失根的浮萍,全無消息,任他一再打探仍一無所獲,獨守空寂的大宅,等候不知是生是死的弟妹們。
他的信心在流失中,也更增加了報復的仇恨心,風家數十條人命在一夜間化為烏有,這筆刻在骨子裡的血海深仇怎能或忘?
「你不能留我,這是不對的。」好吧!要瞪就瞪,她說的是實情,而且風寄傲若知道自己是為寶珠而來,八成會巴不得她走吧。
「哪裡不對?你還想去什麼地方?」他就是要留她,普天之不能奈何他的有幾人?
千夕王朝常年國運不振,物資困乏,當權者軟弱無能,若非靠著幾個大家族以及風寄傲在商場上的支持勉強撐著,早就散成各地諸侯的藩地,國不成國了。
「這……」她終究得回到天上身邊。
「跟著我,我保你衣食無缺、富貴榮華。」她手中握著的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機會。
「如果我要的不是這些呢?」轉眼成空的浮華又豈能魅惑得了她?
「那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肯開口,我都會想盡辦法弄來給你。」就算是龍心鳳羽亦然。
我想要什麼?
一時間,她竟茫然了,有種被問倒的感覺。
千百年來,她承載觀音大上雲遊四海,看遍人間疾苦,冷眼旁觀他們為脫離不了生老病死而痛苦,哀呼悲喚觀音大士大施慈悲,救他們脫離苦難。
她什麼也沒做,就是看著而已,既不悲憫,也不憐惜,早已注定的命運是無從扭轉的,人類只能輪迴再輪迴,重複一次次悲歡離合。
看多了,聽多了,心能不麻木嗎?
她不像迷糊的淨水玩心重,更不若綠柳悲天憫人的溫婉善良,和瓶兒的天真與貪吃出自赤子之心,她們對人間都有著無限的同情。
而她卻只是冷漠的看著,看世事無常,看悲鴻遍野,看童稚變老,在天道運行中化為枯骨,看月的圓缺,看一漲一落的潮汐。
他問她要什麼,這句話有如深奧的禪機打入她心窩,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缺,身為大士寵愛的婢女,有什麼是她沒有的呢?
可是這一刻的無言以對又代表什麼?她當真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曉,漫無頭緒地回問己身。
大士,這是您給我的考驗嗎?或亦是成仙成佛必先歷練的八八六十四劫難?
蒼天無語,揚起一股蕭瑟的風,秋未至而身先寒。
「小姐,我們留在這裡也不錯,有得吃、有得穿,還有得住。」小香搖著打從失去父母後便不曾玩過的波浪鼓,一臉滿足。
「真好收買。」青蓮笑了。
看著小香嬌憨質樸的笑臉,她忽然領悟到這才是真正的佛家大道,歡喜結緣,喜樂自在心中,眼前的小丫頭不就是歡喜佛的化身?
沒有貪、嗔、癡、怨,只有歡愉和喜悅,這便是大家所追求的西方極樂。
青蓮嫣然地笑開了,原來她的淡然和疏離是不知變通,修身更要修心,她居然把最重要的一點給遺忘了。
「是你太刁鑽了,難以取悅。」若人人如那丫頭癡憨傻呆,何愁天下不太平。
「我刁鑽?」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論起她的不是。
風寄傲冷哼地細數她的眾多要求。「你還不刁鑽嗎?素菜要求新鮮,筍要新綠,冒出上的黃殼你嫌不夠嫩,食必色香味俱全,否則你一口也不動、沐浴要撒上香花的溫水、貪懶好靜,不許葉落驚擾……」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黑眸透著誚意,似在嫌棄她是好命的懶女人。
「聽你一言,我倒是刁了點。」她竟不曉得自己染上不少惡習。
「才刁了一點嗎?」他沒見過誰的嘴比她還刁,連素炒的莖葉少了一滴香油都嫌無味。
「你對我似乎有很多不滿。」她現在才明白仙子和人一樣也會犯錯。
側看他剛硬的臉,青蓮這才發現他生得好看,濃眉入鞘,朗目黑幽似潭,懸鼻飽滿而俊挺,唇厚色濃十分重情,冷酷面容之下包含一顆柔軟的心。
情重所以無情,心軟才必須冷硬,他用嚴峻的冷漠來掩飾內在的真我,其實他也可以談笑風生,如一般人笑口常開,可是他在壓抑著,眉頭不肯舒,緊緊攏起的小山困住原本的真性情,讓人想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
咦!等等,她到底在想什麼,居然對他生出一股近乎憐惜的感覺?
「真是感激不盡,沒想到你竟看得出來。」他是否該高興起碼她在乎他的感受?
青蓮歎了口氣,苦笑。「我真的不是能伴你一生的良緣,何苦來哉?」
「哼!人的一生能有多長,連年的天災人禍朝不保夕,誰能預料明早的日頭是否東昇?一場意外足以奪定所有生命。」他想起一夕成空的家變,眼泛恨意。
「風莊主……」她想安慰他卻苦無詞語,她不擅長撫慰人心。
人生多變,去日苦多,他所言不無道理,生命的消逝如煙火,僅在一瞬間。
「叫我傲。」他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傲……」他眼裡的沉痛竟意外地令她心湖起波瀾。
他本該是個氣壯山河的江湖俠客,卻成了滿身銅臭的商人。
時也,命也,運也。
輕柔的嗓音飄入耳中,風寄傲冷冽的神色驟地放軟,「沒地方去就留下來,讓我照顧你。」
以他嚴峻的性情,要說出兒女情長的話著實不易,只見他深幽的雙眸直視著佳人,內無隱晦地凝望,黑白分明的瞳孔反映出清艷的倩影。
他的眼中有她,這個發現深深地震撼了青蓮,一抹情絲油然而生,她在風寄傲眼裡找到自己眼眸深處的他,原來她早就情生意動,因他而縛心。
「傲,你是留不住我的。」她抬頭仰望碧空,幽然地發出輕喟。
「留不住也得留,我向天爭、跟天奪、逆天而行。」風寄傲十分狂妄的拔劍指青天。沒人能從他手中將青蓮奪走,即使是天也一樣,如果它敢跟他爭,他便遇佛殺佛,遇神殺神,焚廟毀金身,血洗聖殿!
逆天……青蓮又想歎氣。「你貪我什麼呢?無雙的容貌嗎?」
「你是很美。」
「嗄?」果然。她胸口忽然一悶,暗笑容貌誤人。
「也許這世上找不出比你更美的女子。」她的美是男人眼中的火焰,以身撲火在所不惜。
不,她不美,嫦娥仙子的美更勝她十分。
「不過那又怎麼樣?美得像禍水不見得是好事,想想我要是留下你會招來多少禍事,我倒是很想毀了你的絕色。」如此姿色不該在人間,她會是無可避免的瘟疫。
「咦!」毀了她的……臉?
不知為何,青蓮低落的心情忽地一揚,眼底多了一抹清亮。
「不許再以清冷面容對我,漠視我的存在,我要你將我放進這裡。」大掌覆蓋隆起的左胸,目光如炬。
一陣燥熱飛上玉頰,她頓然一羞。「你造次了,莊主。」
「傲。」樊素小口只能喊他的名。
他的霸氣只換來她低低一笑。
「記住,你是我的,我想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你沒有置喙的餘地。」他用桀驁的態度來認定青蓮是他的所有物,不得有異議。
「霸道。」她似嗔地嬌笑,眼彎如新月。
風寄傲因她多嬌的媚笑而瞇起眼,傾身向前俯含住嬌嫩唇瓣,舌尖如貪心的巨蟒侵入芳香地,吮吻那抹清香。
他醉了,醉在迷人的軟玉溫香,腦中一空,忘卻煩憂和仇恨,只在意這令人迷醉的小女人。
是時候了,孩子們,你們也該走上你們的路了。
暖風輕拂,帶來菩薩的低吟,仙婢們的奇緣即將流轉,找尋她們各自的方向。
落花輕飄,飛入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