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謹言上錫安與厲風行碰面,不難猜測他已得知消息,知道她現今的身份。綠梅寢食難安地過了近半個月後,太陽一樣由東方升起、由西面落下,萬事皆與往常無異,讓她不禁狐疑起來,緊迫的情緒也漸漸地放鬆。
而算一算日子,厲風行真的該回府了。
這一切也該結束了。綠梅收拾起紊亂的心思,為厲風行打點起回府的行李,就像盡妻子本分一樣地送丈夫遠行。
厲風行以為綠梅的心態經過了這幾個月的相處,已逐漸習慣他的存在,同時會像以往一般,倚著家門等他回來,但也只有綠梅自己心裡明白抱定的是怎樣的心情在為他準備。
厲風行此去,就像大江東去的流水,再也回不了醉月湖,再也回不來迎春閣,再也……不記得她。
因為厲老夫人壽辰的關係,回府的行頭增加了不少,光是三位小姐中意的物品就得裝上兩輛馬車,還得仔細地分裝好,可累垮不少商隊的人。
幸好綠梅及時出手相助,親自為三位小姐挑選上好綾羅綢緞、胭脂水粉,還有第一批完工的嵌工飾品,他們才有多餘的時間準備回府的用品及禮物。
另外,綠梅還收集百花製成的百花水,要讓厲老夫人抹臉,更放上了她最愛吃的酸甜脆梅。
以前在她和厲風行的房間前的院子有棵小梅樹,是在正式訂下婚約後,厲老爺親手種下的。清明前,她就會採下樹上結實纍纍的青梅,為遠方的夫婿醃上一壇;每每等不到良人回來,壇中的脆梅便只剩糖漬汁映著她的小臉。
綠梅默默地打理著一切,為以前的婆婆、小姑,還有無緣的夫君。
因此,厲風行忙,綠梅更忙。
阿升特意提醒厲風行,千萬別忽略了綠梅的感受,挑選一件又一件的飾品衣料,皆是為他人作嫁,心裡頭又是如何想的?
況且厲風行這一回去,厲老夫人不留他待上一、兩個月是不可能的,屆時綠梅要是將他拋諸腦後,他這幾個月來的心血豈不全白費了。
「主子,您要不要送些小東西給少夫人呀?好讓她能……能睹物思人哪。」
阿升這麼一說,倒是讓他茅塞頓開,
望著一到外頭便披風不離身的綠梅,穿著打扮乾淨素雅,唯一的飾品也只有黃玉珠釵,厲風行心裡暗暗地盤算……
隔天。
「這要送我?」綠梅翻看著手中毫無雜質的白玉手鐲,不懂厲風行怎麼會突然送她禮物。
「嗯。」瞧她把玩手鐲的模樣,厲風行相當滿意,看來綠梅極喜愛他送的禮。
不過,她卻一次也沒把它戴上。
再隔天,厲風行又送了一隻釧環。
「這要送我?」連續兩天都送她飾品,這男人真的怪到不能再怪了。
她是收過他帶回的布匹胭脂,每一樣都是厲家小姐要求,他再多置一份給她,這對個毫無男女之情的髮妻,他算是有心的了。
「嗯。」
結果,綠梅也沒戴上過一次。
接著厲風行又送了一對翡翠耳環、一串珍珠項練、一塊瑪瑙玉珮和一隻琥珀指環給綠梅,可她身上佩戴的飾品,永遠只有黃玉珠釵。
明明出自同一名師傅之手,為何綠梅獨鍾那只珠釵?難道那只珠釵對她有何重要的意義嗎?厲風行不禁想問。
直到厲風行離開錫安的前一天,又送來一項神秘的東西。
「又要送我?」躺在掌心裡的小玩意用絹巾包捲起來,看不出究竟是什麼,從形狀來看,綠梅直覺是釵物。
「打開。」厲風行催促著。他將期待隱藏得很好。為了製作獨一無二的禮物,他花了不少心思,從挑選到成品,每項工作他幾乎都有參與,除了比較專業的部分他只出主意外,這份禮物可說是他生平第一次為個女人如此勞心勞力。
厲風行命令的口吻像在對個部屬,綠梅早已習慣,只是他冷峻表情下摻著幾絲得意倒是讓她吃驚,使原先不以為然的態度染上了好奇,纖纖素指解起了纏在釵物上的絹巾。
「這……給我?」綠梅不解地望向厲風行,拿起釵物的手微微顫動。
這只釵物竟也是黃玉珠釵!
烏黑的玉釵,骨狀如樹枝,色如墨玉,鉤形的釵子上嵌入一顆潤白珍珠與數顆色澤晶亮的黃玉,兩者交織之下,在尾端沖綻出一朵迷人的破雪迎春花,式樣精美,巧奪天工。
「沒錯。」厲風行作勢取下綠梅發上的珠釵,這回鐵了心要她簪上自己送的飾品。就在他碰上珠釵的那一瞬間,綠梅的手覆上他的——
「嗯?」刻意的拉長音遏止綠梅的動作,楚楚可憐的秋瞳也無法揪回厲風行的憐惜,雖然還是有點不捨,但他的決定不容改變。
「不要……」綠梅的音調裡充滿央求,但在看清厲風行的執著後,只能無力地垂下手,任他巧取豪奪。「你要,就拿去吧。」
綠梅的模樣更讓厲風行確定這只珠釵背後隱藏著一件事,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前後種種,綠梅進到他的生命中七年,這七年,宛如白紙一張被潑層濃墨,將底下她寫的字字句句全覆蓋上,他想懂,卻無法懂,他怎嚥得下這口挫敗。
「簪上,不許拿下。」厲風行親自為她換上,在綠梅微微顫抖下,一一輕撫過她的耳、她的頸、她的手腕,最後,她的唇瓣。厲風行深不可測的黝黑瞳眸裡閃著火花,熨燙了綠梅的粉頰,染上兩片桃紅色的瑰麗緋櫻。
「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為你添上鉛華。這裡,屬於我。這裡,也屬於我,你的一切統統屬於我。」
「你……」厲風行霸道的字字句句撞擊著綠梅的心坎,驚得她踉蹌後退數步,臉上紅潮久久不退。「你……你不能……」
本想罵他不知羞,想想又不對,她的身份再也不是良家范婦,說這話難免矯情,可、可厲風行難不成忘了她已是下堂妻了嗎?這般調戲存何居心?
「那就試試。」原先那只珠釵被厲風行收進自己懷裡,不容綠梅反對。離去前還悄聲靠在她耳邊細語道:「明兒個我要看見你戴著珠釵,離情依依地為我送行,如同以往。」
「我不……」什麼離情依依地送行!難不成他還期望從她口中聽見「夫君,一路小心」這句話嗎?綠梅想反駁,卻遭厲風行搗住了檀口,無法發聲。
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倆已經離異了?
「梅兒,別惹我動氣。」厲風行就著她的手背,蜻蜓點水般地吻上,在她發愣的空檔,旋身而去。
他當然猜得出綠梅的顧忌。婚配也好,離異也罷,他就是要她,一個嶄新的綠梅。厲風行已受夠菟絲花般攀著他、央求他的女子。以往綠梅溫柔乖巧、不忮不求的性子很對他的脾胃,看在她不曾像他兩個妹妹一般東討西要,懂得自己的身份、做自己該做的事的份上,他對綠梅出手也算大方。
而今她縱使痛苦難當,在他面前也掉淚示弱過,卻不曾向他乞求保護,一個人默默地努力、咬牙苦撐這點,著實讓他疼惜;儘管他不喜歡時時需要人照顧陪伴的女子,卻也希望綠梅能多倚靠他一點。
望著厲風行的背影,綠梅臉上的紅潮持續焚燒,這男人……這男人喚她梅兒!喚她梅兒的人只有娘、公公和迎春姨,他……也想成為疼寵她的人嗎?
「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綠梅,不要質疑我的話。
我只想疼惜你。
撫著發上新的黃玉珠釵,綠梅臉龐悄悄滑下一滴清淚……
「主子,你的心情看起來特好,是不是吃了少夫人醃漬的脆梅了?」阿升騎著一匹健壯的棕馬,跟在厲風行的白馬後方。上了官道之後,他家的爺好似沐浴在春風裡的戰士,掃去戰爭壓力的陰霾,一派輕鬆。
「脆梅?」沒錯,厲風行的心情很好,甚至好得不能再好了。
尤其在此刻正躺在他懷中的珠釵見證下,他彷彿贏得了一場光榮的勝利。男人與男人的戰爭,他贏得卑鄙,但很漂亮。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送珠釵給綠梅的那名嵌工,十之八九對綠梅有愛意。
今早在錫安城東外,綠梅果真簪上他送的黃玉珠釵前來送行,並在他耐心等候下,微紅著俏臉輕聲在他耳邊提點他一路小心。
「是呀,主子不知道嗎?少夫人每年都會親自醃漬脆梅等主子回來品嚐,連帶地我們這些下人也有口福呢。」可惜少夫人走後,他們就再也吃不到剛醃漬好的脆梅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回想起來,他就好想馬上塞個兩顆到嘴裡止饞。
阿升說的脆梅,他當真沒吃過;反倒是他房前有棵小小梅樹,每當他忙到深夜回房,總會有抹執著的身影守在樹下,為他備著披風等候。若不是阿升提起梅子,他連這些可以放在心裡回味數十年的溫馨往事全忘個一乾二淨了。
過了五天,厲家商隊回到厲府,卸完貨物,厲風行便讓辛苦數個月的弟兄們領著布帛薪俸各自回家見妻兒,留著阿升調度府裡人手,將厲老夫人與三位小姐的物品分送回她們的院落。
厲風行獨自走向後院宗祠。回府第一件事,便是焚香感謝上蒼、祖先一路保佑商隊,再向過世的父親大略說了此行內容;當然,對於綠梅的事,厲風行自是要坦言不諱。等會向厲老夫人請安時,綠梅一事便成了禁忌。
他倒要好好瞭解「不事姑舅」的由來。
厲風行不願打草驚蛇,在府裡待了三、四天,都在探問當年服侍綠梅的下人,大部分都約滿嫁出府去了,除了總管與打下終生約的家僕,他能問到的事情少之又少,唯一能確定的事是,他們對綠梅這位少夫人是敬愛有加,甚至感念她的恩澤。
是呀,想著她為破廟裡的老人小孩們盡心盡力,為了素昧平生的四名小丫鬟與他爭辯,又怎會刁難下人呢。這些他還不明白嗎?這都是他親眼聽見、親耳所聞、親自參與其中,彌足珍貴的事呀。
站在房間院子裡的梅樹下,拔高長壯的梅樹不似四年前的袖珍模樣,如同今日的綠梅一般已成長茁壯,能扛下迎面而來的風風雨雨。
厲風行愛憐地來回撫著強要來的黃玉珠釵,心裡惦記著的是在遠方的她。當年的綠梅,也是抱持著同樣的心情在等待嗎?期盼他的歸來,期盼能再見他一面?
如果真是這樣,那實在太殘忍了。他讓綠梅等了三年、盼了數月,等回來的卻是個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的夫婿。
綠梅醃漬的脆梅,他吃了幾顆。或許是當年的梅樹太小,結不了幾顆青澀的梅子,愛煞這滋味的娘還有妹子,總在他與爹的商隊回來前,將一壇裝滿心意的脆梅吃得一顆不剩,究竟,在他忽略掉的角落,躲進多少個為他付出的綠梅?
靠在梅樹上,透過枝椏的陽光片片灑落在厲風行臉上,吹撫過來的微風捲起一抹輕愁,就像綠梅眼底的那一抹輕愁。
「梅樹,如果你記得梅兒的心痛,分一點給我吧……」厲風行閉上眼接受微風的洗禮,盼著這股清風能滌淨他內心的盲點。這刻的靜謐是為綠梅而留的,為了過去等候的她,為了現今讓他愛憐不已的她。
梅兒……
「表哥、表哥,原來你躲在這呀,麗華找了你好久喔。」
一名身著鵝黃衣衫的少女劃破厲風行獨享的寧靜,像只麻雀般在他身邊喳呼。厲風行對著小他六、七歲有餘的妹妹們十分溺愛寬容,或許是忙得分身乏術,盡不了幾分大哥的義務,因此對於兩位妹子的要求幾乎不曾拒絕過,但這並不表示厲老夫人娘家托孤而來的麗華也能如這般,尤其在他得知當年的事她也參與其中之後。
「表哥,你看我這身新衣裳漂不漂亮?是表哥特地為我購回的綢緞製成的。下個月姑姑生辰,我一定不會給表哥丟臉。還有還有,這耳環、手鐲是不是跟我的衣服很配呀?」
麗華開心地展示著身上的新行頭。這回表哥帶回的飾物比先前的質量好上許多,戴久了也不疼不癢,布料也是舒爽透氣,看來自己在表哥眼底還挺受寵的,連她特意指定的水粉也是她偏愛的玫瑰味道。
「無事可做?」厲風行依舊閉著雙目,看也不看來人一眼。
厲風行的冷淡並未澆熄麗華的熱情,慧黠杏眸一轉,菱嘴輕吐:「表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在路上遇見綠梅了吧?」
「那又如何?」厲風行姿勢未改,手裡握釵的力量加大許多。
在他回府三、四天後,他兩位妹子就拿著綠梅醃漬的脆梅飛奔到書房裡,問他是不是有嫂嫂的消息。他妹妹的性子與綠梅不合,因此關係並不親密,卻也尊稱綠梅一句嫂嫂,而非直呼名諱。
「果然不錯,表哥都承認了,姑姑還不相信我說的話呢,呵呵。」麗華偏頭絞著胸前的秀髮,略帶疑惑地問:「表哥有關心一下綠梅嗎?」
「為何要?」
看來再次與綠梅相見,厲風行並未受到太多影響,麗華不禁嘴角上揚。「沒有呀,想說你們夫妻一場,多少會關心一下。雖然覺得綠梅很可憐,不過表哥休離她是正確的。她呀,實在太過分了,竟敢對姑姑與表哥不敬。」
「是嗎?」厲風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去四年來,麗華從未主動提過綠梅的事;每當提及綠梅往事,她便趕緊轉移話題,似乎巴不得將關於她的記憶抹去。
「當然!」麗華點頭如搗蒜。「姑姑的事,表哥也清楚,我就不再說了。可是還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就是綠梅她竟然作畫諷刺表哥你耶,過不過分?」
「哦?」這點倒讓厲風行好奇了,綠梅究竟畫了什麼諷刺他的畫來?
「表哥不在意,可麗華生氣得很呢。當年表哥休棄綠梅,隔天就起程到北方去了:姑姑念在婆媳一場,給了綠梅三天時間整理行李,能帶走的就讓她帶走,還有表哥吩咐的五萬兩銀票。誰知道她不打點行李,倒畫起畫來了。哪,就在這棵樹下。」
麗華指了指厲風行站立的位置。「要不是我好奇向前一看,還不曉得她繪的是幅『風戲青梅』呢。」
「風戲青梅?」
「是呀。畫的就是這棵梅樹結滿青梅,一陣強風來把它們掃落到地上,沒有一顆完好,有的甚至連梅核都跌出來了,旁邊還題了四個字,風、戲、青、梅。」
風戲青梅……風戲青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厲風行總算明白為何綠梅看見他時,那眸光總是映著憂愁,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綠梅總是將他推拒在外。
風、戲、青、悔,因為綠梅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戲弄她。
體無完膚,連心也被踐踏在地……
「風戲青梅……風戲青梅……」厲風行突然覺得心口一陣壓縮,彷彿要搾出他最後一口氣,逼得他不得不大口呼吸才能平息那暈眩。
「表哥、表哥?你還好吧?要不要……耶!好漂亮的黃玉珠釵呀,我想要。」麗華原本靠近厲風行,想瞧瞧他到底怎麼了,怎一副吃疼的表情,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沒想到發現他手上緊握著一隻珠釵,作工比她身上任何一件都還要細緻。麗華禁不住內心的渴望,想從厲風行手上拿過來,佔為己有。
麗華任性的舉動引起厲風行強烈的厭惡,在她即將碰上黃玉珠釵的剎那,厲風行高舉手臂,目露厲光怒瞪著她;從未見過他對她發脾氣,麗華嚇得眼眶都泛出水了。
「滾!」厲風行從牙關迸出怒氣,化作利刃刺向麗華。從小在厲府受厲老夫人呵疼的她,何曾受過這等驚嚇,當場呆愣地望著他,淚珠一顆一顆的掉。
「滾!滾出我的院落,滾出我的視線,滾!」
「滾!有多遠滾多遠,滾!」
厲風行一句又一句的接著吼,連府裡的家僕們都被他的虎嘯嚇得不敢靠近,麗華則在厲風行準備親自丟她出去前,轉身跑開——
「姑……姑姑救我……表哥凶我啦……姑姑……」
麗華走後,厲風行背靠著梅樹粗壯的枝幹滑坐到地上,覺得迎面拂來的風兒有些微寒……
錫安城內,迎春閣。
綠梅獨坐在房內圓桌房,落下最後一筆丹青。
「白日真長……」綠梅打開窗兒迎接清風,迎面拂來的涼意讓她不禁想起有個人曾在她開窗的時候,大聲地喳呼要她別受寒了。
好幾天沒喝到雞湯了,賬冊也回到了她手裡,得看了;連出迎春閣,這下也沒人攔了……到底,他離開幾天了?
四年前要等,四年後,她的心還是習慣等。
擱下筆,綠梅將畫放到一旁晾乾。今兒個能忙的事全忙完了,現在桑嬤嬤要準備開業,根本無事要她幫忙拿主意,綠梅更悶了。
好懷念以前在巷子底的迎春閣,小小的一間,生意不是頂好,但至少每個人都有事做,每天都有解決不完的問題……
「綠、梅!快快快!快點!」
綠梅的房間突地被碰一聲粗魯地打開,想也不用想,全樓閣上下只有一個人會這麼虐殺她的房門。
「紅筠,怎麼了?」綠梅慢條斯理地收起桌上的圖,免得辛苦一下午的作品毀在紅筠的糕點屑上。「不是要教新一批姊妹們撫琴嗎?」
端著一盤糕點的紅筠不急著回答綠梅的問題,先塞了一塊綠豆糕入口,好奇地問:「綠梅,那傻蛋嵌工送你的珠釵呢?怎麼變樣了?」
「這珠釵是厲公子送的。」慢慢地撤下桌面上的四寶,綠梅再為紅筠倒杯茶,以防她吃太急噎著了。「還有,他不是傻蛋。」
誰管他是不是傻蛋。紅筠不禁翻了下白眼。
「你不是答應他,即使無法接受他的愛,也要永遠只戴著他送的頭釵,怎麼厲風行才來不到半年,就把你的誓言破了?」
她這個人吃飽睡、睡飽吃,除了上工外,其餘時間大多賴在床上,如果連她這個不常出現在大廳的人都曉得厲風行對綠梅霸道的種種,就知道他在迎春閣裡的行徑有多麼囂張。
「唉……」我命由他不由我。綠梅也很感慨,剪不斷,理還亂。
「唉什麼?呿!你該不會在感歎厲風行沒帶你走吧?」迎春閣壯大成這般規模,早超出迎春姨預估的好幾倍了,綠梅如果要走,沒有誰可以攔她,只是……不捨。
「瞎說。他要走要留是他自己的決定,我無權干涉。況且……你也知道的。」當她還是名閨女時,厲老夫人就覺得夏家高攀了;現在她是青樓花娘,就更加不用說了。綠梅深深地歎口氣,無奈地道:「別說這個了。紅筠,你找我有什麼事?」
「啊,你不說我都忘了。」紅筠連忙喝口茶,把嘴裡的糕點衝進胃裡。「桑嬤嬤說這幾天市集熱鬧得很,南方北方來了不少雜耍團,要我帶你出去散散心。」
「不用了,我待在房裡就好。」老實說,她對雜耍團沒什麼興致,尤其外頭人擠人的,讓她很不舒服。
「老待在房裡有什麼樂趣,走啦走啦,陪我出去走走也好。」要不是桑嬤嬤說綠梅無精打采的,其實最想待在房裡的是她耶。
「紅、紅筠!等等!讓我拿一下披風呀。」綠梅不禁失笑;紅筠好像怕她會後悔似的,將糕點砸放在她的圓桌上,拉著她就想往外跑。
「快快快!別拖時間了,再晚他們就跑了。」然後她的瞌睡蟲就來了。
「好,你別急……啊,紅筠,你別用跑的……」
到了市集,綠梅已經跑得沒剩多少力氣看雜耍了。如果迎春閣在醉月湖的東邊,紅筠說的雜耍團市集就在西端,一路跑過來,她都快不能喘氣了,連紅筠都累攤在一旁橋邊的大石上,真不知道她在跑個什麼勁。
觀月橋,也是迎春閣的產業;當年綠梅帶著紅筠在橋邊賣藝攔客,被人用棍棒驅趕過無數次,每回迎春姨為她倆擦藥的時候,嘴裡總嚷著有天一定要把橋給買下來……
「綠梅,危險!」
紅筠呼聲剛至,綠梅好奇地抬頭望向石塊上的她,絲毫沒有準備!
「不!」紅筠飛撲向綠梅,連衣袖的一小角都沒抓到,不禁驚惶懊悔地瞪向來人。
頭髮散亂、面容骯髒的老婦,雙足裹滿乾裂的棕泥,十隻手指頭伸出來,髒得連一小塊乾淨的皮膚都看不見;紅筠認了許久,才認出眼前這名蓬頭垢面的人,竟是得了失心瘋的杏花!
「哈,我報仇了!嘿,你們看到了嗎?我報仇了,我報仇了喔,哈哈哈……」
厲府張燈結綵,祝壽人潮絡繹不絕,全府上下喜氣洋洋,每個人臉上皆掛著燦爛笑意,唯獨站在梅樹下文風不動的厲風行,一絲快意也無。
梅兒……
厲風行胸坎處似乎中了一拳,悶得好難受,如影隨行的思念,連入睡後也不肯放過;夢境裡,綠梅一顰一笑皆由他情牽;實境裡,綠梅不再是他能隨意採擷的枝頭青梅。
當年綠梅癡癡地為他付出,他不懂珍惜,甚至在休離她後,將她留在房內的物品毫不留情地全扔了。
梅兒,你恨我嗎?
貼緊胸口的珠釵,他還記得由綠梅發下強取下的那幕,還有她羞紅臉的窘樣。
梅兒……
不知過了多久,厲風行收起浮亂的心思,闊步走向大廳。
為了向母親祝壽,厲風行大擺筵席三百桌,給厲老夫人做足了面子,讓她有足夠的虛榮與理由向世人誇耀她有個多傑出、多孝順的兒子,即使他長年無法隨侍在側,也不肯再娶門妻或妾為厲家添香火。
坐在大廳主位上的厲老夫人神采奕奕地接受各方的祝賀,一身艷紅簇斬衣裳上繡著牡丹花,好映襯鳳丹花指;胸前兩大串珍珠項練顆顆碩大晶瑩,輕托在扶手上的手腕掛滿各色寶石鑲嵌而成的精緻釧環。
而垂掛在厲老夫人耳下的兩顆和闐白玉光滑如卵、白如凝脂,最討她的喜愛,因為這對所費不貲的耳環正是厲風行送的禮。
「不錯、不錯。可惜呀,如果身畔有個胖小子或俏小妞喚我奶奶的,不知該有多好……唉,你表哥就是不娶妻,姑姑明示暗示好幾回了,每回逼得緊一點,這小子隔天就帶著商隊走得遠遠的。麗華,趕緊趁你表哥在府裡的時候,要他娶你呀,好給我生個小孫子。」
「才不要呢,我才不要嫁給表哥。」雖然她喜歡厲風行很久了,可上回厲風行兇她,要她滾的事,她可還沒消氣。
「唉,你這丫頭,要不是你吵著非你表哥不嫁,我用得著大費周章地逼走綠梅嗎?」麗華孩子氣的話語氣煞厲老夫人。綠梅這孩子雖不得她的喜愛,卻是個難得的好媳婦,知書達禮、通曉音律、中饋女紅無一不精,壞就壞在她的出身配不上厲家。
「不嫁、不嫁,我不嫁……哼,臭表哥!」麗華一見厲風行走過來,馬上跺腳離去,絲毫不在意厲老夫人微變的臉色。
「這孩子……風兒,你是哪兒欺負麗華了?」
厲風行淡淡睨了遠去的麗華一眼,接過家僕遞過來的酒,正想跪下向厲老夫人祝壽之際,阿升匆匆忙忙由外面奔入,彎腰喘氣地道:「不好了……主子……」
「什麼不好了,你這刁奴!」厲老夫人不禁重拍扶手一下,手腕上的釧鎮被震得喀啷直響。
「糟了……」阿升此時才發現他說了不該講的話。厲老夫人大壽之日,他還說不好了,擺明著就是指她該死了。阿升趕忙跪下向厲老夫人賠罪。「小的該死,小的該罰,請老夫人恕罪。」
「夠了!給我下去。」又是該死又是該罰的,風兒是怎麼教導下人的?!
「這……」阿升為難地看著厲風行,此刻他有一件急如星火的事要說,這消息從錫安傳來已經過了三、四天有餘了,若再拖下去,說不定連最後一……唉。
「母親,請等等。」厲風行不疾不徐地站起,睨視跪地的阿升。「說。」
「主子,少……」阿升小心地瞧了厲老夫人一眼,連忙改口:「綠梅姑娘被人推下湖,現在……現在好像快撐不下去了……」拿出懷中快馬送來的書信,阿升雙手呈上給厲風行。
一聽見綠梅落湖,厲風行立刻搶過書信,愈讀,臉色愈是陰騖,正想衝出大門奔往錫安,才剛有所動作,後方厲老夫人的聲音立刻傳至——
「不許去!別忘了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你敢踏出這家門,就再別認我這母親!」
厲老夫人痛絕的音調定住了厲風行的腳步,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滿屋子責備的眼光直視著他;遠方的綠梅正在與鬼差搏鬥,究竟,他該當個膝下孝子,還是癡情無悔的男人?
究竟,他該怎麼做?
厲風行閉上雙目,深深地吸一口氣——
「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