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兒,從今天開始,你就要獨自一人離開都襄城,到一個新的地方生活。」
「娘,請您別趕走逸兒,逸兒不要離開娘,不要離開都襄城。」
「傻孩子,娘也不想讓你離開,但你……你是庶出之子,在司徒家,庶出之子一旦年滿十歲,就必須出外經歷考驗,直到得到了當家的認同,你才可以回來認祖歸宗。」
「為什麼?逸兒不要離開,不要!娘……」
「乖,聽娘說,這是家規。但是逸兒放心,娘一定會在這裡等著,等著逸兒得到當家的認同,然後帶著娘一起過著快樂的日子。」
他知道身為小妾的娘,其實沒什麼地位,從小他就看著娘遭受白眼和凌辱,所以他答應了娘,一定會得到當家的認同,然後讓娘過著有尊嚴的日子。
請等他,一定要等他,他絕對會帶著足以讓娘親感到驕傲的成功,回去認祖歸宗。
但是,為什麼他好不容易得到父親的認同,可以回來都襄城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所有的期待,在跪倒在娘的靈前的那一刻,盡數破滅。
他痛,他恨,他在靈前發誓,他必定會幹出一番大事業,讓九泉之下的娘能夠為他感到驕傲,這是唯一支撐他到今日的力量。
「我……」有些沙啞的聲音逸出,伏在桌上打盹的慕容臻被驚醒。
她趕緊走上前,發現他只是在說夢話,這才鬆了一口氣。
昨天晚上,許是藥性過猛,他發燒了一個晚上,也讓她擔心了一個晚上。在她還沒有問清楚他和前任當家的關係之前,她絕不容許他就這樣掛掉。
手伸了過去,就要覆上他的額際,他卻倏地睜開眼,她毫無預警的墜入那片帶著憂傷的眼眸。
額際沁出一層薄汗,他的眉緊蹙、唇緊抿,雙拳握得死緊,但眸底流洩的卻是濃濃的憂傷和無奈。
這份無奈,極其熟悉。她曾經見過這樣的自己,是一種不願被命運擺弄、卻不得不低頭的無奈。
這一刻,她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藍知逸。」下意識的,她冷冽的眸光放柔了,帶著一絲同情。
藍知逸有些昏沉的腦袋開始運轉,努力命令自己從夢境中抽離。「慕容……當家?」
他想起來了。昨夜他刻意安排刺客追殺自己,讓她發現他身上藏有前任當家贈予的信物,卻在不經意之下,發現了她的秘密……
慕容臻是一個女人。這個重大的發現,讓他想到了一個更有趣的遊戲。
他扯出一抹笑,讓她挑高了眉。
他又恢復之前那討人厭的模樣了,看來他是死不了的。
很好,等她問完話之後,她再決定他是否還有活下去的權力。
「我有話要問你,那個刻上慕容世家徽章的鐲子,你從何得來?」幕容臻斂去眸底的同情,擺出之前的冷峻。
「謝謝你昨晚救了我。」他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
「我說,那個鐲子你從何得來?」蹙眉,她揚高了音量。
「昨晚的事讓你添了不少麻煩,我深感抱歉。」他依舊答非所問。
「藍知逸!」她終於惱了,陡地將他從床上揪起,不顧痛得齜牙咧嘴的他,冷聲喝問。「我問最後一次,鐲子從何得來?」
她真是一個稱職的男人。若非昨晚親耳聽聞、親眼目睹,他真的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冷酷無情、手段狠辣的慕容當家,是平日他見慣的那些柔情似水的女人。
「可以先放開我再說嗎?」
他的手握緊她的手腕,一股灼熱的溫度傳來,她極快地甩開他的手,也順勢放開了他。
他眸底掠過一絲微怒,但極快地抱著頭,擠出一聲歎息。
「我知道紙始終包不住火,只是我沒想到,事情那麼快就暴露了。請放心,我不會拖累慕容商運的人,我……馬上就離開。」說完,他扶著牆壁站起。
慕容臻壓下心底的怒火,冷冷瞪著他。「你和前任當家的關係,不止是故友那麼簡單吧?」
他說他是慕容均的故友,但是前任當家不會將如此貴重的信物,交給所謂的「故友」。再說,當家去世已經六年,他選擇此刻帶著信物出現,還特地當上三個小鬼的老師,這其中有太多的疑點。
「慕容當家是什麼意思?」他聽出了她的猜疑,知道這一步棋已然生效。
「一開始,你就是故意混入慕容家的?」她的語氣變得尖銳,有些咄咄逼人。
「以老師的身份混入,假藉故友的名義接近,你存的是什麼心?」
「我並非假藉故友的名義,我和慕容均真的是故友!我……」
他佯裝氣憤的為自己平反,激動之下扯痛了傷口,身形不穩的往她挨去。
她微慌,急欲推開他,他卻緊緊攀住她的肩膀。
「八年前,我和他於皇城古都相遇。他當時被山賊打傷,暈倒在我家門前,我救起他之後,就讓他暫居家裡養傷。這段期間我倆一見如故,他傷癒後,要離開之前,送給我這隻手鐲,並許諾日後若我遇上麻煩,可憑著這隻手鐲,前往塞西國找他相助。」
「八年前?」他的話讓她一驚,她想起了某個可能性。
「正是,我根本沒有假藉故友之名行騙。」他理直氣壯。
「為何不一開始就道明你是當家的恩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他報恩。六年來,我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所以我也忘記了手鐲的存在。只是在一個月前,我遇上了一件麻煩的事。」他的語氣變沉,帶著一絲無奈的搖頭。
她不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按著額際,咬牙說著。「城內有一惡霸欺壓弱小,我報宮求助,卻被惡霸的手下發現,幾乎性命不保。結果我被逼得四處藏匿,恰好遇上慕容家徵聘老師,我想起了慕容均,所以就……」
「嘴裡說著是為了故友的兒子而來,結果是為了避難。」這麼聽下去,慕容臻完全明白了。
昨晚的那些人馬,不必多說,就是他口中那個惡霸派來的手下。
「不,我是真的很想代替故友,教好三位小公子,請慕容當家別誤會。」他急著澄清。
「誤會?那麼是誰一聽到慕容家的名號,就急著進來當老師?」
他臉上微紅,窘迫的清咳一聲。「其實我也不確定那隻手鐲是信物,尤其事隔六年之後,慕容均也不在了,那個承諾也不見得能夠當真,所以我就……多次暗中試探你的口風。」
「哼。」這個男人,真讓她覺得討厭。
一開始他欲言又止,讓她陷入猜疑之中,繞了一大圈才讓她發現,原來他這個婆媽多事的男人,竟然是前任當家的恩人!
可是仔細一想,她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六年前,當家遇害身亡一事,可與藍知逸有關係?依當家的武功,山賊根本無法傷他分毫,這就說明當家早在趕回塞西國之前,就被神秘人打傷!
或許,當年的疑問,可以在他身上找出答案。於情於理,她無法丟下這個燙手山芋不管。
「還你。」從懷裡掏出那隻手鐲,她拋給他。
他忙不迭的接穩,一臉茫然的看著她。「慕容當家,你……」
「你,想活命嗎?」
「想。」他凝視她,發現她這個樣子還挺有當家的氣勢。
「那就繼續留在這裡當老師,前任當家的承諾,會由我代替他完成。」她盯著他,心底實在不想答應,但看在前任當家的信物份上……
「慕容世家會保護你。」
「真、真的嗎?」
「我的樣子像在說笑?」她臭著一張臉。
「謝謝你,慕容當家!」他笑了,是感激涕零的笑容,但是心底湧上的是得逞的笑意。
遊戲終於開始。
慕容臻,我會慢慢成為你最信任的人,然後將你和「天譴」組織一併擊敗。
***
「慕容當家。」
下了三天大雨,今天難得放晴,街道上每個人都露出爽朗的笑容,唯獨一個人的臉……臭得可以。
男人的嗓音輕柔順耳,略嫌蒼白的俊顏上掛著燦爛好看的笑容,讓路過的姑娘大嬸們,紛紛投來傾慕的眼神。
但是,那些傾慕眼神祇要再投遠一些,大家就嚇得連忙提起菜籃、落荒而逃。
他身邊那個身形較為矮小的男人拉長一張臉,俊秀的面容除了冷峻之外,還添了幾分怒氣。
「慕容當家,你不舒服嗎?」溫柔的嗓音、溫柔的眼神,要是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姑娘,肯定會被如此溫柔的藍知逸迷得神魂顛倒。
但是,站在他身邊的是慕容臻。她雙手環抱胸前,此刻的眼神,足以凍死人,薄唇抿得死緊,正顯示出她的極度不悅。
「慕容……」當家二字喚不出口,那雙殺氣十足的眼睛瞪視過來,狠狠的警告他閉嘴。
他是識時務者,所以他很乖的閉上嘴,也斂去了讓她瞧著便火大的笑容。
很好,看到他終於閉上嘴,她才以森冷低沉的語氣問著。「現在是怎樣?」
是怎樣?藍知逸瞄了一眼四周,弄懂了她的問題。「我答應了三位小公子,要送他們一副毛筆和硯台,碰巧郭大哥被花公子喚走了,又剛好遇上當家你,所以我們就一起結伴同行……」
越是往下說,她的臉色越臭,他打住話尾,很誠懇的道歉。
「不好意思,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慕容臻站在書齋裡,四周的墨香、紙香、書香,熏得她的眉越蹙越緊。
她最近是碰上了瘟神嗎?為什麼事事不順心、處處不如意?而且這些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往往都和藍知逸這個男人扯上關係!
她得到一個結論,藍知逸就是瘟神!
他休養了三天,傷勢已無大礙,她派了手下阿郭暗中保護他。
本來他只要乖乖待在慕容大宅裡,必定會逢凶化吉。但是,這個人就是無法安分下來。
今早,他說要去書齋買東西,花效言剛巧把負責保護他的阿郭帶走,她手下的弟兄們,也正好忙著追蹤國主下令暗殺的人物,「天譴」組織上下沒一個人有空。
再加上她很不巧的出現在他面前,看到正要私自出門的他……所以就這樣,在擔心他會被惡霸砍成十八段之下,她只好臨時充當他的保鑣,護送他到書齋。
哪知道,這個男人挑剔又麻煩,單是選一副簡單的毛筆和硯台,他竟然可以花上兩個時辰,從城西第一間書齋,逛到最後一間,還是沒買到毛筆和硯台。
兩個時辰,她可以核完慕容商運一個早上的訂單。這兩個時辰,如果花在暗殺行動中,她足以讓半百以上的敵人一命嗚呼。
他在浪費她的時間!
「要不是看在前任當家的份上,我才不管你的死活。」
她的坦自讓他頗感意外,她似乎從來都不掩飾對他的不耐煩,藍知逸微笑。「當家說得是,我的命是有賴當家相助,才可以保住。」
「我告訴你,那一晚的事情不許再提。」她的臉色一沉。
她答應以慕容世家的力量來保護他,但吩咐他不許提及那晚他遇襲、她殺人的事情。起初他滿是疑問,但在她凍死人的眼神警告之下,他很識時務的閉上嘴巴。
「是,但是對你的感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會放在這裡。」
慕容臻因為他的認真一怔,心底流過一股暖意。
「快點買齊,我們要回去了。」甩開心底異樣的感覺,她冷冷說著,眼神轉而落在繁華熱鬧的街道上。
「是。」她的那張臉是用來騙人的!外表是冷靜穩重的大當家,但相處之後,他發覺她是一個沒什麼耐性、一發火就會想動手揍人的女人。』
如此沉不住氣的她,一點也不具備成為當家的資格。他真不明白「天譴」組織的長老,為什麼會讓一個女人當上當家。
他會讓她明白,一個女人是無法勝過一個男人的。
斂去深沉的眸光,他轉身喚著她。「慕容當家,這硯台很適合你。」
慕容臻雙手環胸,定定瞧著對面街道上那一串串泛著誘人光澤的東西。
以糖漿包裹著一顆顆的紅色珠子,看起來好像很可口。買的人笑容滿臉、賣的人也笑臉盈盈,她不明白大家怎會為了那一串只有五顆的糖珠子,笑逐顏開。
知逸又喚了她一次,她還是沒有回應。他只好走上前,站在她身側,順著她的眸光瞧去。「瞧什麼?」
「那一顆顆的糖珠子,看起來很新奇。」她老實回答,一下子忘記了要保持高高在上的當家氣勢。
糖珠子?他這才發現對面街道上正在叫賣的小販。「那是冰糖葫蘆,不是糖珠子。」
「冰糖……葫蘆?」這個名詞好像有些耳熟,她抬眉瞧著他。
「冰糖葫蘆來自皇城古都,是當地的一種小吃。數年前傳入塞西國都裡城,風靡一時。」她竟然不識得這種小吃?他懷疑的看著她。
「噢。」她的跟神重新投向一串串誘人的冰糖葫蘆上頭,暗自嚥了嚥口水。
不知道冰糖葫蘆的滋味,是不是甜滋滋的、讓人甜入心底呢?
她很小的時候,當家夫人曾經帶她逛過市集,買過芝麻甜湯給她吃。那種甜在嘴裡、甜入心頭的感覺,她至今難忘。
後來,她被長老們禁止外出,整日待在府裡訓練。坐上當家之位後,她又忙著處理商運和組織的事情,更沒時間出來逛市集了。
這個來自皇城的冰糖葫蘆,她聽說過,但沒有嘗試過。
他一眼就看出她在嚥口水,諷刺的問道。「當家,要試一下冰糖葫蘆的味道嗎?」
「呃……不要。」買冰糖葫蘆的多數是小孩子,也有一些是姑娘。她就算再想嘗試,也不願意讓大家見到堂堂大當家舔冰糖葫蘆的樣子。
「真的嗎?」她那副嘴饞的樣子,讓他揚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