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巫覡們擔心的目送她離開,她卻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夜影就等在那。
幾乎是出了村,她就看見了他。他穿著蓑衣,隱身在林子裡,陪著她上山,頭上戴著她後來再給他的新斗笠。一等到拐了彎,看不見村子了,他立刻就跑了出來。
「我抱你上山,好不好?」看見她仍有些蒼白的臉,他忍不住問。
「你確定嗎?」他肩背上的傷,雖然只剩刀疤,但她仍擔心還沒有完全好。
「嗯。」他點點頭。
「你的肩完全不痛了?」她問。
「不痛了。」他斬釘截鐵的說:「真的,而且我帶你上去比較快。」瞧著他認真的模樣,她微微一笑,沒有多加堅持。「嗯,好吧,那麻煩你了。」他開心咧嘴一笑,蹲下身,溫柔的將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強壯的右手臂上,然後用左手小心的摟著她的腰。
紫荊靠在他胸膛上,抓著他的肩膀。
當他站起來時,她才發現,他真的變得很高大又強壯。
雖然抱著她,他卻顯得十分輕鬆,好像她輕得像一束花。
「要走囉。」他說。
「好。」
他抱著她,一個縱躍,竟往上跳了上百尺的高度,她嚇了一跳,但他抱她抱得很穩,她並不擔心他會讓她掉到地上,只是仍不免緊張的摟緊了他的脖子。
他快速的飛躍著,在山坡上的林子裡,幾個縱落,就已到了半山腰,幾乎是一眨眼,他就帶著她到了外側森林的邊界。
風在她耳邊呼嘯,她轉頭看著他在風中的側臉,驚訝不已。
那一天,他明明抱她下山就跑了快一刻鐘,可現在才沒一會兒,他已經帶著她進了森林,然後來到供奉地。到了草地上,夜影小心的將她放下來。薄薄的晨霧還未散去。晨光斜斜的灑落森林中。紫荊抬起頭,愣愣的看著眼前直起身子,高大又強壯的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見她沒有說話,他擔心的低著頭,憂慮的瞧著她。
「我跑太快了嗎?你的傷口會痛嗎?」
看著他擔憂的面容,倏地,一個念頭閃過。
那天他是用跑的,不是像這樣用跳躍的。
她張開嘴,剎那間領悟到,他那天用跑的,是怕用這樣跳躍的方式,會太過容易大力衝擊震動到她的傷口,讓她失血更快。
所以,他寧願忍著被陽光燒灼的痛,小心的護著她,飛奔下山,也不願意冒險縱躍往下跳,即便如此可以縮短他被陽光灼燒的時間,可以讓他不要那麼痛。
「紫荊?」他的眼裡有著不安。「你還好嗎?」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揚起嘴角,看著他說:「我只是突然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他好奇的問。
「你好帥。」她微笑開口。他一愣,跟著瞬間紅了臉。她笑出聲來,轉過身將背在背上的竹簍卸下,然後跪在巨岩之前,把放在裡面的盒子拿出來,堆放進洞裡空無一物的石桌上。她站起來時,他黝黑的臉還有些微紅。
紫荊笑看著他,「我以前一直想去一個地方,你可以帶我去嗎?」
「你想去哪裡?」
「山頂上。」
他蹲下,小心的抱起她。
紫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抱著她往上飛躍。
這座山很高很高,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帶著她穿過了層層的雲霧與山嵐,爬到了最高的頂峰之上。
那裡,有著一棵巨大的樹,在山上盤踞著。
「你可以帶我爬上去嗎?」她指著大樹上的一根枝幹,看著他道:「我想上去看看。」
他點點頭,只一跳,就抓住了那根穩固的枝幹,讓她坐到了上面。
夜影讓她靠著主幹,自己則坐在她旁邊,防止她掉下去。
她坐在結實的樹幹上,朝遠方看去。前方,山巒重重,白色的雲海波瀾壯闊。山腳下的村子,已經完全被雲蓋住了。遠方,旭日正緩緩東昇。雲海,彷彿在她腳下翻騰著。
他有很久很久,沒有看過太陽升起了。
若在之前,他會很害怕,但他已將全身都包了起來,頭上的斗笠也遮擋了陽光。
那金色的朝陽,從雲與山的那一方,慢慢爬了出來,照亮所有的一切,金黃橘紅,然後七彩,彷彿在那一瞬間,萬物都就此甦醒過來。
「很漂亮吧?」
他轉頭垂眼,只見她握住了他的手,看著他微笑。
「嗯。」他回握住她的手,嘎啞回道:「很漂亮。」
她開心的揚起嘴角。
然後,他才發現,她說要上來,只是為了讓他看。
陽光灑落她身上,看著她溫柔的微笑,他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他永遠不會忘記這抹笑。
下雪了。地面上,一片銀白。他在黑暗中爬出洞時,才赫然發現地上已有積雪。過去這段日子,他勤勞的往返兩地,帶她上山、下山,偷取那麼一點點,安逸又溫暖的時光。
每次離開她,要回到那陰暗潮濕的黑暗之中,都讓他覺得沮喪又痛苦,但他擔心他若沒把供奉帶回去,反而會讓烏鬣得自己上來拿。
只要她還是守門人,他絕不冒險讓烏鬣看見她。
如他所料,天還是暗沉沉的。
他抓著那只裝著他所有家當的麻袋,在黑夜中奔跑到溫泉旁,然後跳下水,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乾淨。
有好幾次,他考慮告訴她,他其實是從洞裡出來的。
她用不著辛辛苦苦的上山來,他可以直接幫她把東西帶回去。
但是,他想要多一點和她相處的時光。
他喜歡和她待在森林裡,吃她煮的東西,聽她說些她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小故事。他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這個渴望,不斷在他、心底吶喊發酵。他想要帶著她一起遠走高飛。那是個膽大妄為、自私又卑劣的想法。
以前,光是要離開山洞,就讓他害怕。但後來,他發現那些妖魔,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注意他。
他原本擔心自己越來越強壯,會被其它妖怪發現,但事實證明,是他想太多了,那些妖魔根本不將矮小的他看在眼裡。
他就算挺直了背脊,也只到烏鬣的一半高。
他是瘦是胖,對他們來說,根本沒差。
沒錯,他若失蹤太久,烏鬣會賞他一陣好打,但也要烏鬣注意到他不見了。
那個巫女的存在,就像迷藥,迷惑了妖魔們的心,他們心心唸唸想的都是她。
前幾天,他太慢回來,他原以為自己會被痛打一頓,甚至準備好了一袋人類食物,打算以替那巫女尋找人類食物當作借口。
但烏鬣不在,那卑劣的傢伙忙著討好大人,只為了能在滿月時,排得前面一點,多吃塊肉,多喝點血。
那欺壓了他上百年的妖怪,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就是在那瞬間,他發現,逃走是可行的。他可以和紫荊一起到遙遠國度的深山之中,過著平靜的日子。他們要過好一陣子才會發現他不見了,他們會被這個結界擋住,他們無法離開這裡,只要他夠小心,他就能帶她一起離開,逃得遠遠的,逃到他們的魂體無法到達的地方。
到時,他和她就安全了。
安全且自由。
剛領悟到這件事時,他幾乎忍不住想立刻衝到地面上,下山去找紫荊,說服她和他一起逃走。
但他死命的壓下胸中那澎湃的喜悅和衝動,強忍著。
他繼續做著手邊的事,收拾著地上的垃圾,擦拭著地板,被瞧不起他的妖怪驅使跑腿,被看他不順眼的妖怪毆打。
即使被打得頭破血流,他依然不反抗。
強忍著滿腔的興奮,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滿月之日的到來。
過去幾次的經驗,讓他曉得,只要到了滿月,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們為那巫女而瘋狂。
拜託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
求求你放了我!她的懇求,在他腦海裡迥響,想到那在蒼穹之口的女人,心下倏然有些不安。他從泉水中探出頭,銀白的枝極在黑暗中,伸向夜空。濃厚的雲層被風吹散,幾近圓滿的月,低垂在枝頭。
求求你……
他用力的甩掉身上的水,也甩開那張蒼白的臉。
不!
那個女人,不關他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從那無底深淵之中,爬了出來。
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那可怕的黑暗。
他自顧不暇,他再也不要回去那個地方。
數百年來,他把自己忘了,他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他們也把他給忘了。
誰都沒有辦法讓他回到那個恐怖的地方。
他游到岸邊,爬上了岸,穿上蓑衣與斗笠,戴上手套。
今晚就是滿月。
他早已算好了,現在下山去找紫荊,她若願意,他立刻就可以帶她走。
他們狂歡之後,至少都要睡個三天以上。
三天後,他早就帶著她跑到他們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外了。
天還沒亮。村子裡,安靜如常。薄薄的霧,包圍著這個村落。他滿懷希望,悄無聲息的跳到她窗戶外,小心的推開她為了方便他進屋,從不曾緊閉的窗板。
屋子裡沒有別人,只有她躺在床榻上。
一旁的暖甕,在黑暗中亮著微微的星火,散發著溫暖。
他蹲在窗台上,正要進屋,卻又猛然停下。
事情不太對。
某種野性的直覺警告著他。
他聽到呼吸聲。
或者該說,他沒有聽到呼吸聲。
當他推開窗板時,屋子裡,除了她,還有別的呼吸聲,不是那種規律的呼吸,而是有人猛然屏住呼吸的聲音。
那消失的呼吸聲,讓他頸上的寒毛倏然立起。他應該要立刻離開的,但他遲疑了一下,他想到紫荊。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一支箭從後襲來,射中了他的肩頭。那支箭的力道極大,他被箭的勁道往前帶,摔跌進屋。「夜影」」
紫荊驚醒過來,倉皇起身,見是他,正要上前,一旁卻有無數個巫覡跳了出來。
屋內,大亮。
無數把火炬轟的被點亮。
其中兩位迅速將她拉開,其它人則手持法器,將中箭倒地的他圍在中間。
「放開我,你們做什麼」夜影!」她驚慌的想去幫他。
黑暗中,他想朝她衝去,想保護她,卻被那些巫覡手中的法器,一次又一次的打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些人會在她房裡?他們怎麼會發現夜影的?
紫荊慌亂的想推開抓住她的巫覡,卻被緊緊抓住。
不知怎地,他們發現了他,還設下了陷阱,等著他自投羅網。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愚蠢,怎會一再縱容讓他來村裡找她?她明明知道這種事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看著他被巫覡們包圍痛毆,她突然瞭解這一切是為什麼。因為她太想見他,太想和他在一起,不只在森林裡,不只在白天……她渴望時時刻刻都能看見他,看見他那傻傻的笑容,看見他發呆的樣子,看見他因她而開心的模樣。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她的。
「放開我!」她驚慌的大喊,為他感到害怕。「夜影!」
火光閃爍,鼓聲咚咚。
巫覡們吟唱著古老的咒語。
那聲音,讓他頭痛欲裂。
他驚慌又害怕,憤怒的朝著他們咆哮,但不管他往哪裡去,都會被巫覡手中形狀大小各異的法器給打回來,每一次的打擊,都在他身上烙下燒燙的印痕。
好痛!好痛!
他想逃走,可是她在哭,他可以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見她。
紫荊。
他要帶她走,他要保護她!
喘著氣,他咆哮出聲,再一次的,他試圖朝她衝去。
三名覡者,拿著一根刻滿咒文的銅杖,重重打在他身上,乒乒乓乓的將他打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的爬起來,再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倒。一杖又一杖,一杖再接著一杖,他被打得頭破血流,滿身是傷。「住手!不要,別打了!別打了!」紫荊慌亂的哭喊著。
穿透肩頭的箭,像燒紅的銅灼蝕著他。
那可怕的法杖,打得他爬不起來,只能隔著火光,狼狽的看著哭得淚流滿面的她。
對不起……
他想和她道歉,張嘴卻只咳出了血。
因為他抬起了頭,另一杖又再次落下,朝他的腦袋揮來。
「不!」
害怕他會被打死,紫荊奮力掙脫了巫覡的箝制,撲到了他身上。
持杖的三位覡者,有兩位收勢不及,第一杖硬生生打在她背上。
那一杖,覡者雖已收了力氣,卻仍打得她皮開肉綻。她痛得抽了口氣,連張嘴痛叫都沒有辦法,只能緊抓著他顫抖。
週遭傳來眾人的驚呼。
「快住手!」安巴金大喊。來不及了——另一杖跟著落下,他們這麼想著,卻見那原本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妖怪,長臂一伸,將她抓進懷裡,緊緊護在懷中,用手臂硬是擋下了那一杖。嗤!
法杖打在他黝黑的手臂上,烙下了印痕,冒出了白煙。
他在保護她。
那只妖怪,保護了紫荊。
他滿頭是血,全身上下都是被法器打出的灼傷,雖然疲憊悚懼的喘著氣,他卻仍小心的緊抱著因疼痛而抖顫的紫荊,憤怒的瞪著他們、咆哮著,暗金赤紅的眼裡,有著盈盈的淚光。
他們從沒見過,一隻妖怪會保護人類。
妖怪都是自私自利、卑劣無知,且失去理智的畜生。
妖怪們總是先為自己著想,他們總將私慾擺放在最前面;但這只妖怪,卻保護了她。
那姿態,不是要將她當作人質,不是要把她推到身前當擋箭牌。
他正在保護她!
一時間,巫覡們震懾的看著他與她,寂然無語。整間屋子裡,沒有人再動一下。夜影害怕又憤怒,他警戒的瞪著他們,卻無法一直保持站姿,他的手在抖、腳在抖,他費力的喘著氣,但屋子裡的煙讓他萬分難受。忽地,一股熱體猛然上湧,他喉頭一甜,大力的咳了起來。這一咳,讓他又咳出了血,跟槍摔跌在地。
他痛苦的大口吸著氣,卻還是無法呼吸。
「夜影!」紫荊忍著痛,撫著倒地的他,含淚驚呼出聲:「夜影,你還好嗎?」
驀地,一名老覡者清醒過來,走上前。
「紫荊!你瘋了嗎?快走開!」
她擋在他身前,看著老覡者,蒼白著臉,顫聲道:「不……我不要…」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她深吸一口氣,含淚瞪著屋子裡的巫覡們道:「我在阻止你們殺了他。」
「他是個妖怪啊!」一名巫女開口指控。
「他救了我!」紫荊轉頭看她,替他辯解,「那天就是他從逃兵手下救了我,妖怪也有好的!」
「你被他騙了,他一定是為了利用你,才會救你的。」一名覡者說。夜影怒瞪著那人,忿忿不平的想開口辯駁,卻沒有辦法,光是維持呼吸,就已經讓他耗盡了所有力氣。感覺到他的氣憤,紫荊握住他的手,安撫他,一邊回頭看著那名觀者道:「他並沒有利用我!」
「妖怪都是自私的,不然他們就不會被稱為妖怪了!」另一位巫女提醒她。
「那你告訴我,妖怪和精靈有什麼不一樣?妖怪和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她淚流滿面的質問眼前的巫覡們,「我們和他們,究竟有什麼不同?讓我們有資格高高在上的評斷他們、追趕他們,甚至宰殺?」
「妖怪會吃人。」站在前方的老覡者,沉聲點明。「所以我們才要制裁他們。」
「記得你阿瑪嗎?」安巴金上前一步,擔心的看著她,勸導著:「他年輕時,曾有隨身的精靈,但他的精靈變成了妖怪。」
她震懾的看著安巴金。
「阿瑪的精靈走火入魔,開始吃人。」安巴金看著她,乾啞的道:「所以你阿瑪他,才親手殺了他那變成妖怪的精靈。」
什麼?
她面無血色的看著安巴金,幾乎無法呼吸。
阿瑪悲傷的臉,在眼前浮現。她可以感覺到,身後倒地的夜影害怕的顫抖著。「阿瑪的精靈,想要的太多,超過了界限,不惜吃人以達到目的,才會變成妖怪。那就是我們和他們的不同。我們和精靈只取我們所需的,妖怪們卻貪心的全部都想要,吃人可以讓他們用最快的方式得到更多的力量,所以即使已經飽腹,他們仍要吃人。」
老硯者看著她,「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為妖怪永遠無法滿足,永遠不懂節制,永遠貪得無厭,他們破壞了平衡!」
「夜影從來沒有故意傷害我!」她脫口打斷他。
就連一開始他咬她,也不是為了吃她,否則他早就可以將她撕裂,吞吃入腹了。
她熱淚盈眶的看著那名蒼老的覡者,振振有詞的反問:「你怎能確定,每一隻妖怪都會吃人?你怎能確定,每一隻妖怪都是壞的?人都有好壞,是你們告訴我的,你怎能確定,那麼多妖怪之中,沒有不會吃人的?沒有一心向善的?你怎能確定,這一切,不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傲慢與偏見?」
看著冥頑不靈的她,長老震怒的瞪著銅鈴大眼,以杖敲地,大喝一聲。
「住嘴!」他火冒三丈的指責道:「妖孽為惡,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你這執迷不誤的混帳,被這小妖迷了心竅、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她沒有閉嘴,反而看著他與屋裡的一干人等,點明道:「我們不也宰殺動物來果腹?我們不也拿魂魄供養山裡的妖魔?我們不也犧牲了過往的守門人,以求自保?我們每一個,到底和他們有什麼不同?我們和他們其實都是一樣的!」
那是從未有人敢言明的真實,她卻一語道破。
紫荊看著他們與她們,每一張震驚又恐慌的臉,開口道:「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你們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你瘋了!」老覡者氣急敗壞的敲著枴杖,灰白的發因憤怒在火光中震顫。
他話聲未落,她已經先行跪了下來,淚如雨下的開口懇求。
「我這輩子,沒有要求過任何一樣東西…」
她環視著屋子裡,每一張熟悉的面容,堅定的啞聲保證道:「我會守著這座山,我會繼續上山供奉,我會心甘情願的留在這裡,我不會嫁人、不會生子,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到死都會留在這裡……」
滾燙的淚,隨著她每一句承諾,滑落她蒼白的臉龐。
「求求你們,只要你們放他走,我會叫他離開這裡,到西方沒有人的深山裡,我保證他絕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你!」老覡者氣得全身發抖。
「我拜託你!」她彎腰伏身朝他磕頭,哽咽的道:「看在夜影曾經救我一命的份上……請放他一條生路……」她對著每一個屋裡的巫女與覡者,一次又一次的磕著頭,背上的傷滲出了血,染紅了她的衣。
「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
巫覡們,並非真是無情之人。
他們對她,始終心有愧疚。
那只妖怪,在她身後苟延殘喘著,他們只要再給他致命的一擊,就能輕易殺了他。但看著背上仍流著血,卻不顧疼痛的和他們磕頭求情的紫荊,在場所有人,都無法狠下心對他下手。
「夠了!」長老大喝一聲。
她抬起頭,哀求的看著那看著她長大的覡者,淚水懸在眼眶。
蒼老的…覡者,握緊了法杖,粗聲開口:「你會後悔的。」
她知道,他算是鬆了口。
熱淚,如江水奔湧。
「不會的,我不會後悔的。」她整個人跪趴在他面前,泣不成聲的開口道謝: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們……」
「不用謝我!」長老惱火的道:「你叫他滾!以後再也不要讓我們看見,格殺勿論!」
巫女與覡者,陸續離開了。她匆匆熄掉了辟邪的裊裊白煙,回身看顧他。
夜風襲來,吹散香煙。
「對不起……」紫荊顫抖的撫著倒在地上的夜影,他痛苦的蜷成一團,身上的灼傷已然焦黑。
「對不起……」她哭著道歉,一邊替他上藥。
冰涼的藥膏,讓他好了一些,他的傷口逐漸開始癒合。
清冷的空氣,不再教他窒息,他終於可以呼吸,卻依然覺得痛苦。
他像只受傷的野獸般,在地上喘息著,吐出的氣息,幻化成白煙。
她的淚水,滴在他臉上,滾落。
他掙扎的爬了起來,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
「不要哭……你不要哭……」紫荊看著他,心口緊縮著,淚如泉湧。「你走吧…」她的手在抖,輕柔的撫著他的臉,悲傷的說:「到西邊的山裡去生活,那裡很寬闊,沒有什麼人煙……」
他痛苦的看著她,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抖顫地開口懇求:「你一起……我們一起……」
「我不能。」她心痛的看著他,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她是守門人,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巫覡們絕不會放過她的,他們會追來逮她回去,到時他一定會被殺死的。
「那我留下!」他可以躲在森林裡,只要不下山就好,不進村子裡就好。
「不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沒等他說完就恐懼的捧著他的臉道:「你一定要走,離開這裡,別再回來了,聽到沒有?」
他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要走!」紫荊害怕的求他,「長老不是開玩笑的,他會派人和我一起上山,會一直跟著我;下一次,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她並不是完全不能被取代的,她比誰都清楚這件事。
必要時,他們還是會找個人來當下一任的守門人,所有可能的人選,為了避免自己被選中,都會盡力保住她。即使是要跟著她上山,狩獵他。因為,至少那是暫時的,不是一輩子。可是她若死了,那就換成他們了。
所以阿瑪才會從遠方,挑中了無依無靠的她,因為沒有人自願留下。
十年前沒有,十年後也沒有。
「拜託你,答應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聲抗議,想哭著求她,卻無法開口。
她對著那些巫覡一一下跪磕頭,才換來他一條命,他沒有辦法對她說,他不要!
紫荊撫著他的臉,強扯出微笑,安撫他說:「你聽我說,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數十年,但你還有好長好長的日子要過,我不想再看見你受傷了。阿瑪和我說過,西邊那兒的高原,雖然不比這兒,但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美麗的山與湖,那裡沒有什麼人,你可以盡情在那地方奔跑,不會有人狩獵你,不會有人傷害你…」
他低頭,看著她,嘎啞開口:「但那裡……沒有你……」
天啊。看著他傷痕纍纍的臉,含著淚水的瞳眸,紫荊捂著唇,打從心裡震顫著。
「那裡,沒有你。」他悲傷的啞聲重複著。聽著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氣,再吸口氣,還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壓不下那滿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擁抱著他,緊緊的抱著,哭著道:「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求求你,答應我…答應我…」
懷裡小小的溫暖,抖得如風中落葉。
她是如此哀傷,如此痛苦。
因為他。
心,像被烈火灼燒著。
一直強忍住的淚水,悄悄滑落。
輕輕的,他抬起雙臂,最後一次擁抱她。
「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