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人佔了半個馬車,其他一半載的是貨物。
「七分珠,八分寶」,七分重的珍珠稱為珠,八分重滾圓的珍珠則是寶,北方官員最近流行配戴玉飾珍珠、雙桃紅等名貴的碧璽事物表現身份,因此市場上的喊價一日千里,將南方玉器北送,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本來像這樣的載貨生意是不需要百里雪朔親自押送,而是交給有固定往來的貨運商行,但是百里雪朔是商人,基於往來無空車的生意經,這一車,等於是多出來的一趟貨了。
「公子,沒有知會木蘭他會擔心的?」出了城門,臨時被拎上馬車的小春很是憂愁。
「我給他留了條子。」百里雪朔用指腹抹去她眉心的小結。
他才不管木蘭會不會跳腳,會不會把鋪子給拆了。
這動作太過親暱了。被他輕觸,小春一顫,不知道什麼緣故,她撇了開去,這一轉頭恰好看見遠去的柳堤綠岸、春光水色,小橋流水人家,心中竟是一黯。
她沒出過遠門,這六年習慣了在鋪子跟玉坊來來去去,再多,沒有了。
「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了,只要你想,我們隨時都可以回來。」
他在蘇州逗留遠遠超過早先預計的時間,飛鴿傳書天天在屋簷上飛來飛去催促他非走不可,連兄弟情都拿來要脅了,不賣僧面也要賣佛面。
去,原本也是可有可無,可是在拿捏的時候把小春納入了考量。
他不想留下她。
「我每天都要按時服藥的……」
「我早讓木蘭多制半年份的藥丸隨身攜帶著,你不用擔心。」連這他都想到了。
預謀不是?!
她沒話說了。
老實說,能出來透透氣是她完全沒想過的事。
離開草綠花艷的蘇州,沿路景色變得肅殺。
天藍如洗,雁作人字,奇山峻嶺,春陌田干,這些路,六年前的她曾經走過嗎?
老實說她完全不記得了。
她怎麼來到江南的,她一點記性都沒有。
那年的雪太凶太急又太狂,淹沒了所有的一切。
出門處處新奇,可是一天半後她坐不住,躲回車廂去了。
她暈車,量得厲害,又吐又嘔,馬車為了她破例的在天未黑之前進了小鎮打尖。
要了間上房,讓她暫歇,小春吐得昏昏沉沉,一沾到枕頭竟然就放鬆的睡著了。
這一睡,睡過長夜,睡到日上三竿。
睡到自然醒的她才發現事情不妙,她是不是拖延了大家的時間?
趕緊下床梳洗,不意臉盆裡的水竟是溫熱的。
是誰這麼周到,知道她這時候會起床?
不可能吧,她想多了,一天十二個時辰要讓水一直保持著溫度是不可能的啊。
更想不到的是她一有動靜,立刻有人敲門。
「姑娘,您可是醒過來了?要小人馬上替您準備膳食嗎?」
肚子的確咕嚕作響了,她打開房門,看見即便是閱人無數的店小二也幾不可察的皺了下眉頭。
她懂自己那副尊容的。
斂下螓首,「下知道訂房的公子有沒有留話?」
「留了、留了,他要小的跟姑娘說,他出門去辦點事情,約莫二盞茶時間就會回來。」
「那好,就勞駕小二哥給我幾碟素菜,三個肉包子。」
「馬上給姑娘送來!」哈腰鞠躬,嘖,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啊。鮮花是那位俊俏的公子爺,至於牛糞……
不過到底那位公子爺的眼睛是長在哪呢?
一直到下樓,應該說百里雪朔退了房,那位小二哥的疑問始終沒有解開。
相較十幾個黟計繃緊了皮,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生怕貨物有所損傷或失竊,身為貨主的百里雪朔卻是自從小春暈車之後更是堂皇叫夥計們慢慢走。
這……慢慢走是怎樣∼∼
天罷了,挑最大的客棧住宿,遇上市築,藉口要給家裡的老弱婦孺買些新奇玩意,市集逛遍了,小春手裡抱滿東西,他大爺卻空手而返。
錯過宿頭,再怎麼荒山野嶺荒地都要去找戶民宅給她梳洗。
小春很過意不去,沒道理大家一同出門她卻老是享受不同待遇。
然後照眾夥計嚼舌根做出來的結論,他們家大爺壓根是帶著沒有見過世面的小春出來散心的。
至於送貨,真的是順便而已。
千萬算計,不管百里雪朔心思再如何縝密,也有那麼上不著店下不著村,方圓五里沒有半隻小鳥飛過,可天已經黑,太陽早掉到西邊去的一天。
他們露宿紮營是扎定了。
「朔宮,打火石弄濕了怎麼辦?」
習慣在野地煮食露宿的運貨夥計們麻利的搬出家當準備煮食,煮食免不了用火,這打火石不能用,問題可大了。
鐵鍋早架在石團上,下面也鋪了撿來的樹枝,百里雪朔瞧了眼不知道為什麼濕透的火石,伸指一彈,樹枝竟應聲起火。
這廂忙完,他又被喊到別處去。
夥計們歡呼,也各自忙碌去了。
小春則是目瞪口呆。
「誰空出手來去舀水回來?」有人喊。
「我去。」她很希望能跟這些大哥們打成—片,顧不得心裡還有些事情想不透,接了水瓢,經人指點往林子深處去了。
顯然熟知這條路的商旅們常在這裡休憩,一條清澈的小河就在草叢的後面,她順利的汲水,小心翼翼的不讓水潑灑出來……可……那是什麼聲響?
三步並成兩步走,出了林子卻赫然發現方才架起來的爐灶倒了,馬車起火燃燒,夥計大哥跟著一群黑衣人打成了麵團。
金戈劍鳴,一群人打殺去,彷彿一場夢。
她放眼搜索,一顆心急地吊到喉頭。
紊亂裡,百里雪朔的月白袍子更顯矚目,他手握削鐵如泥的寶劍,所到之處血肉橫飛。
她急急往前定,也不知怎地撞到了人家的背。
「對不……住……」她慌亂的歉意還在唇邊。
水瓢倒了,她以極其怪異的姿勢被一柄薄刀抵住喉嚨。
全身披著黑紗的……應該是男人吧。
他長髮及地,一張臉白得過火,人,妖冶惑人。
小春的牙在顫。「紫∼∼陽?!」
要是她不服眼藥,加今的面貌應該跟眼前這欲置她於死的男人,鐵定一模一樣。
薄刀無情的劃破她的肌膚,只消他多使上一分力,小春就可能命喪黃泉。
「女人,你叫本座什麼?」
「紫陽,你是我弟弟嗎?」淚湧了出來,滑下臉頰,掉落閃爍著冷光的刀子,最後掉在男人的虎口上。
男人把刀改抵在她臉上,「說,你打從哪裡知道我的過去……」
這要她從哪裡說起?
小春搖頭,顫顫怯怯,一隻手居然住黑衣男子的臉上摸去。「你……我……」
男人蹙眉,就這瞬間,百里雪朔已經飛身過來。
「魔頭,你有種就衝著我來,別為難她!」
白芒直逼黑衣男人門面,加上掌風旋至,男人想也不想將小春一推,身子高漲躍開幾丈,幾乎足不點地,又以大鵬展翅的凌厲姿勢直撲百里雪朔。
百里雪朔早有預防,劍轉腰側,—柄劍像背後長了眼,劍劈八卦,太極氣橫生,以圓為虹勢,硬是以劍氣逼退了來人。
「小春?」他心裡急如星火卻不能顯露萬一。
「我很好……我沒事。」怕百里雪朔分心,她連迭的喊。即便膝蓋跟手肘硬生生磕在石頭上,也不能喊疼。
才眨眼,黑衣男人俯衝回來,長釗閃著寒光直逼百里雪朔門面。「百里雪朔,我可不信你多會裝神弄鬼!」聲音如梟,令人不寒而僳。
「魔頭,我今天要你授首!」
「有本事你儘管來拿!」
兩人施展全力一搏,劍鳴綿綿傳出,電光石火之際,只見百里雪朔一聲長吼,雙釗再度交會,全石撞擊,火花四濺,兩具身體高高飛起彈得老遠,而手中的利劍也同時斷成兩截。
百里雪朔氣血湧動,可黑衣男就沒他好運氣了,一縷黑血由嘴角逸了出來,他瞧了斷劍一眼,隨手丟棄。
「紫……陽!」看得心驚膽戰的小春脫口喊。
百里雪朔也丟了武器。
兩人一觸即發的氣氛,有隨時再戰的可能。
「公子,你們別打了,紫陽他受傷了,你就別再打他了。」小春拉著累贅的裙子跌跌撞撞想上前。
黑衣男深深的看了小春一眼,忽然撮嘴呼嘯,嘯聲起,一干黑衣殺手紛紛撤退,訓練有素的湧至黑衣人的身後。
他再看小春一眼,口吐冰珠。「撤!」
簡單的字眼,令出如山,轉眼如潮水退得一乾二淨,而他也隨即離去。
「你認識魔教教主?」
完美的小結在小春水蔥似的手指下被料理妥當,百里雪朔看也不看被劍氣劃破的傷口,他直等到小春將其他人都包紮過後才沉沉的開口。
三輛馬車,毀了—半,大家忙著收拾善後,將受驚的馬匹找回來,也將貨物集中到沒有被波及的馬車上。
「紫……那人……是魔教……江湖中人?」她也倍感訝異。
「別說你不知道。」百里雪朔有些急。
「我怎麼會知道?」她安靜的反問。
說得也是,她安安靜靜的住在碾玉作坊裡,每天相處的就那些人,說她跟舔血江湖的魔教中人有任何糾葛,連他都不信。
「我聽見你在喊他名字。」
「他……」小春的眼光突然發亮又黯然,「他……我以為他會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有可能嗎?當年百里陌親口告訴她,阿爹跟小弟都死了。
問題是,她沒有親眼看到,就連墳墓的草也不曾親手去除過一回。
她……這算人家什麼子女,算什麼阿姊?她於心有愧。
每想一回,總要心痛一回。
「你小弟?」百里雪朔面色詭異。
「你不覺得我們的容貌有點像?」她聲音催急,眼色迷亂。
當然不可能是現在的模樣?
百里雪朔只覺得心裡塞了塊冰。
他伸指,撩起小春凌亂的鬢髮然後握住,「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知道。」她苦笑,掩去雀躍。
「不管怎樣,我要你離他遠一點。」
「公子?」
「現在的他是這幾年北六省六扇門裡極力要緝拿的魔教教主,他滅點蒼,一夜殺唐門八百一十九口,血腥的事跡不適合說給你聽,反正……不管怎樣,在我查個水落石出之前,你離他越遠越好。」
「那他為什麼要對你不利?你只是個安份守己的商人不是?」
百里雪朔拍開袍子站了起來,望向星稀月白的天際。「如果浮煙是布紫陽,那麼他多次伏擊我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浮煙,不,布紫陽是衝著他百里雪朔而來的。
只因為,小春死在他百里家。
他竟然是因為這原因去得罪新任魔教妖孽的。
真是亂七八槽的邪門。
「去睡吧,早點安歇,我們要一早出發。」
他回過頭來,恢復那個天掉下來都有他會頂著的百里雪朔。
小春僵硬的點頭,略帶瘸的住她的帳篷而去。
看見她不方便的樣子,百里雪朔心中一動。
方纔那陣亂裡,它分明被黑衣人傷了頸子。
亂子後她只忙著替眾人裹傷,那她呢?
他居然一心只在浮煙身上,急略了它——
他再抬頭,已經沒了小春的蹤影。
小春帳篷裡的燈盞亮了又滅,他只好作罷。
他不是曾經大言不慚的自信能夠保護小春周全?
他咬牙,掌心往方才坐下的石塊拍去,極硬的大行竟然應聲碎成兩半。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怕行事作風沒道理可循的魔教人去而復返,本來只有一人守夜的人手多增加成三人,幸好剩下的下半夜平安無事,一行人在天色濛濛亮的時候離開了野林子,在晌午前抵達了距離京城最近的小鎮。
說是小鎮,因為靠近京師,來往商賈頻繁,舟車發達,已經有大城的氣派。
為了不想夜長夢多,兩日後一抵達小鎮,百里雪朔讓馬車馬不停蹄的直奔京畿,他跟小春則改為步行。
「我們要去哪,不跟大家一起回府嗎?」她不介意讓麻痺了的臀部有休息的機會,可明明都到家門口了不是?
「武林大會後我們就回去。」
「武林……大會?」這不是在傳奇小說裡的東西?
一下是魔教,—下是武林大會,這公子還是她從前認知的那個百里家公子嗎?
「我只是評審,替武林正道的後起之秀打分數,打完分數我們就走人。」他有些避重就輕。
也只有小春沒發現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的有帶槍戢大刀雙鞭軟刀的江湖人物,有易容的神秘客,有名門世家出來見世面的紈褲子弟,有藉機一探究竟的教派,還有道貌岸然的禿子尼姑。
「我什麼都不懂,我可以去嗎?」聽起來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可以。」
「那些武林人物有沒有真的三頭六臂?」
百里雪朔會心而笑。「三個頭六隻手臂是沒有,奇形怪狀的人不少倒是真的。」
「可是我什麼都不會。」
「你有我。」
就這麼簡單的三個字,奇異的安撫了小春越跳越快的心跳。
「裡面有個神醫,我讓他看看你的頸傷。」
「早沒事了。」她輕按住自己的脖子,一早起床,公子就守在帳篷外,為的是拿金創膏給她,那藥效神速,如今已經不覺得痛。
「不,讓他看了我才好安心。」
一路上他讓小春走在內側,自己隨時為她擋遮魯莽的小孩還有拖著板車的驢子,見她白額冒汗,立刻問要不要喝涼水。
他的慇勤,教她心口發熱。
三年一回的武林大會,在飛天堡舉行。
飛天堡在小鎮五里外。
五里路對百里雪朔來說不算什麼,可離開小鎮才想起來小春可沒有他健步如飛的武藝。
「早知道該買馬匹代步的。」懊惱啊,不皺眉頭的人這下皺得有夠深了。
「讓我歇歇腿就好。」沿路有美景,不過沒走過遠路的腳真的軟了,也不知道第幾回的休息。
「上來,我背你!」他轉身。
「公子,萬萬不可以。」
「別人可以跟我客氣,你不行。」
咦,這是什麼歪理?
「快點,要是遲了,可進不去飛天堡大門的。」語出恫嚇,背著她的臉卻不是那回事。
被嚇唬的人沒得細想,只好三兩下爬上百里雪朔的背,兩掌扳緊他的肩。
「這樣摔跤我可不管喔,來,沒有人背過你嗎,把雙手給我!」把她雙垂的手拉至胸前緊握,整個人都偎在他身上,小臉軟軟嫩嫩的摩挲著他的頰,一時間百里雪朔竟傻里傻氣的笑開,一臉風光明媚。
飛天堡依山而建,三面皆為峭壁,層層疊疊,巨石壘堆成的城牆,也不過距離小鎮五里左右,卻已自成一個格局。
大張的旗幟,不管遠來近到,要持有武林帖,負責招待的弟子一律不得拒絕。
被引進城堡,小春是大開眼界,說她是鄉下姥姥進城也無可厚非。
不同於蘇州細緻的建築風格,粗獷的風格,氣派斐然。
許多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士對她咂巴咂巴對著巍峨建築物流口水的樣子除了不屑,一不小心為伍了還會特別隔開距離,倒是百里雪朔一點也不以為意,兩人都戴上遮陽的笠帽,沒有不受歡迎的人來打哈哈,兩人從容自在的邊逛邊走邊批評,大大方方的進了校練場。
「你裝這什麼模樣,害我差點認不出你來!」突然伸來一把魔掌毫不客氣的往百里雪朔肩膀一拍。
藏青色袍子,窄袖虎腰,是百里陌,只見他眸正瞳亮,黑髮只隨便用絲繩繫著,沒有半點武林盟主的做作。
「被認出來啦。」百里雪朔沒想到一入門就破功。
「我讓人等在外面,居然沒半個人來通知我你來了?」都是酒囊飯袋,沒一個能用的人。
「你這武林盟主不去招呼重要客人,來理我做啥?」揮掉那隻手,對於屁顛兒屁顛兒過來想與他敘舊的百里老大完全不感興趣。
「你不來,擂台怎麼開始?」
沒有他這金山銀海當後盾的小弟,他這武林盟主就沒戲唱了。
「我很不想來好不好。」
「咦,你帶了人來,是誰家姑娘?」
沒聽到、沒聽到,視線被小春吸引了去。
呀,隔著飄忽的白紗看不清容貌,可身段婀娜,肯定個絕色美人。
大新聞,向來潔身自愛的老三也開竅了,莫非百里家的春天就要來臨了?
「別碰她!」百里雪朔橫身攔阻。
「連問安都不成?」
「我走了!」
「不走、不走,不管你帶了誰,是老虎還是獅子我都不問,這可以吧!」他可是賣盡了人情才把人請來。
「這還差不多!」他主要是帶小春來開開眼界,最好這些人都別來多瞧她一眼。
「姑娘,這邊請。」
「陌大哥。」對於百里雪朔的不講情理小春頗有微詞,要是都不打招呼也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畢竟那麼多年前她是受過兩位大哥照顧的。
「嗄?」百里陌搔頭。
「別理那頭熊!」百里雪朔拉了她往前走。
百里陌還在獨自揣測,人可老早走遠。
不妙啊,老三緊張兮兮的將那位姑娘帶在身邊,其中必有緣故……至於緣故……他總會查出來的。
至於他為什麼那麼無聊?亂講!這哪是無聊,這是兄弟友愛的表現。
兄弟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