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只一句,」林啟聖執起青灰色的磁杯,啜了口抹茶,「是三句,三個問題你都沒回答。」
「三個?」可真失態,她今天心不在焉得厲害。「那——可不可以麻煩你重播一下?」
他噗哧失笑,點點頭,「當然可以。」
這女人真稀奇,特別在週末夜約她碰面,吃一頓高級懷石料理,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她仍以一襲便裝赴會,足穿白布鞋,斜背一個尺寸不小的條紋帆布袋,十足到郊外踏青的模樣;大概怕熱,隨意以絨圈紮了個小馬尾,素白著瓜子臉,藍色丹寧布連身裙上找不到點綴的紋飾,全身上下最顯眼的就是腕上的卡通電子錶,直徑大約有四公分,表面印滿一張維尼熊的胖臉。坦白說,她的隨興令他發窘,他簡直像個拐騙高中女生的情場高手。
和前兩次的濃厚吃興不同,她一入座便支著腮發傻,由他全權點菜,十句話只聽進三句話,顯然心事重重。沉默的好處是他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並且越看越有味,尤其她微微陷入怔忡時,不設防的單純模樣十分可人;壞處是她對他的態度並沒有進一步改善,客氣得相當生疏,不過,她畢竟赴約了,假以時日,獲取芳心是必然的結果。
「也沒什麼,只是想問你,現階段有沒有交往中的對象,或是密友?」
他耐性重複一遍。
「嗄?」她思索了一下「對像」和「密友」的代表意義,腦海浮現五官模糊的一張男性臉孔,她急忙甩甩頭,甩去呼之欲出的影像。「應該沒有。」
「應該」兩個字頗耐人尋味,他保留追問權,笑問:「和家人同住嗎?」
「晤?」家人?那一大一小兩個臭男生算是家人嗎?她猶豫不決,最終還是點頭,「算是吧。」
「算」這個字用得很有趣,這兩個切身問題都無法肯定,到底是迷糊還是另有文章?值得研究一番。
「那麼,你,對我有沒有特別的看法?」這是重點題,希望她一舉獲得高分。
「嗯。」她快速地掃過他的上身,他還來不及釋放出最標準、最到位的迷人笑容,只思考了片刻的她便答:「你比我想像的慷慨。」
「就這樣?」這個普通的答案令他大失所望。「我不缺錢,慷慨不難。」
她點頭同意,「你好像沒什麼煩惱。」
「這一點——到目前為止是的,我還沒有準備接下我爸的擔子。」
三十而立,屆時再思考不遲。
「你比別人更有好奇心。」
「好奇?」這說法挺新鮮,除了猜測女人的三圍令他樂此不疲,他很少對現象界發出疑問,發現頻道和探索頻道絕不在他的遙控器的常設頻道範圍內;他一貫的生活態度是用少少的力氣,獲得最大的滿足,到健身房報到則是例外。他豎耳傾聽,「怎麼說呢?」
她四下張望一遍,趨前小聲說道:「你很想知道我是怎麼變瘦的吧?」
「……」他差點被含在口中的抹茶嗆岔了氣。
「其實告訴你是無妨,你不厭其煩請了我兩次客,我理應投桃報李,但我怕你知道了以後,會很失望的,因為實在沒什麼撇步或秘方,無法適用每個人,那不過是個——」她細想了一下形容詞,「很個人的特殊狀況。」
他清清喉嚨,忍笑看著她道:「我想你誤會了,沒這回事,我對你有興趣的可不在這一點上,不過我有個疑問,你這念頭是哪來的?」
「你和秦佳相熟不是嗎?她一直很有興趣知道這一點,」她決定隱瞞秦佳對她的敵視。「我想你也不例外,胖妹大變身是流行話題不是嗎?」
她私底下甚至揣測過杯啟聖是受秦佳所托,刻意打采她的近況。
這兩位不為生活所苦的天之驕子,空閒之時所在多有,行這等無聊之事也是家常便飯。
林啟聖含笑不語,眼中閃著異彩。他對女人的嗅覺果然靈敏,胡茵茵即將開啟他嶄新的經驗;她不造作、下遮掩,和她交手的過程必然樂趣無窮。
穿著素雅和服的服務生這時走過來上菜,訓練有素地將食器擺放正確,再以溫柔的嗓音請他們用膳,慇勤的招呼使她轉移了注意力。
「這道是照燒牛筋沙拉,試試看。」他鼓勵她。
原本食慾低落的她,見到精緻復古的陶上食盤上躺著嫩綠色的蘿蔓、蔥末,以及薄嫩欲滴的牛肉片,心情奇跡式地揚升。
從前菜的第一口開始,味蕾驚艷不斷,她沒有停過進食,一道道刀工細膩、食材鮮貴的料理陸續上桌。林啟聖陸續為她介紹菜式,除了比較古怪的梅醋大牡蠣、明太子山藥燒、石燒松露羊肉,其它菜名她全不記得了,但每一樣表現都精采。她無暇理會對座的男人殷切的解說,吃得相當認真,並且一再被勾起了感動,太罕有的感動,就想找個對象分享,而那個對象就是——「我可以打包一份回去嗎?」她抬起頭。
「打包?」這個奇異要求可雅倒了他。「你吃不飽嗎?還有甜點——」
「呃,不是,我很飽,非常飽,」她有些尷尬,但還是鼓起勇氣說明,「因為太好吃了,想讓家人嘗嘗看。」
她讚揚事物的方式可真另類,但足以讓他產生成就感。「原本餐廳是禁止打包的,你也知道,食物的保鮮很重要,像生魚片就不適合這麼做,這樣吧,就為你開個例,我挑幾樣適合讓你帶走的,暫時放在廚房,等你離開旅館再交給你。」
「太好了,謝謝你。」她俯首合十感激。
這可是小施小惠,稍候她享受完他精心安排的節目,不更驚喜萬分?
他搖搖手道:「不客氣。看來今天比預期的快結束晚餐,這樣也好,我早一點帶你到貴賓房,泡個湯——」
「泡湯?不是吧?」她睜圓了眼,她預計的約會時間是半小時後結束。
「你忘了嗎?你剛才答應的呀!」她不是普通的漫不經心啊,難道他剛才一直在唱獨角戲嗎?
「啊?是,是,我答應了。」可惡,她完全想不起來有這一環節,她三不五時就岔神,再三回憶幾天前那個意外的吻。
她已經巧妙迴避肇事者好幾天了,卻怎麼也清洗不掉腦袋裡的畫面,這絕不是好現象。都要怪罪自己的不經事,倘使身經百戰,早已拋在腦後,怎會牽掛如斯?
不,該怪罪那個傢伙,沒事拿她當取樂對象,對!就是那傢伙的錯,她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一團就從她燒掉浴室那悲慘的一天起揭開序幕。
「你沒事吧?」林啟聖輕觸她的手背,非常訝異泡湯這個提議為何會讓她出現義憤填膺的表情。
「我沒事。」她馬上恢復笑容,頓了一下說:「我吃得太飽了,泡湯不太適宜,而且我沒帶泳衣。」這個理由足夠她臨陣脫逃了吧?
「那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先觀景棚聊一聊,我為你準備的觀景房可是獨一無二的喔,普通顧客沒有一個月前預定是享受不到的,晚一點我們聊夠了再泡湯,剛剛好。」他胸有成竹道,接著朝她眨個眼,「至於泳衣,那是私人泡湯,不是公眾浴池,不需要泳衣的。」
「……」這是一頓高級料理的代價嗎?真的沒有白吃白喝的好事嗎?
這男人沒事如此熱情招待,究竟是為什麼?既非想採知瘦身內情,亦非說三道四,難道是對她起了追求之心?她覷了他一眼,暗訝,他微笑成彎的雙眼裡充滿熱切的期待,先前她為何一點也感受不到?
她低下頭,心頭一陣駭然,鐵樹開花了,林啟聖遊戲人間得真徹底啊,竟然動念到她頭上了!劉琪沒有猜錯,他吃葷吃多了改吃素了,可他和她哪一點看來搭調了?
姑且不論他的動機,畢竟這一餐已下腹,斷然拒絕太不近人情,兩人單獨相處、聊一聊,她還能應付;至於袒裎泡湯,那可是「密友」才能從事的行為,他們不過是寥寥交情的高中同學啊!
正在傷透腦筋,身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喚她的名:「茵茵?」
她仰首回應,一和那人正面相對,神色乍變、手腳僵硬。
「茵茵,好久不見,和朋友吃飯嗎?」說話的是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形貌文雅貴氣,態度沉穩有禮,他看向在座的林啟聖,眉一挑,伸出右手,「原來是林公子,您好,代我向你父親問候。」
林啟聖恭敬地站好,回握對方,「駱伯伯好,您也來用晚餐?」
駱振華點頭,「和生意上的朋友,到這裡鬆弛一下。」他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胡茵茵。「茵茵,最近可好?」
「沒什麼不好的。」她看著桌上的甜點,叉起一角吃起來。
「一直都很好。」不友善的態勢非常明顯。駱振華不以為忤,語氣溫和依舊,「你的室內電話換了嗎?還是搬家了?打了幾次都找不到你,手機也沒回應。」
「我搬家了,我只有一個人,搬家很容易,您不知道嗎?」
駱振華稍微沉默,又道:「改天吃個飯吧,我們聊聊。」
她聽罷,忽然放下叉子,站起來,靠近他耳邊細語:「不忙,駱先生,萬一讓駱太太撞見了,對您不太好。這麼多年了,少您這頓飯,我不也長大了?」
駱振華愕然,低聲道:「我和她有過協議,吃頓飯不礙事。茵茵,我總是掛記你的。」
「那太辛苦您了。」她挖苦道,轉向林啟聖,「我吃飽了,走吧!」
她拿起帆布包,頭也不回走出餐廳。
「喂,胡茵茵,茵茵——」林啟聖和駱振華頜首致意,急忙疾步追上,他拉住她,「走錯了,湯屋不住這一邊。」
她轉而跟隨他,默然低首行路,無視路線兩旁別開生面的景致。
林啟聖忍不住問道:「真巧,你也認識駱伯伯?」
她不說話,面無表情。
「你先前說你有家人,但之前又一個人住……」他被方纔那一幕對話搞糊塗了,沒想到看似簡單盼胡茵茵其實並不簡單。
「我換了家人了。」她隨口答。
這話可有玄機了,而且大有妙趣,他正想好好追問一番,前路陡然被一名明艷女子不客氣地擋住,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
「秦佳?」胡茵茵驚喊,她不解地四處張望,才發現他們正佇立在一條長廊上,左右兩排均是名目有別的私人湯屋,前方盡頭是敞開的園林,天未全黑,燈火閃爍,不問自明。置身此處皆是貴客,秦佳是來休閒的,那麼她自己呢?她來幹什麼?她駭異又頹然地捧住前額,麻煩己近身,躲不過了。
「咦?大小姐也來了?」林啟聖從容地寒瞳,極為大方坦然。「今天是和哪個幸運的傢伙一道光臨的呀?」
秦佳笑而不答,她注視著胡茵茵,說話的對象卻是林啟聖,「你呢?
今天幸運的對手是茵茵啊?不簡單喔,我以為心高氣傲的胡茵茵看不上我們這種人,原來是我弄錯了。沒辦法,茵茵都不和我們打交道啊!」
秦佳親熱地拍拍她的肩,「你知道有些人呢,就是不夠坦誠,承認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別人一樣有這麼難嗎?自外於別人只顯得矯情,我想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有空大家約一下嘛,同學會又不是每個月都有。」
今天是怎麼回事?她不樂意見到的人都齊聚一堂了,接下來還有沒有更多的驚喜啊?
「快進去吧!大小姐,」林啟聖揮手,「把時間浪費在我們身上幹嘛!」
待秦佳一走,她撫著胃部,對林啟聖道:「我看,還是改天吧!我吃太撐了,胃怪怪的,想回家休息,你不會介意吧?」
他會意地笑,搭著她的肩說:「你在意秦佳嗎?她不會對外胡說的。」
「不是不是,」她拚命搖手,「我真的肚子不舒服,這樣泡湯肯定會溺斃,還是下次吧!」
她怯場了,他敗興地想。她本來就不是玩家,讓熟人碰見,總是尷尬,她肯定是談秘密戀情那一型的女生,如果太躁近了,可能會嚇退她,還是攻心為上,以後有的是機會。
「那好吧,就下一次,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她大為鬆了口氣,疾走了幾步,突然轉頭對他道:「對了,你沒忘了我打包的菜吧?」
「啊?」
一進屋,燈光半明半暗,靜悄俏空無一人,近晚七點半,不該是這等氛圍。她踏進玄關,脫了鞋,走進客廳,陳紹凡的房門應聲而開,她心驟跳.出現的卻是小男生,他咧嘴甜笑,快步迎向她,張臂摟住她的腰,「阿姨,你回來了。」,經過數次糾正,小男生終於改口不再喊她老師。她從帆布背包取出打包回來的多項料理,吩咐小男生:「把盤子拿出來,今天有很酷的東西吃喔!」
「耶!」小男生興匆匆鑽進廚房,捧出一疊盤子,「我也要幫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沒有偷偷打電玩?」她進行例行性的問話。
「乖得很,我都在寫暑假作業,沒有煩鬍子爸爸。」小男生仍然習慣喊陳紹凡爸爸,陳紹凡在繁文褥節上粗枝大葉,懶得更正,就這麼讓他叫下去。小男生學著她把盒子裡的食物擺上盤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沒有起來吃,我剛剛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沒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你男朋友請的客嗎?」
「跟你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駁道,「記住,不准和爸爸說這件事,聽到了沒?」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塊牛肉,張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為什麼要怕他?」
「我哪裡怕他了?」她心虛地瞄了男人的房門一眼。
「怎麼沒有?」這一說,嘴裡的東西又噴了些出來。「爸爸耍賴不做家事,阿姨還不是接著做,而且還命令我幫忙做。」
「那是不跟他計較,你是家裡的一份子,當然要幫忙啊!」
「我媽媽從來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傭,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親,他神情平靜,努力吃著盤裡的菜。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審視小男生,「怎麼?想媽媽了?」
小男生搖搖頭,若無其事說:「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會回來的,我保證。」她溫柔地捏捏他的頰。
「家裡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視她,「阿姨會不會離開這裡?」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訴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陳紹凡也會離開,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誰都無法留住誰,她從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並且習慣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賴任何長輩,不輕易哭泣,不隨便愛上一個人,緊緊守住心事,但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選擇讓小男生得到暫時的快樂,她說:「我不會離開。」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沒有放下。
陳紹凡始終沒有走出房門。小男生入睡後,她在屋子裡四處踅,上樓下樓,洗碗盤沖咖啡,總會朝那扇門瞥上一眼,直覺告訴她,他尚未醒過來。
餐桌上為他保留的幾樣菜原封不動,連同中午的便當、早上的燒餅,屈指一數,他已經三餐未進食了,仔細回想,從星期五夜晚回來之後,她就再也未曾聽過那扇門的開合聲。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過八個鐘頭,現實也不允許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個鬧鐘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幾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裡修改設計圖,絕不浪費在長時間的酣眠,彷彿不停地與時間賽跑。
「就算貪睡也得吃點東西吧?」她嘀咕著,拖把粗魯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碰撞上他的房門,在深夜裡聲音出奇地響。她暗叫不好,門板的鎖卻喀喇一響,微微洞開一條約五公分的縫隙,原來房門只是輕掩,並未合上,裡面暗黑無燈。
等了一分鐘,沒有動靜,她用拖把頭再戳一下門,門「伊呀」一聲緩緩往內移,開啟的寬度足夠把屋內動靜一覽無遺。
她挪步到門口,看見靠牆一張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狀。他仍在入眠狀態沒錯,奇異的是,預期的舒涼空氣並下存在,反而一片悶熱,人處於高溫的環境下裹著棉被睡覺是不是太違反常情?
她舉起拳頭,敲敲門板,「陳紹凡?」
不動如山。她再敲兩下,抬高音量喊:「陳紹凡?」
沒有回應,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躡手躡腳靠過去,摸索到床頭燈開關按下,半圈溫暖的黃光暈開,讓她再次見識到小型掩埋場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處處堆置大量書本、設汁圖紙、衣物、以及各種建築物模型。
上次她趁著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將這一團混亂整頓完成,免得殃及門外走道,算算看,不過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沒見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這片地板上時並沒有感覺到障礙物存在,可見只要長期無人監督,房裡的災亂就會蔓延到客廳無法收拾。
「你可真是隨心所欲啊!」她不禁興歎,同時又感到幾許羨慕,能夠置身掩埋場而氣定神閒也需要某種過人的能力吧?
現在,她該對他一探究竟嗎?基於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情份,不合不問太缺乏人道吧?幾番自我說服,她終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開。
男人身體呈趴伏狀,側臉貼睡,雙眼緊合,胡腮更盛,額角、頸背一片濡濕,肌膚呈現不自然的暗紅,她右掌貼觸他的額面和頸側,和自己的體溫相較,是燙多了,顯然他是病了,這樣一直躺著不是正確方法吧?
「陳紹凡,起來!」她沉聲喊,大力將被一掀,驀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裸背展現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燈下還泛著光,可能是汗漬反射,他幾乎是汗流浹背啊!那勻實的肌理——她急忙別開臉,吸口氣鎮定一下,阻止岔開的念頭。早該猜到他不會有全副武裝上床的習慣,有什麼好訝異的?心跳乎緩之際,她發現床頭有一列止痛藥丸,只剩下零星三顆。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煩,吃止痛退燒藥就能藥到病除嗎?
「陳紹凡,你還不起來?」她閉著眼,朝他耳畔大喊。
「……吵什麼啊!」男人咕噥一句,竟然換了個睡姿,翻身仰躺,順身踢掉了蓋被。
她喉口一緊,兩眼一瞪,緊接著透了口氣——太好了!真是萬幸,他的下身還有件平口短褲遮醜。
「你快起來,就算不看病,也該吃點東西吧!」驚魂剛定後,她好言相勸。
他蹙著眉頭,極慢地掀開眼簾,眨了幾下,瞇著眼往上瞧,一張焦急凝重的臉俯視他,她問:「你現在感覺怎樣?」
「是你啊美女!」他疲倦地應聲。「幾點了?」
病得真不輕,連腦袋都糊塗了,竟喚她這輩子不曾聽過的稱號。
「十一點。我替你擦個汗吧!」她探身往床頭櫃另一端的盒子抽拿面紙,胸部正好橫過他正上方,美好的弧線比乎時更誘人,可惜一日未進食的他全身無力,勾不起一絲非份遐想,但是他開口了,「你知道你毛病出在哪?」
「……」她不明白地看住他,一邊替他拭汗。
「你——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他勉強靠著床頭撐坐起,扶著額角,拿起床頭僅剩的半杯水喝下。「還好遇上的是我,否則早被吃得連根骨頭都不剩。」
「你語無倫次了。」她聽了更加擔憂,再探探他的額溫,說道:「我弄杯果汁給你喝,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拽住她衣擺,「先別急,你過來。」
「做什麼?」
「扶我,我全身是汗,得沖個澡,清醒一下。」他兩腳移下床。
「噢。」她靠過去,正要攙住他臂膀,他手一抬,環住她的右肩,整個人壓靠著她直起身,幾乎將一半的重量釋放給她,她吃力地穩住腳步,喊道:「你好重,快站好!」他病得真的不輕,全然倚仗著她。
喬好了站姿,她左手不得不扶住他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浴室。走動問,兩副身軀緊挨得沒有空隙,他的汗液不時沾上她,他身上的熱度讓她無法忽略兩人過度親密的事實,但在此刻意識這一點不育是自找麻煩,她索性在心裡讀秒,以他急促的呼吸次數做基準。
短短一段距離走得她滿頭大汗,她將他扶坐在浴缸邊,主動替他放了水、調好水溫,柔聲道:「水滿就可以洗了,有需要再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頭。」
「等等。」他又喚住她,「把鏡櫃打開。」
她遲疑了一下,抬手打開櫃門。
「看到刮鬍刀了沒?還有軟膏?」
「看到了。」
「拿過來。」
她依言遞給他,他衰弱地催促,「動手啊!」
「晤?」她沒有聽錯吧?
「我頭昏眼花,自己動手一定滿臉是傷,你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吧?」
他說。
「你可以用電胡刀——」
「昨晚摔壞了。」尾音有氣無力。
「你到底動不動手?等一下我不想這副模樣到醫院去。」他那一臉濃密的鬍子的確嚇人。
「噢。」終於肯看醫生了吧?她仔細端詳他的面孔,揣摩了一番下手的角度。
他雖然生了病,微紅的眼眶依然炯亮,盯得她一陣不自在,她說:
「我沒做過,要是弄疼了你,請多包涵。」
「你放鬆一點就不會有事,我相信你,你會削蘋果吧?」
「那請把眼睛閉上。」沒了那道逼視,她會坦蕩一點。
閉上眼的他抬起下巴,任她擺弄角度,纖細的指頭在腮幫子上游移,搔得他直皺眉。她仔細在他兩腮上抹上一層白色胡膏,拿著刮鬍刀比畫半天,始終下不順手。
「你在蘑菇什麼?又不是叫你往我臉上雕刻!」他有些惱火。
「知道了,這不就來了?」她咬咬牙,定下心,鎖定他的左腮某一點,決定當作在刨瓜皮,謹慎地滑下第一刀,鬍渣瞬間掉落。仔細一看,刮過的地方出現一條青白色跑道,效果出奇良好,她笑了,有了信心,接下來的工作就順利多下。
唯獨必須忍耐的一點是.他呼吸的熱氣不斷拂在她臉上,彼此聲息相聞,閃避不開。她不禁偏頭思量,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卻情非得已同處一室,他們的關係遠非戀人,卻數度親近如侶,命運真是奇妙的東西。
她看著托在手中的臉,逐漸清爽的面部五官突顯了,他瘦了點,比初次見面黝黑了些,頭髮更長了,她脫口說:「你該休息一陣,不能再這樣操下去了,我們省一點,浴室延後裝修,生活不至於有問題啊!」
他一聽,睜開眼,眉心放緩了,眼神變柔,他說:「我最近參加兩個地方的竟圖,不拼不行,任何一方只要錄取了,將是能力的展現,以後不必再辛苦打響名氣,就有接不完的案源。我還算是新人,有執照不等於成就保證。」
她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瞭解你這一行,我只知道凡事可以慢慢來,何必急於一時?」
「有些事不能等,錯過了就沒機會了,而且——」他忽然擰眉,繃著臉,右手捧著胃,說話有些吃力,像在隱忍什麼。「以後再告訴你,快清理完剩下的。」
她點點頭,往最困難的喉頭下手,才落刀,腰部突然一緊,他兩手緊扼住她的腰,滿滿倒灌一口長氣,再徐徐吐出,一來一往問,額角又滲出了薄汗。
「你——」她知道他只是像抓住浮板一樣抓住她,但未免掐太緊了些。
「快跟我說話。」他急促地要求,努力轉移胃部不適的注意力。
「說——說什麼?」他看似極不舒服,指頭陷進了她的小腹。
「隨便!」他頭抵著她小腹,不斷在做深呼吸。
「喔,好。」她胡亂想了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對女人沒興趣的?」
他停止動作,似在回想,「……高三,說沒興趣不如說討厭比較接近事實。」
「噢。」那他上次卯足了勁吻她是中了什麼邪?「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子。」
「噢,那太可惜了!」
「哪裡可惜了?」他抬起頭。
「你爸媽呀!他們一定很惋惜,以後沒有含飴弄孫的樂趣了。」
他瞇起眼,大惑不解。「我沒說不喜歡小孩啊!」
「噢,我不知道你想領養孩子,對不起,失敬了。」她連聲致歉。
「沒事為什麼要領養孩子?我看起來像是那方面有問題的男人嗎?」
這問題可迷惑了她,也問窘了她,尤其他近乎全裸,兩人又十足地貼近,但他口氣咄咄逼人,她只好繼續延伸話題,「不是的,我只是想,十年內,恐怕醫學尚未發達到讓男人可以生下孩子,所以領養仍然是男同性戀有後嗣的唯一途徑啊。還是你預備花錢借腹生子?」
「男同性戀?」他霍然站了起來,不顧她手上鋒利的刮鬍刀近在咫尺。
「你說的是誰?」
「……不是你嗎?」
他緊抿著嘴,試圖再倒吸一口氣,撫平釋酸過多而翻騰的空胃。
太遲了,他張開嘴,上身搖搖欲墜,一眨眼,他朝她傾倒,抱著她乾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