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躺著一個婀娜的女子,白色衣衫上滿是觸目驚心的紅。
寺廟中詭譎的起了濃霧……不!那不是霧,是亂世中盜匪搶劫寺廟後,放火燒寺的濃煙!
濃煙中,女子的面貌看不清楚,只知道她雙手撐在地上,努力的想爬起來,想往一個方向去……
原來,寺廟中不只女子一個人,距她不遠處,還有一個白衣男子雙腿盤坐。
「你……你沒事吧?」女子虛弱的對男子說,她沒力氣再往前了。
「你的傷很重。」男子不答反道。方纔他讓自己呈現入定狀態以避天劫,而他本非凡體,肉體滅了再以蓮花化身便是,何須擔心有沒有事?「你不該私自離開黑山。」此時他們身在人界,她擅自離開黑山,要不被發現唯有拋出內丹,不帶法術。
可既然身無法術,她竟還能憑著對他的執念,尋至他受天劫的時空?加上失去法術的狐仙,即使擁有人形,也等於只是凡人。
一個凡人身中百刀……縱使賭上性命,她亦要護他周全嗎?
他立身而起,走向她,待要扶起她時,她卻搖了搖頭。
「……別,我身上有血,會弄髒你。」她連睜開眼都費力,全身上下痛得像萬蟻蝕心,幾欲發狂。
「呵……我倒忘了,你天劫已過,我的血沾不上你的天衣。」
他是天人,但天人也有大小劫需度,每三百年一小劫,五百年一大劫,如何遇劫實屬天機,成功度過天劫便升一等。
每到這個時候,他所有的法力盡失,累世冤親債主會化作任何形態索債。不過一般而言,天人都自有方法可化解劫難。
然而天人若難逃天劫,下場便是墮魔,亦有重返六道輪迴,當然,魂飛魄散也不無可能。
男子平靜無波的眼注視著女子,她全身上下皆是可怕的刀傷,刀刀見骨、皮開肉綻。
那是為他受的,他知道。
可該歷天劫的人是他,她何必?
「你……這又是何苦呢?」
女子嘴角揚起一抹笑,淚流不止,分不清到底是太痛了,還是欣慰他毫髮無傷。「能代你受,怎會苦?」
「愚癡!」
身子很痛,卻此不上心太苦,她劇烈的顫抖起來。「天人……天人都是這般無情嗎?」
「是大愛,無有私情。」
「說穿了,就是誰也不愛,一視同仁。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再也見不著我,你會想我嗎?會嗎?」
對上他那雙冰冷的眸了,她找到了答案。
「喜歡上天人,是我的錯,明知道錯了,我卻找不到來時路回去。你……幫幫我吧……」她的眼淚直掉,因為做出最難的決定。
他是她最寶貝的回憶,從第一次在黑山仙源世家看到他送來玉帝旨意,那時起便開始了她的迷戀。
這之間,歷經了數百年的光陰,而今她卻要開口請他親手摧毀,這樣的心痛比起肉體的傷,相差又何上千萬倍?
「你愛世人不是嗎?世人誠心焚香祝禱,你就會伸援手,那麼,我也誠心的請求你,讓我忘了你吧,讓我不再因戀你而痛苦,讓我……不沾情、不惹愛……往後即使和你擦肩而過,也不會再回頭看你……」說著,她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體力不支的昏了過去。
天人的指尖沾起她鮮紅的血,藉由這些血,他可以看到方才發生的事。
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亂世中天災人禍、民不聊生的狀況,但沒想到現於眼前的,卻是他遭天劫之際,狐仙奮不顧身為他擋刀的畫面——
一刀落下,鮮血自她身上噴灑而出,接下來,兩刀、三刀……無力再擋之際,她乾脆轉身以肉身護住他,硬是不讓他受丁點傷害……
她為何不閃躲?為什麼?
指尖的血,是她的執著私愛,何以在他眼前一再示現?本應心繫蒼生的他,又何以一再看到她的傷、她的痛、她的……情?!
頂上華冠微微晃動作響,他手心冒汗,急忙收斂心情。
她要斷情絕愛嗎?「……好,我幫你。」語畢他咬破指尖,將一滴血滴入她眉心,藉此將法術一併送入她體內。「你好好睡一覺吧,醒來時,你便會忘了關於我的一切,不再沾情惹愛。」
寺廟中的火越燒越大,眼見大火就要吞噬一切,男子抱起了女人走入火焰中,所到之處,火焰自動退向兩邊,彷彿開道給他們……
東方靖從床上彈坐起來,全身是汗,感覺四面八方仍都是火焰,好一會兒後,他才發覺自己是在做夢。
他怎麼會作那麼奇怪的夢?彷彿像身歷其境,夢中男子是「天人」,那女的呢?狐仙?
莫名其妙,他平常又不看電視劇,怎會作這種光怪陸離的夢?
而且,怎麼又是血腥?他幼年時的可怕夢魘也都是血腥,只是那時,他知道那渾身是血的女人是他母親,可這對夢境中的男女,他卻看不清他們的面貌。
氣息微喘,他口乾舌燥的想下床倒杯水喝,不過最近他得小心,否則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踩到某人的手或腳,上一次,還絆得他差點撲倒在地。
因為某個終於成功賴上他的同居人冬雪,本該睡在對面的客房,結果後來卻出現在他房間的地板上,不怕死的讓他當腳墊。
打從他答應她「夜不閉戶」後,這女人益發得寸進尺,當天就摸到他房間地板打地鋪,凌晨四、五點他起來上廁所時,一腳睬到讓人心裡發毛的「活體」,還沒叫出聲,已經有人搶先慘叫。
有沒有搞錯?到他的地盤「偷睡」,被踩中就得自認倒楣的噤聲,她還敢叫?!
後來他火大的在第二天把門關上還上鎖,結果隔天一早拉開房門,靠在他門板上窩了一夜的她就順勢倒了進來。
看她那副紅著眼、精神萎靡的樣子,他惱火的破口大罵,之後他又恢復了夜不閉戶。
小心翼翼把腳放下來,沒踩到人,他開始尋找她又睡到哪裡去了?
右邊沒看到,左邊床下也沒人,忽地,床尾傳來低低的哭泣聲,他忙走過去一看究竟。
只見她又蜷縮著身體睡著了,表情卻似乎很痛苦,還一臉的淚痕。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冬雪?冬雪醒來,冬雪……」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啞著聲音問:「……天亮了嗎?」
「還沒。你在作惡夢嗎?」
「惡夢?」她失神的怔了一下。
「你哭了,作了什麼夢?」
她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臉……是濕的,她真的哭了。
「不會是求職失敗,夢見老闆又說你是偷渡客,炒你魷魚吧?」
他打趣的說,她喪失記憶,沒有身份證,正職的工作不易找,通常只能打工。最近聽說在發傳單,和同事處得還不錯,說大家都羨慕她寫得一手好字。
「不是。」她作了什麼夢、夢裡有什麼,她全忘了,只記得自己又感到很無助。
她抬手抱住他,將臉埋進他的胸膛裡,呼吸著令她安心的氣息。「可不可以請你……偶爾也抱一抱我?在我很無助的時候。」一開始,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她就很滿足,現在好像越來越貪心了。
她注意到,每次都是自己厚著臉皮去抱著他,他雖然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如今的默許,可手卻一直都放在身側,不曾回抱過她。
她等了好久,他的手仍一動也不動,只是低著頭看她,眼神又露出那種「可以了吧?要抱到什麼時候」的不耐。
她慢慢的鬆開他,裝出頑皮的笑容,「吝嗇鬼!」
東方靖瞇著眼看她。「是啊,我是吝嗇鬼。不過你要是敢到外頭去和哪個男人摟摟抱抱,休想我會再理你。」他知道她雖然還是只願親近自己,可對外人已經不像當初那麼排斥了,人家和她說話,她也會好聲好氣回答,甜蜜無害的個性讓她很快獲得好人緣。
當初讓她住進來時,他就盤算著等適當時機要她搬出去,目前她這樣的狀況,已越來越接近所謂的「適當時機」,他為什麼反而不開心?
前幾天,林秘書多問了幾句她的事,還莫名惹惱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對這女人哪來這種莫名其妙的佔有慾,就像是她本來就是他的所有物,只有他能夠多看一眼,甚至碰觸、關心她……
有點不對勁!
「你這樣說,我會誤會的。」她笑咪咪不當一回事,不想讓自己想太多。
對他的喜歡,好像已經超乎當初的預想太多了!多到她好怕……
但即使知道他對自己沒有那樣的感情,那也只能說失望,何來的「害怕」?或許……在她喪失的記憶中,曾經苦戀過誰,那種就算把生命豁出去也得不到對方回應的痛,她好似還深深地刻在心裡。
是因為太痛苦而怕了吧?是什麼樣的情感會讓人這麼痛……
「你怎麼又哭了?想起什麼了嗎?」他不解地蹙起眉。
冬雪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輕淺的苦笑。「我在想,我喪失的記憶中,應該曾有過一個很愛的男人吧。」
東方靖的眼倏地瞇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感覺吧。」她看著他,「不過你顯然不是那個人,因為我對你而言是陌生人,我對你身上的味道會這麼執著,說不定是因為你像他……哇——」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人騰空抱起,驚呼聲未歇,已被置身在大床上。
他雙手撐在她頭兩側,俯視著她,冷冷道:「你是睡眠不足才會胡思亂想,時間還早,趕快再睡。」
什麼叫他像那個人?她是因為這樣而纏上他的嗎?說得好像他是替身一樣!
「你……這是你的床。」
「你都已經賴進我房裡來了,現在算進階。」他譏諷的說。
她臉一紅,一時竟無言反駁。
「你喜歡我的味道,那就因為是我才喜歡,我不想像任何人,我就是我,聽清楚了沒有?」
「你這個人……真的很霸道。」
「哼!」在大床的另一邊躺下來,有些火氣的側過身,背向著她。「怎麼?怕了?請記得你現在是寄人籬下。」
她沒再說話,用手指在他背上寫了字。
東方靖怔了一下。「你寫什麼?」他隱約感覺得出是四個字,只是她寫得好快,他根本猜不出來。
「時候還早,快睡吧。」冬雪學他側過身,背對著他淡笑道。
這可惡的女人!不會是寫「卑鄙下流」或「暴政必亡」吧?
身後有點動靜,他衣擺被揪住一角,不一會兒,就傳來她平穩規律的呼吸聲。他有些哭笑不得,她也真夠好命,這樣就睡著了?
他翻過身,發覺她又蜷縮著身子,一隻手同樣揪住他衣角下擺……真夠怪癖的了,可卻莫名的令他心軟。
這女人真的很沒安全感吧?他注意過,若沒有東西可以揪住,她雙手便會縮在胸前做保護狀,而且無論她睡在地上的哪一個方位,身體也一定朝向他。
她的睡容安詳可愛,真的很像櫥窗裡的洋娃娃,只是……臉色會不會太蒼白了?因為白得透亮,反而更顯出兩頰的玫瑰色。
聽說心臟有問題的人,通常會有「蘋果臉」……
找個時間去問問安鈞德吧。東方靖想。
***
「由X光片看來,她的心臟有一處小光點,薄薄的有些透明……可說真的,除了進一步檢查外,我也不敢斷言這樣有沒有問題,只是真的還滿奇特的。」
「至於你關心的記憶何時恢復嘛……人腦的構造很神奇,說實在我也不知道。或許某天打個雷,她嚇了一跳就忽然恢復,但也或許隔個好幾年,她才記起一切。當然,也有人終其一生什麼也沒想起來。」
東方靖沉默的聽著安鈞德說明,思索了一下又問:「那麼如果有一天,她恢復了記憶,會記得這段時間的事嗎?」
安鈞德有趣的看著好友,看來這男人很在意這件事。
「很難說。有些人喪失記憶前後的事全部可以連結起來,有些則是只會記得片段,也有恢復記憶後,完全不記得喪失記憶那段時期一切的人。」像是故意似的,他接著說:「之前美國就有則新聞,一個男人喪失記憶後和照顧他的護士相戀並育有一子,但數年後的某一天,男人忽然失蹤不再回家,原來他恢復了記憶,回到第一個老婆身邊去了,壓根不記得自己和護士的那段情,更甭說會記得那個小孩……」
東方靖煩躁的爬著頭髮。和安鈞德見面已是三個多小時前的事了,三個多小時後的現在,他正在和客戶應酬,應是滿腦子工作的時候,腦裡卻仍不斷地想著安鈞德的話。
有一天,他有可能會被冬雪忘記……會嗎?她會忘了他嗎?忘了她最喜歡的「味道」?
驀地想起她說過自己也許曾有個很愛很愛的男人,他眉頭不自覺攏起。
心不在焉吃完飯後,客戶提議去附近的酒吧小酌,他原本想早點回去,卻想起某個本來和他約好要去買東西的女人,不久前突然打電話告訴他,說她今晚會工作到很晚,十點以前不會回家。
搞什麼鬼?有什麼傳單可以發到這麼晚?而且還是「臨時」加班?
他不以為然的在心中冷哼。
反正此時回去,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家,不如就在外頭多待一下吧。
一行人轉戰進酒吧前,東方靖吩咐林秘書道:「打手機給那丫頭,問她什麼時候回家。」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