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這裡是五少的房,請。」
「嗯……」徐烈風步進去,回頭看她。「你們在這宅子待了多久?」
房裡的陰影略略在她面上勻勒出一抹艷色,金兒一時看呆了。南臨人有這種艷色嗎?
「我在問你話呢。」徐烈風皺起眉。
「……有半個月了。」金兒勉強回神,答著:「五少貼心,怕春蓮姑娘不能接受他的相貌,請她在這宅住上半個月,稍稍習慣他這個人……哎,別說咱們春水居是做啥的,其實咱們跟南臨那些只看外貌的貴族千金不一樣,五少姓徐,是寫過兵策的南臨長慕,性子又比其他人好上許多,他找上春蓮姑娘,是春蓮姑娘的福氣呢。」
徐烈風悶著氣,隨口問著:
「她在這裡的半個月也是彈琴唱曲給我五哥聽麼?」
「是啊,頭幾天五少還請春蓮姑娘唸書,代筆寫信呢。」
徐烈風攥緊拳頭。
「五少不大喜歡有外人進他房裡,金兒就不進去了。六小姐,你真美麗,可是,不太像南臨人,徐家本來的面貌都如此嗎?」
「你話這麼多,滾出去!」徐烈風當著金兒錯愕的面上,用力合上門。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能當五哥的眼手很了不起嗎?這麼炫耀!她氣得來回踱著,巴不得趕走那個叫春蓮的!
她明知五哥在外,必有其他人取代她當他的眼跟手,但親耳聽見了,她心底總是不舒服!
有了可以取代她的人……五哥也不怎麼需要她了吧?她手心有些發汗,惱極五哥幹嘛找個會唸書寫字的花姐兒!
五哥貼心?才不呢!他要貼心,怎會不回信給她?他才不是為了那叫春蓮的著想,他是為自己著想,讓自己去習慣春蓮這個女子,讓自己勉強熟悉一下成人禮的對象,確認對方沒有絲毫的排斥,他根本不喜在看不清的情況下,對陌生的人過分親密——更不喜不是心甘情願的親密!
他為人傲得很,他看不上的人通常以禮待之,他厭惡南臨一些已成規範的風俗,卻又不得不為之,例如成人禮……她都瞭解的,只是,她心裡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的……五哥隨便找找,都能找到取代她的人。那她還有什麼用處?
她焦躁地走來走去,又去翻他的書。
一想到這些書都有人念過了,她又放了回去,轉頭看見書櫃一角放著竹簡。她好奇地拿過來,訝了一聲。
這是什麼啊?五哥在畫圖,這麼粗糙,旁人看不懂的!這是鎧甲?跟南臨現時的鎧甲不太一樣。南臨的鎧甲以胸背為主,甚至,目前各國的鎧甲都差不多,怎麼五哥繪的不太一樣?是五哥眼力差繪錯了嗎?她照著他繪的圖比比她的袖子跟至膝的裙擺,實是匪夷所思,最後她想了想,又小心地收妥。
她到處翻著書櫃,沒有瞧見有人代他繪這些圖。她撇撇嘴,要真有人看得懂他的繪功,那真是五哥肚裡的蟲——神了。
天色已暗,滿室皆如墨染。
她心神不定,索性推門而出。寒風令她打個哆嗦,她雙手合十對著夜空低喃:「但願有奇跡,讓五哥目力如阿奴一般清楚。」他的才能能讓他前程似錦,能為南臨百姓造福,但礙於眼力,總有諸多障礙在前,有沒有好相貌無所謂,如果南臨劣民神奇的傳說是真實,但願會發生在五哥身上。
所謂南臨劣民,是屬於南臨裡較劣等的身份。在南臨史書上寫著,在南臨開國之初,這些劣民就已經存在了,不知打哪些國家來的子民,並無身份證明,但外貌明顯與天生美麗的南臨百姓有所差異,而後南臨君王將南臨一些罪臣之後判為劣民,從此,兩種劣民彼此交融,他們的後代漸漸偏向南臨的美貌,再無當年平凡無奇的特徵。
時至今日,已經鮮有像五哥這種令人意外的南臨相貌了。
而當年那些外來的子民,到底是哪國或哪姓流浪而來的,在歷史上一直沒有學士敢大膽斷言,但,他們卻敢斷言現在沒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是需要陰陽調和改變人相貌的,也因此,南臨劣民裡流傳的這種漸變相貌的說法一直被視作神話,至今無法驗證。
她想了想,歎了口氣,與其靠這種沒人背書的神話,還不如求老天爺把她的眼力分給他一些。
不管五哥需要多久完成成人禮,她想一直陪著他,就算有人取代她當他的眼睛,那,至少她還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啊!
這間徐家宅院不大,她天生五感又強,很快地摸黑找到成人禮的客院。
院子門口點上兩盞喜紅丑燈籠,太好找了。
「……」這誰搞的啊?搞得像成親一樣。是那個很熱情的金兒嗎?她無語。
她舉步進院子,掃過那烏漆抹黑的門窗,低頭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
她本想坐在門前階上打個盹,才動了一步,耳朵一動,她眼兒微地瞪大,望向那扇門。
那是什麼聲音啊?她心裡直蹦著,頰面微微熱著,她隱隱知道裡頭有所古怪,不該細聽,於是她一路退出院子,拿匕首割了帕子,塞進耳裡。
她就蹲在燈籠下,埋進雙臂合目養神。
睡一下就好,她想,應該能在五哥出關前醒來才是。她模模糊糊地睡著,想著她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這層關係是不會改變的,一定不改的……有人一直搖著她,她有點冷,更縮成一團。
接著,她耳裡的布團被人取了出來。
「阿奴,你在做什麼?」
五哥!她嚇了一跳,連忙跳起來,跟徐長慕撞在一塊,她趕緊扶住他,東張西望著。「過多久了,怎麼還是天黑?」
「初更剛過完,你在這做什麼?」他皺眉。
初更剛過完……她瞪大眼。那不是才沒多久嗎?五哥真完成成人禮了嗎?她本想問,但又不太好意思問,鼻間飄過胭脂味,來自他的身上。
她微地一愣,覺得此刻的五哥有些陌生。她結結巴巴:
「我……我剛來,想說……如果五哥出來時天還是黑的,我就能扶你回房間。」
「我還沒那麼不濟……你手指真涼,真只待了一會兒?」
「嘿嘿,真只待了一會兒,只是這風大,吹得我渾身發冷。」她摸到他的雙手也是冰涼的,有點惱那個叫春蓮的怎麼不順便緩了五哥的手。她不動聲色反手拉住他的雙手,試著用小手包住他的大手替他擋風。
徐長慕眼底抹過難得一見的柔軟,拉過她。「你領路吧。」
她開懷笑著:「好,我領五哥回房。」
「明兒個一早先去請個大夫替你看看,你再回京吧。」他道。
她聞言,足下一頓,差點跌個狗吃屎,全仗徐五一把拉住她。
她心裡歡喜到被油炸魚打個十拳八拳都不會反擊了!五哥說要找個大夫看她呢!他聽見了她的不舒服,所以要找大夫看她呢!
終於……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她了。嘿,她就說來這裡是沒錯的,嘿,嘿……
「阿奴,你很開心?」
「當然,五哥完成成人禮了,說不得將來能清楚看人了,到時可以把阿奴看個仔仔細細,通通透透。」她激動著。
「……我也想看看你呢。」他忽然說著。
她喜不自禁連連點著頭,拉著他回到他的房裡。
「別點燈,背過去。」他知道她十分聽他的話,也不回頭確認,逗自用著臉盆裡的水擦拭雙手。
她聽著背後不只是洗手,簡直是……五哥在擦拭身體?她很想提醒他天寒地凍,別用冷水,但她想此刻還是不要多說話,大不了兄妹倆一塊生病一塊讓大夫看。
兄妹呢……她眉開眼笑。
「五哥,別趕我去客房,我……睡窗邊長榻,我明天就要回去,今晚再分房睡不就連幾句話都沒說上?」
他換上乾淨的衣袍,應了一聲,道:「阿奴,你過來。」
她喜孜孜地跑到他面前,像頭小忠犬一樣。
他輕輕圈住她,彎著身把臉埋進她的頸上,歎了口氣,終於放鬆了。
在黑暗裡她動也不動,晶亮的眼兒睜得大大的。「五哥要累了,那抱著阿奴一整晚也沒關係。」
他不發一語,仍是抱著她軟軟的身子。良久,他才掩去他難得的脆弱,道:
「我真是累了嗎?居然想,今晚有阿奴陪著,真是太好了。」
「五哥!」
他笑著彈了彈她的鼻子,抱過床上棉被,催促她到榻上躺好,再小心替她蓋上被子。
她簡直受寵若驚了。
「睡吧。」他道。
「嗯,五哥也早些睡,阿奴就在這,有事喚一聲就好。」她言語間滿溢著歡樂跟滿足,甚至她還悄悄捏著自己,確定沒在作夢。
他淡淡地笑了,回到床上坐著。
她合上彎彎的眼兒,說著:
「五哥,我跟老天許願了,如果成人禮也沒法讓你眼力轉好,那阿奴分些眼力給你,所以你也別擔心,以後五哥的眼晴可以清楚看見阿奴,可以清楚去看想要看的東西。」
「……嗯,你……快睡吧。」他輕輕應著。隨著她呼吸漸漸平穩,他的笑容斂去,心裡仍是殘留阿奴帶來的意外溫暖。
過去兩年他是沒什麼在想她的。唸書、抄寫、照料,能取代她的人多得是,雖然沒有她誇張有趣的音調,但他只是獲取書裡內容,有沒有心講得有趣對他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只是,他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過去幾年的習慣束縛——抱著阿奴,居然放鬆了。
今晚陌生的男歡女愛,固然刺激他的感官,他卻在完禮後毫不留戀地離去,對於完成成人禮後鬆口氣的同時,心理上仍然有著被強迫的不適。
他上了床,發現棉被讓阿奴蓋去,不由得失笑。平常阿奴關心他關心得緊,哪容得他連個被也沒得蓋,今晚她是真累壞了吧。
怎麼兩年沒見,他一點陌生感覺也沒有?
以往他只當一頭小忠犬在他周圍奔走著,現在卻想著,旁人的妹妹都是這般對待兄長麼?盡一切地配合他這個人,盡一切地憐惜他這個五哥。誰家的妹子能做到這地步?
他萬萬無法對定平做到這種地步,他沒辦法對定平產生手足感情,最多客氣對待就是他的極限了。
阿奴自顧自的太親近了,以前他總不冷不熱這麼想著,但現在覺得她親近些也沒什麼不好。
以前他只是想著或許,今日他卻深刻地確認——如果他永遠都是這長相、這眼力,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阿奴會一本初衷地親近他、在意他。
他捂著眼,想著她竟去許願把她眼力分給他,這阿奴……這阿奴……他的掌心漸暖。今夜似手也不是那麼的難受了。
他和衣合目本想短暫養神,一等天亮再好好與她說說話,但阿奴就在身邊,他不自覺的安心漸漸蕩到四肢百骸,這兩年向來淺眠的他,在今晚沉沉睡去。
雖然蓋著棉被,但她全身冷得發抖,抖到自己被驚醒。她翻身下床,打著哆嗦想叫醒五哥,讓他先找大夫過門吧,她想她是癸水來了,吹冷風得到風寒了。
天才初亮,床上五哥和衣而眠,她一怔,連忙抱起棉被要還給他,眼角捕捉到書櫃下一角的鏤空簍子,簍子裡有著眼熟的信封。
她心思一頓,放下棉被,彎下身把簍子拖出來,裡頭果然是滿滿的信封。
每一封,每一封都是她親手寫的,親手合膠的,怕別人亂拆,所以她封得仔細密實,希望只有五哥一個人看到。
沒有一封被拆過。
簍子的邊緣,還沾灰塵,可見主人平常不動它,只是順手將不要的東西丟進裡頭。
她蹲在那裡,瞪著老半天,慢慢回頭看那床上隱約的身影……她神色略略迷茫,一封封珍惜若寶地拆開,讀著上頭的每一句話。
她寫得文情並茂,連自己看了都會感動啊,她一直困惑看信的人怎麼不回信呢?一定是其他兄長不肯傳信吧!她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兩年啊!一封信都沒有被拆過!她把小臉埋在信紙裡。
原來,她的信一直沒有人要看,嘿,一直沒有人要看。
誰要看呵?有啊,唯一會看的,就是自己啊!
自己寫,自己看,自得其樂。
她本想等今天問一問他,他想離開南臨去哪兒?倆兄妹好上這麼多年,她卻從不知道五哥想出國,他是不是忘了跟她提?
如果以後陛下准她離開京師,邊關也用不上她,她也想跟著五哥的腳步走,他是天上飛鷹,那她在他後頭當個小飛鷹……她暗笑一聲,三哥說得沒錯,她真是一廂情願,只怕在他眼裡,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她。
她無聲無息地把昨晚繪著鎧甲的竹簡搬出來攤開,坐在桌前鋪紙下筆,細細謄繪到圖紙上,偶爾繪好的圖紙不小心飄下地,她也不在意,等到繪得差不多了,筆墨沒收拾,她就這麼抱著簍子走出去。
天空飄著絲絲細雨,她亮起火摺子丟進簍子。橘色的火光從信紙間竄了開來,迅速吞噬她兩年來所有的盼頭、思念跟自我的欺騙。
她癡癡看了一會兒,轉身去馬廄牽出她的馬來。
在離開前,她正巧遇上金兒。金兒與另一名徐府婢女端著熱水盆,準備送去各自的主子房裡。
「六小姐!」金兒笑道:「你起得真早,我們午後就要離開了,你……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徐烈風視若無睹,牽著馬往外走去。
「六小姐!」金兒機靈,暗使個眼色,叫徐家婢女去找徐五。她追上前笑道:「在下雨呢,六小姐穿得太單薄了,瞧,你還在打著顫,五少呢?」
「五哥……還在睡吧。」徐烈風心不在焉答著,俐落地翻身上馬。
「六小姐你要上哪去?天才亮呢。五少知道嗎?」
「我上哪去?」她眸裡短暫有了迷惑,而後朝金兒笑道:「如果五哥問起的話,你就告訴他,阿奴回去當井底之蛙了。」
「當井底之蛙也沒什麼不好,什麼都不要知道,還是可以稍稍騙騙自己。」她一頓,嘿了一聲:「如果他會問的話。」
語畢,她一拉韁繩,踢上馬腹,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