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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夜叉(上) 第十章 作者:黑潔明

  他走了。天亮時,他在她的目送下,一拐一拐的,離開了村子。他先是朝西走,然後繞了一大圈,才在天黑時,又兜回森林裡,淚流滿面的回到了山裡,回到那陰暗的深處。

   反正,他對她說謊,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她要留在這裡,那他也要留下來。

   就算是要待在那黑暗深淵之中,就算要繼續替烏鬣洗腳擦地、清洗糞桶,就算要被妖怪們唾棄毆打,他也願意。

   他發過誓要保護她,他絕不讓烏鬣他們發現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滿月。

   妖魔們聚集在蒼穹之口內,等著大啖巫女。

   他聽到他們在笑著、聽到他們在歡呼、聽到他們像喝了迷藥般,狂歡喧鬧。

   他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蜷縮在陰暗的角落哭泣。他是個蠢蛋,才會以為自己不會被那些巫覡發現,才會以為憑他就能保護她,才會以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帶她遠走高飛。

   她是個人類。

   他不是。

   沒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夠強壯、不夠勇敢,不足以保護她不受傷害。

   他,太過弱小……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有如行屍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覺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覺得難過。

   在那一整個漫長得彷彿永無止境的冬季裡,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時,他才感到振奮一點,因為可以躲在洞裡,偷偷的、偷偷的,看著她。

   紫荊說得沒錯,有好幾個巫覡一起跟著她。

   他們把她當犯人一樣看待。雪地裡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沒見過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時候,他會夢見她,躺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摸她,銳利的爪子卻劃破了她柔嫩的臉。

   他在黑暗中嚇醒,死命的磨著爪子,試圖把它弄短一點,但它總是很快又恢復原狀。

   以前,他總想自己變成妖、變成魔,現在卻只想變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淚。

   或許,他終究還是個垃圾,沒用的垃圾。

   或許,他終究,還是個……

   它。

   蒼穹之口。那個不成人形的女人,靜悄悄的躺在石台上。雖然不情願,他仍被派來替她送食。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蘿蔔,啃咬著。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聽進了他好幾個月前的勸告,知道要進食,才能暫時擺脫,至少是身體上的痛。

   但她太虛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蘿蔔。

   白色的蘿蔔掉在地上,滾落台階。

   他替她撿了回來,她瞪著他,雙頰凹陷,臉上還隱隱有著未復原的醜陋傷口。

   「你怎能忍受這一切?」

   她空洞的聲音,在巖壁問迴響。

   好幾個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幾個月前,她就不再試圖找他說話了,直到現在。

   「你怎能習慣這一切?」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從來不曾將紫荊的事說出口。或許是為了,證明她還是人。她並不是真的想從他這裡得到答案。從他手裡拿走了蘿蔔,她抖著,繼續慢慢啃咬進食。他轉身離開,卻聽到她又開口。

   「為什麼你可以自由行動?」

   他回過身,抬頭看著她。

   時間過得太久,他變得沒有利用價值,他不是她,對妖怪們來說,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是殘羹剩餚。

   但他不認為她會想聽到這個,她一定會想知道還要過多久,而他卻無法回答,因為他連自己是過了多久才能離開蒼穹之口,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待得夠久了,擁有神之血的她,絕對會待得比他更久。

   也許是因為同情,也或許是因為她不曾出賣朋友,看著眼前這個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女人,他嘎然開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你最好也這麼做。」

   她瞪著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異的是,他其實能瞭解她的心態,畢竟他也經歷過同樣的時期。

   他沒有多加勸說,只是轉身離開。對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陣惱怒,毫無預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腳。她已經好幾個月沒嘗試過了,他以為她早放棄了,完全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就這樣獰不及防的被她抓個正著。電光石火間,只一瞬,竄入她腦海的,卻是萬千畫面。

   剎那間,像是踏入潮濕黏膩的爛泥流沙之中,慘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風、冬雪!

   隨風飛揚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陽之眼!

   鮮血、背叛、不斷替幻的日月!

   他恐懼的用力抽回足踝,來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無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那恐怖的感覺,如萬千蟲蛇,爬竄過她身體裡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來,想把那種討厭的感覺吐掉,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能反胃乾嘔著。

   然後,如蛛網般的片段,開始拼湊。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頭,震懾的看著他,確定的說:「你不是妖怪!」

   心頭,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聽!他不要想起過往的那些!他掉頭想走,卻聽到她大喊。「你是人!」他驚愕的僵在當場,回過身,脫口:「你說什麼?」她瞪著他,卻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麼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麼?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覺叫他快點離開,但她說,他是人!

   她說了,他有聽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顫抖著,渴望又恐懼的瞪著她,「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看到了什麼?為什麼說我是人?」

   她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銬在她手腳上的鎖煉鏘鄉作響著,發出沉重的聲音。

   那蒼白臉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說:「你不是人,已經不是了,你本來是人,但你為了權力,捨棄了自己……」

   說著說著,她的眼神退去了朦朧迷茫,恢復清明的看著他,驚訝且震懾。

   望著他,她像是理清了什麼,忽地,她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大笑。

   「天啊!你和龔齊那王八蛋一樣,一樣想得到力量,一樣以為自己可以藉著和這些惡魔交易而得到力量,但你卻沒有成功,你被你的同伴背叛了!」短短幾句話,帶來太多回憶。他錯了,他應該要逃走的。他不想聽了,但她繼續在說,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你這個自以為聰明的蠢蛋!你以為你可以得到一切,卻被出賣了!」

   他轉身朝外飛奔,但她的聲音如影隨形跟來。

   「你想謀反,想得到力量,卻反而成為妖怪們的力量來源;你想成為妖怪,卻無法跨越最後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過人血!你沒有那個膽量,你是個膽小鬼——」

   他跑出了蒼穹之口,她卻不肯放過他,聲嘶力竭的大喊著。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間!哈哈哈哈!」

   她狂笑著,癲狂的笑著。

   那嘲諷他的笑聲,在洞穴中迴響著,如惡鬼般死命追著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聽到她的笑聲。

   無論他跑到哪裡,躲得再遠,都無法脫離她的譏諷、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間——

   往事,在黑暗之中潰堤,轉瞬間淹沒了他。那是血與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奮力掙扎,試圖再次遺忘,卻無法做到。人生。

   他曾經有過人生。

   光彩奪目、無比絢麗的人生。

   他騎馬縱橫沙場、笑傲紅塵;他曾經高高在上,獨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燦燦的過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擁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閉著眼、捂著耳,彷彿這樣就可以將那些記憶隔離在外,擠出腦海。

   「他媽的死雜碎!你搞什麼鬼?」

   忽地,烏鬣不爽的咆哮傳來,他被重重踹了一腳,將他踹離了他自以為安穩的角落。

   隨之而來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糞,淋了他滿頭滿身。

   他憤怒的想爬起來反抗,但那隻大腳,在眨眼間,已重重的踩在他頭上。因為疼痛,他痛苦的抓著踩著他的大腳,試圖扳倒攻擊對方,但那該死的妖怪卻不動如山,甚至沒有察覺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無法傷害烏鬣分毫。

   「糞桶都快滿出來了,還不清!、竟然給我龜縮在這裡偷懶?」屈辱的淚水迸出眼眶,他可以聽到頭骨發出嘰哩的迸裂聲,那混帳幾乎要將他的頭殼踩碎。

   烏鬣對著他怒咆:「去拿個新的桶子過來,把這裡清乾淨!再有下次,我說叫你把整桶給吞下去!」

   烏鬣說完,把沾到糞便的腳,在他身上乾淨的地方揩了兩下,這才轉身離開。

   他好恨自己的沒用,好恨害他淪落至今的一切。

   他想衝上去,殺了這個奴役他、羞辱他的王八蛋,可他早已試過,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曾經試過,卻只是換來更多的毆打和傷害。

   事實是,他是個沒有用的垃圾,他用盡全力,也敵不過烏鬣的一根指頭。

   在那瞬間,他好想逃走。

   只要逃走,他就再也不用受欺壓,再也不用被毆打,再也不用被羞辱。

   他可以逃走,走得遠遠的,遠到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

   然後,他想到了紫荊。

   紫荊。如果他不留在這裡,不負責去拿供奉,就會換成烏鬣。光是想到紫荊被烏鬣拖進洞裡的景象,就讓他為之膽寒想吐。「還磨蹭什麼?動作快一點!你他媽的臭得像屎!清好之後就滾遠點!」咒罵聲,再次迴盪在巖洞之中,隆隆。

   他掩去眼中的憤懣與僧恨,匆匆的起身,拎著糞桶清理現場。

   沒關係、沒關係!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告訴自己。

   只要是為了她,他什麼都能忍受,他什麼都願意做。

   沒有關係。

   「阿塔薩古澪。」陰柔的聲音,在洞裡遊蕩著。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可憐的傢伙一臉陰鬱的提著一籃食物,走進洞裡走向她。

   「那是我的姓,與名。」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走上台階。

   當他靠近時,他顯得異常小心。她可以看見他掩不住的恐懼。這傢伙是逼不得已才過來的,他並非自願而來,不像其它妖怪,他怕她。因為她知道他的來歷,也曉得他的弱點。

   「紫荊。」她悄聲開口?在他必須靠近她,彎腰放下食物時,吐出這兩個字。

   如她所料的,他僵住,猛地抬眼,對上了她的。

   她的眼睛,黑如子夜,深若幽泉。

   「你想要她,對吧?」她微笑,小小聲的,說出他內心深處,最深的渴望。

   她在笑,他卻只感到惡寒如冷血的蛇,蜿蜓爬上背脊。

   他想丟下東西,轉身逃走,卻無法動彈。

   「溫柔、甜美,又善良的紫荊…」

   柔軟的字句,漫過他的耳,滑入他的心。

   「為了你,她放棄了自由,甘願一生被幽禁,做巫覡們的傀儡,哪裡都不能去……」

   冷顫,輕輕在頸後游移。

   他忍不住大口喘氣,抵抗著她深邃的雙瞳,不讓自己掉進去。

   但他在其中,看見紫荊。

   對他微笑的紫荊、擁抱他的紫荊、哭著求他走的紫荊……紫荊。他的心口緊縮、抽痛,熱淚刺痛眼眶。「可憐的東西,太過弱小,保護不了最心愛的人,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她抬手,撫摸他粗糙的臉龐。

   那青白的小手,很冷,很冰。

   「你愛她,對吧?」

   那是深藏在他心底,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連對自己承認都不敢的秘密。

   他痛苦的張嘴,呢喃擠出破碎的字句:「我沒有……我沒有……」

   「那你哭什麼?」她歪著頭,幾乎是同情般的拭去他臉上的淚。

   「哭什麼呢?」

   她的聲音,好輕。

   卻像燒紅的刀,烙燙著他的心。

   他想逃,想躲,卻移不開視線,動不了身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哽咽著,簌簌戰慄。

   像是太過同情他的遭遇,她縮回了手,主動移開了視線。

   有如斷線的娃娃,他癱軟的坐倒在地上,抱頭埋在膝中,無助的輕輕搖晃著身體,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嗚咽,低低的、悲慘的,在巖洞裡斷續。

   「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認。」她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怎麼敢承認?怎麼敢?

   他只是個沒有用的垃圾,骯髒、低賤又卑微,連保護她都做不到,連待在她身邊,都會玷污了她。

   他怎麼敢承認?怎麼敢?

   瞧著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傢伙,澪的心中除了憐憫之外,還有更多的惡寒。

   她看過他的過去,她知道他的來歷,這傢伙的傲氣和才幹,曾經不輸龔齊。

   但他的一切,全在這黑暗的魔境,被一點一滴磨掉了。

   那些妖魔用盡一切方法,拔除了他的人性、他的自尊、他的傲氣,到頭來,連他的恨,都被磨得一乾二淨。

   她絕不要變成和他一樣。

   絕不。

   她一定要出去,一定要離開這裡。

   她要毀了龔齊,毀了出賣她、背叛她的那些人,她要把他們加諸在她身上的,全數還回去。她要報仇,她絕不和他一樣,在這裡坐以待斃!即使,要捨棄她的人性。反正,她早就不是人了,要人性何用?

   一抹諷笑,浮現她的嘴角。

   「你知道的,你愛她,你想要她。」重新的,澪傾身對著他,誘哄低語:「你知道,我可以幫你,幫你得到她。」

   他渾身一震,停止了嗚咽。

   「真的,我可以幫你得到紫荊。」

   得到紫荊。

   可以嗎?可以嗎?他可以?

   像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水,懷疑那是海市蜃樓,他忐忑遲疑,卻無法抗拒,仍是緩緩的、萬般渴盼的,抬起了頭。

   巫女微笑著,柔聲開口,悄聲道:「我可以幫你變得更強壯、更勇敢,讓你比這裡所有妖魔,都更加強大。」

   變得比這裡所有的妖魔,都更加強大?

   那句話,恍若暗夜裡的光明。他瞪大了眼,希望之火,在胸中熊熊升起。「真…真的?」他顫聲問。

   「當然是真的。」她看著他期盼的臉,道:「我是白塔的巫女,只要我想,我就能看見所有被我觸碰的人的想法和回憶,你知道,對吧?我看得見。」

   他的確知道,她甚至清楚道出了他不曾說出口的秘密。

   「只要你幫我,我就能幫你。」她目光炯炯的勸說著。

   他嚥了下口水,問:「怎……怎麼幫?」

   她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大人的房裡,有個金色的小盒!」

   「不!」她還沒說完,他已經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倒退。「我不要!」

   她瘋了。

   他知道,他可以看見她壓抑在幽暗眼裡的瘋狂與恨意。

   她不甘心的爬向他,不顧他的抗議,倉卒的把話說下去:「小盒裡裝著魔人的咒書,裡面記載解開我鐵鏈的咒語,還有得到力量的方法——」

   鎖煉在她前進時,鏘鏘作響。

   她急切的聲音,聽來莫名淒厲。

   「不行!」他害怕的搖著頭,「我不能進去大人的房間,我不行!」

   她怒瞪著他,握緊了拳。「為什麼不行?只要有了那本咒書,你我就能解脫,你怕什麼?怕死嗎?你死得了嗎?這麼多年來,你什麼沒受過,你還怕什麼?」他抱著頭,急劇的顫抖著。「你不懂、你不懂,還有比死更可怕的,還有更可怕的……」

   這個膽小的混蛋!

   她恨不得描住他的脖子,強迫他看著她的眼睛,強迫他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但催眠他,會讓他變得遲鈍,會讓他遇到變故時,沒有辦法及時反應。

   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那些妖怪根本不將他看在眼裡,他們讓他來替她送食,就是因為只有他不會偷吃她。

   他不敢。

   他們都知道。

   所以,也只有他,有機會不著痕跡的溜進那魔人的房間,偷取那本咒書。

   因為沒有妖怪在乎他,沒有妖怪覺得他有那個膽量。

   他是這個地方最沒用的垃圾,最低賤的小鬼!

   她計算了如此久,好不容易想到這個辦法,她不能失敗,不能讓他失敗,她只剩他這個希望,她必須讓他保持清醒的去把那本書偷回來。「你這傢伙真是悲哀,那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這般無私的愛過你,甚至在你還是人時,都不曾有過。」她冷冷的開口,一臉譏諷。「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有人願意愛你,你卻連試圖去爭取擁有都不敢!」

   他忿忿不平的瞪著她,含淚怒瞪著她。「我不是妖,甚至也不是人!我沒有辦法保護她——」

   「你有!」她火冒三丈的說:「只是你不敢!你寧願繼續待在這裡,任那些妖魔百般凌虐,任紫荊一人孤老終身!」

   紫荊……

   心,為之瑟縮。

   豆大的淚水,撲簌簌的再次滾落。

   「沒錯,紫荊。」她放柔了聲音,再往前靠近,勸誘著,「你不是想保護她嗎?不是想和她在一起嗎?不是想得到力量嗎?想想看,若是你有了力量,就可以將她納入你的懷中,就再也沒人能傷害她…」

   他想要保護她,他渴望強大的力量。

   他可以輕易想像,將紫荊擁在懷中的感覺。

   「想想看,如果你有了力量,如果你能保護她,如果你能正大光明的,和她一起走在陽光之下……」他可以想像,那鮮明的景象。「她會對你微笑,會朝你伸出手,會走入你的懷中,會屬於你……」他可以想像。

   澪抬手捧著他的臉,溫柔開口。

   「然後,她將會真正愛上你……」

   柔軟的字句,如雷,在耳中隆隆作響。

   他的心口緊縮,不禁閉上了眼,全身上下都因為太過渴望而顫抖。

   紫荊。

   他可以看見她,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依然能清楚看見她。

   他是如此渴望,渴望得連心都在震顫。

   「我知道你把一切都忘記了,但紫荊幫你找回了自尊,她也幫你找回了勇氣。我知道你擁有過什麼,經歷過什麼,但除了她,你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

   是啊,除了紫荊,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

   他想要紫荊,想要她愛他!

   他張開了眼,看著眼前孱弱的巫女,嘎啞開口要求承諾。

   「你保證,讓我得到力量……」

   「我保證,一定讓你得到力量。」看見他眼裡的決心,她滿意的露出了微笑。看著那微笑的巫女,他想他一定失去了理智,才會答應幫她。但他想要力量,他想要紫荊。「如果,我失敗了……」

   「不會的,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畢竟你是我王朝有史以來,最勇猛的戰神!」

   他臉色白了一白。

   「那個人,已經死了!」他匆匆開口打斷她。

   雖然他如此說,但她從他未干的淚眼中,看見他昔日曾有過的勇氣。

   澪揚起嘴角,撫著他的臉道:「你要這麼說也行,只要把那本咒書帶回來就好,不是為我,不是為你,為了她。」

   為了她。

   他會的,為了她。

   為了那個對醜惡低賤的他,伸出雙手擁抱他的女人。

   「要等滿月。」他沙啞的提醒。

   在那短短的剎那,他看見她眼裡透出一閃而逝的恐懼。

   「我知道。」輕輕的,她戰慄著,幾不可見。她雪白的肌膚,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有些透明。看著眼前這數百年前,就消失在傳說中的先祖,澪張嘴吐出如冰的氣息。「我知道……」

   又是滿月。圓滿的月,外圍著一圈不祥的月暈,像禁錮明月的牢籠。紫荊仰望著那輪月暈,心頭莫名有些不安。不知道,夜影…也還好嗎?

   冬去春來,雪早融了好一陣子。

   森林裡的林木枝極,再次冒出了嫩綠的葉,不再光禿一片,像被埋在土裡遭封印的妖,奮力伸出凍土,仰天吶喊的爪。

   森林,因春暖,而不再陰森。

   但那暖,卻無法暖和她。

   最近,她總覺得冷。

   好冷。像是有什麼,偷取了她的力量。不自禁的,她攏緊了身上的被。躺在床榻上,她夜不成眠。看著那輪月在窗外緩緩移動,她不由得猜想,夜影是否也見到了這輪月?

   他是否已到了西方寬廣的高原?到了能自由奔跑的地方?

   他可好?可還好?

   記得吃東西嗎?還曉得該如何煮食嗎?

   她教過他生火煮飯,教過他辨識藥草,教過他該如何在山裡生活。

   但她總夢到他在哭,總看見他無助的眼,總聽見他嘎啞的重複那句話!

   那裡……沒有你……

   她好難過,每每想到,心就如刀割一般。

   這幾個月,她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否做錯。

   他真能獨自生活嗎?他會否再次受傷?他可找得到能遮陽避雨的地方過活?

   或者,就如長老所說……

   他早已將她遺忘?

   在巫覡們那麼多的勸說當中,只有這個最讓她心痛。

   即使明知,忘了她,其實對他最好。他還有好多好多年要活,記得越多,可是她卻還是自私的,想他記得。紫荊閉上眼,懷抱著那小小的自私,還是……想他記得……

   只會讓他越難過。

   任淚水滑落。

   他成功了。澪瞪著那個傢伙從黑暗中飛奔而來,幾乎不敢相信。她幾乎要哭了出來,但此時此刻,她連喜極而泣的力氣都沒有。她沒有辦法動,她爬不起來,經過滿月的她,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的傷,雖然已開始癒合,卻還是太過虛弱,連撐起自己都沒有辦法。

   悄悄的,他緊張的爬上石台。

   他扶起鮮血淋淋的她,從懷裡破爛的衣裳中掏出小金盒,緊張的道:「我把東西拿來了,你要快點。」

   「盒子…」她靠在他身上,費力的擠出顫抖的聲音,「打開……」

   他打開了盒子。

   剎那間,金光溢滿蒼穹之口。難解的文字,密密麻麻的映在黑暗的巖壁之上。他完全看不懂,但她顯然看得懂。她快速的瀏覽著巖上的小字,喘著氣道:「左……左邊……」他這才發現,她沒力氣轉頭,忙幫著她轉身,一邊害怕的盯著洞口。

   雖然滿月之後,妖魔們總是會如喝醉了酒一般,睡上好幾天,但不是每隻妖怪都會沉睡。

   他好不容易,才趁著月夜沒有妖怪在大人房裡時下手。

   離開的途中,他差點被大人逮到,但另一頭的喧囂讓大人分了神,他才得已溜了出來。

   「快點,你得快一點。」他恐懼的悄聲催促她。「我可能被大人看到了,他醉了,應該沒瞧清我,但他或許會起疑而去查看。」

   當她找到咒語的那瞬間,他立刻就知道了,因為她激動得喘起氣來。

   「你找到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急切的開口,「快點、快點,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澪瞪著那串記載如何擁有力量的文字,腦海一陣空茫。

   得力者,在過程中,有可能死亡。

   如果承受不了獲得的力量,就會被吞噬。沒想到,她竟然找到解除不死咒的方法,她應該要笑,卻笑不出來。打從一開始,她就是在騙他。她本想將那咒語用在自己身上,她不信任別人,再也不信了。就算是和她有同樣遭遇的他,她也不信。

   她想要力量,但這裡記載的方法卻有可能會害死她。

   因為會死,那位大人才從來不敢用在自己身上,他寧願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藉著人們的供奉以療傷。

   她不知道這件事,她沒有算到這個。

   她不想死!

   她還有仇要報!

   驀地,遠處傳來震動天地的憤怒嚎叫!

   整座山,都在顫動。

   大人發現書不見了。

   夜影嚇得幾乎想轉身就跑,恐懼讓他緊抓著她吼叫:「快點!」

   她沒有考慮太久,她不要留在這裡,她必須給他力量!

   如果夜影死了,她恐怕就會永遠被困在這裡,但她必須賭一賭!

   把心一橫,澪張開嘴,用盡所有的力氣,吟唱出那些古老的言語。

   力量,泉湧。他的骨頭喀啦作響,他的皮膚迸裂再生。他全身都在膨脹發燙,像被地獄之火,燒了再燒,他痛得在地上打滾,哀號。他的嚎叫,引來了那魔人的注意。

   她可以聽到山崩的聲音,聽到被吵醒的妖怪們,恐慌害怕的尖叫著,在隧道中四散奔逃。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那瘋狂的妖魔朝這而來。

   她抖顫地,繼續吟唱著咒文,直到最後一個字。

   當她停下來時,滾落台階的夜影,也已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不要死,拜託不要死!

   她祈求著,在心裡大聲的吶喊著。

   他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趴在日出照著的那塊空地,他全身上下都冒著煙,就像一塊烤焦的肉塊。

   隆隆的聲響,越來越近。

   她失敗了。絕望,如黑暗般籠罩。她癱在地上,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然後,地上那塊燒焦的肉,動了。先是手,後是腳。

   她屏住了氣息,看著他以手撐起自己,趴跪在地上,喘著氣,大口大口的咳出了黑煙。

   在她的注視下,他站了起來。

   焦黑的皮膚,因他肌肉的牽動,開始剝落,斑駁的掉了下來,露出光滑如新的皮膚。

   他的發成了灰,紛紛散落,新生的長髮,如黑貂的毛,黑亮柔順。

   晨光下,他扭動著他的脖子,伸展他的身體。

   強而有力的肌肉,在他無瑕的皮膚下起伏,他腰問、手臂上青色的鱗片,反射著陽光,像河上鄰鄰的波光。

   他仰起頭,在蒼穹之口灑落的金陽中,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口氣,再慢慢的吐了出來。

   幾乎就在那瞬間,只聽轟隆一聲,出入口被那妖魔給撞破,一條比屋子還要巨大的蟒蛇,衝破了巖牆,張著血盆大口朝他衝來。巖屑在空中飛濺、塵沙漫天。

   「小心!」她大喊,出聲警告。他聽到了,但只在眨眼間,已被活生生的吞吃入腹。那蛇,太巨大。

   她恐懼的看著眼前,那赤紅著眼,萬分憤怒的巨蟒,不禁顫抖。

   它看不見,她知道,它因為戰爭,傷了眼。

   但她曉得,它很清楚她在哪裡。

   她不敢動,害怕也被吃掉。

   可下一瞬,巨蛇痛苦的盤成一團,發出嚎叫,她突然聽見奇怪的聲音,像是肉塊被利刃劃過,教她頭皮發麻。

   嘩地,那應該堅硬無比的蛇身被一隻利爪,開膛剖腹。

   在那黏膩的血肉之中,站著渾身染血的他。

   他另一隻手,握著一個仍在跳動的東西。

   那是一顆心,巨蟒的心臟。

   他盯著它,像在看一個有趣的東西,然後毫不在乎的,將那顆心臟扔進嘴裡,咀嚼著。

   他,得到了力量,無與倫比的力量!她渾身僵硬,無法動彈,害怕自己成為另一個被咀嚼的食物。但,他還是注意到她了。他舔著自己的指爪,轉頭看著在石台上顫抖的她,暗色的瞳眸中,閃著金斑。「你是誰?」他問。

   「你……不記得了?」她瞪著那渾身是血的傢伙,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他挑起眉,顯露出不耐。

   在那瞬間,她發現,他忘了。

   他爬過了死亡幽谷,得到了力量,但那力量的衝擊太過強大,讓他忘了。

   她張開嘴,顫抖的吐出保命的字句。

   「紫……紫荊…」

   這字眼,讓他心中一暖。

   他的眼神在瞬間軟化。

   他記得紫荊?她瞪著他,然後察覺他並不是真的記得,他看起來有些迷惑,只是神情真的緩和許多。

   發現他對紫荊有反應,在那電光石火間,她腦海裡閃過許多念頭,當她再次開口,她發現自己自然而然的吐出一句話。

   「我是紫荊。」她開口騙他,毫無丁點愧疚。她不想死,她要出去報仇,她要離開這裡,就算要她殺人放火,她都願意做!她微笑,讓盈滿眼眶的淚水落下,朝他伸出手。

   「而你,是阿塔薩古·夜影。」

   這個名字,有著熟悉的溫暖,讓人渴望。

   他被吸引,不自覺的走上台階,朝她而來。

   「你是我的戰神,我們遭人背叛,被送到妖魔這兒,日夜受苦……」

   她撐起自己,看著他,抖顫的吐出半真半假的字句。

   「但你不甘心,我不甘心,所以你用生命換來力量……」

   他隱約記得,曾有過背叛。

   她捧著他染滿鮮血的臉,哭哭笑笑,滿懷僧恨的說:「我們要報仇,我們忍受這一切,就是為了要報仇,你將成為妖之聖、魔之王!我們要統領群妖,踐踏那些背叛我們的人,毀掉那該死的國家!」

   他喜歡這個主意。

   非常喜歡。

   他伸出手,輕輕一扯,就扯掉她身上的鎖煉。當他抱起眼前受盡折磨的女人時,感覺到她無法控制的戰慄,那怯怯的戰慄引發出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承諾。「別怕,我會保護你。」

   出事了。當第一聲隆隆的咆哮傳來時,紫荊就察覺到山裡出事了。大地在震動,空氣在騷動。所有的蟲鳥都飛出了森林。

   今天是上山的日子,天剛亮,她和隨行的巫覡們,才在日出之中,入了林。

   一聽到那驚人的嚎叫,她立刻回身交代驚慌萬分的巫覡。

   「你們回去,把村裡的結界打開!動作快!」說完,她轉身就要往前跑。

   「紫荊,」安巴金緊張的抓著她。「你要去哪裡?」

   「召喚森林的守護者!」紫荊看著她,還有在她身後那些熟悉卻倉皇的面容,安撫道:「沒事的,我會處理,那是我之所以在這裡的原因。」

   安巴金鬆開了手。

   紫荊微笑,轉身朝森林裡跑去。山,隆隆在作響。她聽到遠處傳來山崩的聲音。當震動傳來時,她雖然有特別注意,仍摔跌在地。她爬了起來,經過溫泉地,經過神木林,在一一經過守護者時,一邊開口吟唱著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歌曲。

   隨著她的歌聲,森林動了起來,籐蔓從腐土之中鑽了出來,快速生長著,蜿蜓向上,攀著木、攀著林,在她身後重重密合,直到再也無法穿透,它們一直攀著神木向上互相交纏著。

   當她唱著歌,經過守護者旁時,它們一一站了起來,伸直了屈起的四肢,抖落一身塵土,一步一步跟隨在她身後,震動著大地。

   她無視那些異象,只是頭也不回的往前跑。

   當籐蔓結成了密實的高牆時,她的歌聲也因此在森林裡迴旋,共嗚。

   她吟唱著古老的言語,一路來到了供奉地。

   地鳴,在這段時間裡,突然消失。

   陰暗的森林裡,一片沉寂。

   供奉地裡的巨岩,在她祈禱的吟唱下,緩緩起身,昂然而立,它身上的籐蔓被扯落,沙土紛紛落地。它垂首,看著數百年來,身下那斜插入地的無底黑洞,等著。其它四位守護者,越過了她,圍成了一個圈。它們是如此高大,甚至比神木還要高,遮蔽了天。雖然以前阿瑪曾教她喚醒其中一位守護者,但如今五位齊聚,她仍不免心驚,卻也為之安了心。

   不會有事的。

   她告訴自己,它們是當年參戰的巫覡特別做出來的,防止妖魔們衝破結界,出來亂世。

   它們等著,她也是。

   這念頭才閃過,她忽然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浮動,像有東西要從土裡掙出,濃烈的黑氣,從大地裡滲了出來。

   像她正陷入濃黑的泥濘。


   紫荊沒有給它們機會成形。

   她開口,吟唱起鎮魂的歌曲。

   守護者齊踏右腳,轟地一聲,金光乍現,從它們的腳邊,如水波般往外擴散,瞬間震平所有不甘的騷動。

   地,很靜。她嚴陣以待。驀地,那黑不見底的洞裡,竄出一條身影。她正要開口,令守護者終結那妖魔,卻在看清對方的臉後,猛然一愣。夜影。

   她不該遲疑,她本可讓守護者殺了他,但那是夜影,雖然變得更強壯、更高。

   但他是夜影沒錯。

   她遲疑了。

   只一瞬,他已來到眼前,在她還未及反應時,涮地伸出利爪,狠狠的、毫不遲疑,插入了她的胸口。

   劇痛,湧現。

   「夜……夜影?」

   紫荊不敢相信的瞪著他,甚至無法喘息。

   看著眼前那俊美無儔,卻又冷酷無比的妖,她只覺混亂又震驚。

   為什麼他在這裡?為什麼他會從洞裡出來?為什麼他竟出手殺她?

   「為……為什麼?」她痛苦的開口,擠出聲音。

   他擰眉,困惑的歪著頭瞧她,右手還插在她溫熱的胸中,握著她跳動的心。

   她錯了嗎?錯了嗎?淚,如泉湧。你會後悔的。長老的警告,如雷貫耳。

   她不信,執意不信。

   但才轉眼,他已殘酷的將手插入她的胸口,緊抓著她的心。

   她怎能如此愚昧?她怎能讓這一切發生?她怎能錯得如此深、如此重?

   夜影看著眼前的女人,眼裡有著迷茫。

   這女人,有些面熟。

   他應該要將她的心挖出來,但手才插入她的胸口,他就覺得不對,當鮮紅溫熱的血,汨汨染紅了她的衣、浸濕了他的手臂,莫名的恐慌,開始席捲著他。

   看著她的淚滑落臉龐,他握著她越跳越慢的心,一種犯下大錯的鹹覺,逐漸吞噬著他。

   「你是誰?」他問。

   三個字,幾乎比他插入胸口的爪,還要疼、還要痛。

   她抬手,試圖撫摸他的臉,卻無力。

   忘了嗎?原來他忘了……他明明說過他會保護她的,明明說過的……無盡的悲傷,吞噬了她。「告訴我,你是誰?」她溫熱的血,流了他滿手,他驚恐的威脅咆哮著。

   她應該要為她鑄下的大錯,感到愧疚。

   她已無力驅使守護者,被封印的妖魔將會重新出世,讓人間再成煉獄。

   但,她卻只感到傷心,因他的遺忘而傷心。

   「你說……」淚眼盈眶的看著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的他,她嘶聲開口:「你會保護我的……」

   她悲傷的凝望著他,在黑暗襲來時,吐出不甘的字句。

   「為什麼忘了……為……什麼……」

   她的聲音好小、好輕,終至消散在風裡。

   恐怖的感覺,佔據了他。

   她的心跳,在他手裡,停了。

   風,止息。

   她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掌中的靜止,死寂,燙似燒紅的銅金。他顫抖地,鬆開了她溫熱的心。她往後倒下,如破布娃娃。他瞪著倒地的她,只覺得怕,很害怕。我一定會保護你。

   嗯,我知道。但你要再吃胖一點,變壯一些,才會有力氣啊!

   腦海裡,浮現殘缺的畫面。

   她給他飯吃,她替他療傷,她伸出雙手擁抱著他……

   瞪著往後倒下的女子,寒意爬上背脊。

   他恐懼不已,倒退了一步。

   我叫紫荊。

   她溫柔的語音,輕輕。

   「不……」他不自覺的再退一步,戰慄的吐出嘎啞的否認。

   倒地的女子,已無氣息,卻仍睜著淚濕的眼,瞧著他。

   你好,夜影。

   他聽見,她溫柔的聲音。

   你好,夜影。

   他看見,她甜甜的微笑。但沒有了,她不再微笑,不再朝他伸手,她躺在那裡,胸前的血,仍在漫流。他殺死了她。手上,仍沾染著她鮮紅溫熱的血。

   我叫紫荊……

   不——不——不——

   他赤紅著眼,瞪著她,瘋狂的在腦海中否認著,但記憶,洶湧襲擊。

   淒厲的哀號,從胸肺中湧出。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他抱著頭、捂著耳?卻停不下來,嚎叫著直到喉嚨泣血。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可能是——」

   他跪倒在地,身體前前後後的搖晃著,抱頭憤怒的哭號,狂亂怒吼著:「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頭,痛欲裂。

   淚,熱如漿。

   心,燙若在燒。

   他恐懼的一再咆哮否認,卻壓不下心痛,止不住淚流。「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驀地,風中傳來輕柔而魅惑的聲音。沒錯,不是你的錯……

   「對、對!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害怕面對犯下的大錯,害怕面對那殘酷的真相,他緊抓住那些為他脫罪的話語,死命的抓著。

   是的,你不知道她是誰,她只是個攔路者…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聲音,在他耳邊,誘惑的,竊竊私語。

   他淚流滿面的喃喃自語著,抱頭搖晃著,著了魔似的催眠自己,「只是斕路者而已,只是斕路者…沒什麼大不了的……」

   忘了吧,把她忘了,忘了就不會痛……你很擅長遺忘的……

   「忘了,我會忘了,忘了就不會痛…忘了就不會痛……」他自言自語,狂亂的叨念:「我忘了、我忘了,只要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

   記得嗎?你被背叛了,你被拿來交換力量,你要報仇……你得到了力量,無比的力量,你要成為妖之王、魔之聖……

   「對,我得到了力量…」他抬起了頭,看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站在他身前,傾身捧著他的臉,對他微笑。那溫柔的笑,撫慰了他。「是的,你得到了力量。」她微笑,柔聲道:「那,還不笑一笑?」

   「我得到了力量。」他告訴自己,也告訴她,扭曲的臉揚起了笑。

   「我得到了力量!」他笑著一說再說,沒注意到淚仍在飄。

   他忽略那些椎心泣血的記憶碎片,讓它們渙散,使它們模糊……

   他繼續笑,開始忘。

   她撫著他的臉,抹去他臉上的淚。「來,深吸口氣,感覺一下你身體裡的力量,如此強大、如此美好,不是嗎?」

   他不由自主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強大的力量,在他身體裡,豐沛如海,源源不絕,充塞他四肢百骸。

   「這力量,讓人迷醉,感覺很好,不是嗎?」她溫柔蠱惑著他。

   她說得沒錯,擁有力量的感覺,很好。

   他讓自己專注在那醉人的力量,不去想。

   不敢去想。

   嘔心般的痛苦,開始遠揚,被深深埋藏。眼前的女人,再次微笑,勸誘道:「記得嗎?你是我最勇猛的戰神,你要協助我統領群妖,踐踏那些背叛我們的人,毀掉那該死的國家,對不對?」

   「對。」他笑著開口,淚不再湧。他有了力量,他將摧毀那背棄他的國家!

   她笑得更開心了。

   「這就對了。」

   她拉著他起身,然後開口吟唱著幼時學來的咒語。

   所有穩立的人形巨岩,全部退了一步,然後安坐下來,再次陷入永恆不朽的沉默。

   她解開了供奉地的封印與結界,籐蔓瞬間枯萎凋零。

   濃黑的氣息,瞬間瀰漫在空氣中,幻化成一個又一個妖異的形體,密密麻麻的滿佈森林之中。

   「瞧,他們有多可愛!」她嬌笑著,勾著他的手臂,宣告:「從現在開始,他們全都是你的,你就是他們的王!這豈不是你長久以來的願望?」

   對,他是王!

   他精神一振。

   這才是他長久以來的願望!她一揮手,萬千妖魔共同一跪,齊喊:「吾王夜影,萬歲、萬歲、萬萬歲!」不自覺的,他仰起頭,深吸了口氣,感到一陣舒暢。沒錯,他是王!看著他恢復冷靜的表情,她揚起了嘴角,抬起手,指著北方。

   「去吧!殺了他們!殺了那些忘恩負義的人類!殺了那些欺壓我們的混帳!讓他們看看你的力量,畏懼的匍匐在你的腳下!」

   他仰起頭,長嘯一聲。

   群魔張嘴共嗚,震動山河。

   他腳一點,飛越森林,統領著妖魔,豪氣萬千的縱橫而去。

   林子裡,再度恢復寂靜。

   她站在原地,然後轉身。

   那名死去的女人,仍倒在那裡,未合的眼,還盈著淚水。

   「瞧,這是你送我的衣呢。」

   澪揚起黑色的衣袖,轉著身,對那已無氣息的女人展示,微笑道:「很美吧?本來是白色的,但被我的血染了,染紅了,再紅了,又紅了,到最後就變成黑色的了。黑色的,也是美的。」

   看著那死不瞑目的女人,她微笑的臉孔扭曲了一下,轉為僧恨。「你知道,他曾經說我要還是人,就不要拖你下水。」

   她看著那舊時的好友,哈哈大笑著。「可惜,我已經不是人了,不是了,不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澪瘋狂的笑著,飛上了天,離開了森林。

   迷霧森林裡,再次恢復了寂靜。綠幽幽的霧,重新悄悄蔓延。她睜著眼,一直睜著眼。風,吹乾了她的淚,吹落了葉。

   無盡的落葉,逐漸掩蓋了大地,掩蓋了守護者,掩蓋了被人遺忘的愛與怨。

   還有……紫荊……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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