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干啦!」
「幹就幹!」願賭服輸,康若彤阿沙力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完還故意耍帥地杯口向下,讓大家看清楚裡頭的酒一滴不剩,接著放下酒杯,又摩拳擦掌吆喝:
「來!再劃。」
「還劃?若彤,你看你,不管是劃啞巴拳、黑白今イ乀或者螃蟹拳,一路輸到底,桌上的一打啤酒,至少有三分之二全進了你肚子,我勸你還是別玩了,要是再輸再喝下去,小心變成啤酒肚小腹婆。」葉芯舉箸夾一筷子炒山蘇送進嘴裡。今晚康若彤喜上眉梢跑到店裡嚷嚷著與同機組名叫麥可的熟男機長看對眼墜入愛河,心花朵朵開的她在葉芯帶頭起哄下答應作東,打烊後,請大家到海產店吃消夜。
「我才不信我的蓮氣真有這麼背。」帶著七分酒意的康若彤就是不信。
「不是你運氣背,而是應驗了『情場得意,賭場失意』這句話。」
「是嗎?早知有此一說,我就不玩了。」喝得滿臉紅通通的康若彤微蹙著眉頭,揉著開始發脹發疼的太陽穴。
「不舒服了哦?我就說嘛,你這個人空有酒膽沒酒量,偏又愛逞強。」葉芯先念了康若彤兩句,接著說道:「時候不早了,今晚就到此為止,各自回家去吧。」
「好!若彤姐,謝謝你的消夜,拜拜。」店長婷婷代表致意後,帶著其他店員魚貫起身先行離去,這時候醉眼迷濛的康若彤別過臉朝櫃檯喊:
「埋單!」
「一共三千九百二十元。」服務生拿著帳單走過來。
「喏!四千給你,不必找了。」康若彤從皮夾抽出四張千元鈔放進脫務生手上的赭紅淺盤子裡。
「謝謝。歡迎下次再來。」服務生說完,轉身走開。
「你……還OK吧?」葉芯見醉醺醺的康若彤站都站不穩,連忙攙扶她一把。
「我很OK,不必你扶,我自己走就行了。」康若彤撥開她的手,像太空漫步似地和葉芯步出海產店。
「計程車!」葉芯站在大馬路邊攔車,康若彤則是軟軟地勾垂著脖子,歪歪扭扭撐在她身邊。
「怎麼搞的,居然沒計程車肯載?」葉芯心知肚明,八成是康若彤爛醉如泥的模樣令計程車司機退避三舍,唯恐停車載她們,萬一康若彤在車上「抓兔子」,把整輛車吐得又髒又臭,就算她們額外給洗車錢,怕就怕那穢吐物氣味兒不易散去,依稀可聞。
「阿芯,我……我覺得好難受哦。」康若彤微微作嘔的吵著。
「我知道,你再忍耐一下。」
「喔。」
「計程車!」葉芯看見一輛車頂亮著空車號志的計程車遠遠駛來,趕緊伸長手去攔,計程車卻視若無睹地呼嘯而過,讓葉芯氣得直跺腳!這時一亮銀灰色從她眼前飛快駛過,葉芯還來不及眨眼,竟倒退嚕,令她感到十分納悶,不解到底怎麼了。駕駛座車門敞開,鑽出一條高大、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昂首闊步朝她走來,隨著他步伐越來越近,葉芯的黑眼珠也不自覺地越瞪越大,等她看清楚來者,當下愕然。
「安希徹!」
「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葉芯。」
「太好了!阿芯呃你……終於叫到計程車了?呃……這位運將大哥禮數真周到,還下車親迎我們,呃。」醉到連私家車跟計程車都分不清的康若彤打了個大酒嗝,瞇覷一對桃花眼湊前端詳安希徹的臉孔,嘖嘖稱讚:
「嘿,你這個運將不僅有禮,而且還是個超俊帥的型男呢。」
「若彤,他是安希徹,不是什麼運將大哥。」葉芯不禁懷疑康若彤是個大色盲,不然怎會把銀灰色BMW看成是小黃?
「安希徹?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啊!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那個你用很不屑的口氣批評他……喂!阿芯!你幹嘛一直踢我的腳?」
「沒有哇,我哪有踢你的腳。」葉芯打死不認。其實為了阻止康若彤說下去,她的確趁著黑夜掩護偷偷踢了康若彤好幾腳。
「沒有嗎?明明就有,而且還連踢了好幾下……算了!你說沒有就沒有。噢!被你這麼一攪和,害我忘記剛才說到哪了。」
「既然忘記說到哪,那就甭說了。」謝天謝地!葉芯捏了把冷汗。
「別吵!我非想起來不可。」康若彤很固執地用力回想。
「呃……我記得好像說到……說到你用很不屑的口氣批評安希徹,說他……帥加多金加美女等於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對!一點沒錯,你就是這麼批評安希徹的。」
「若彤,你要是閉嘴,沒人會當你是啞巴。」葉芯萬萬沒料到喝得醉醺醺的康若彤會一字不漏地說出她說過的話,還大剌剌當著她的面出賣她,害她糗得一張漂亮臉蛋刷地狼狽爆紅,心虛到不行地轉眸溜了眼安希徹,溜見他臉上的表情無一絲氣惱,嘴角依舊掛著一弧上弦月般的迷人笑容。
「阿芯,紈褲子弟晚上不都是在夜店泡美眉,安希徹怎會跑來兼差開計程車?真的好奇怪哦。」康若彤困惑地抓了抓臉。
「康若彤!你給我閉嘴!」氣到頭暈眼花的她再也顧不得要在他面前裝優雅裝有教養,兩手往那小蠻腰一掐,大吼。
「閉嘴就閉嘴,何必目露凶光一副要吃人的恰別別模樣?阿芯,不是我愛說你,你就是動不動就鬼吼鬼叫的,才會交不到男朋友。」
「閉嘴!你再不閉嘴,我就自己回家不理你,讓你醉倒街頭喂蚊子。」
「嗄?不要,我不要喂蚊子。阿芯,我不說,我閉嘴。」康若彤撝住嘴巴噤聲。
「不好意思。若彤她喝醉了,滿口醉言醉語,讓你看笑話了。」她轉向安希徹。
「快別這麼說,剛才我開車經過,瞥見你一臉無奈地站在路邊,所以把車倒回來,問問是不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我攔不到計程車,如果……如果你肯載我們一程,那就太好了。」
「好啊,那有什麼沒問題。上車吧。」他爽快答應。
「謝謝!」葉芯走過去搖了搖已支撐不住、蹲在地上的康若彤的肩膀。「若彤!快起來,我們上車回家了。」
「……」康若彤不動如山,繼續耍賴蹲著。
「我來扶她上車。」安希徹彎腰將康若彤扶起來時,康若彤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竟巴著他的左臂膀狂吐,吐得他淺藍條紋長袖襯衫的袖子全沾上骯髒腥臭的嘔吐穢物。
「我的天啊!若彤!瞧你幹的好事!」葉芯一臉嚇壞的表情。好不容易有人願意載她們,這個不知好歹的康若彤早不吐晚不吐,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吐了他整衣袖穢物。
「我……人家胃袋直翻攪,一時忍不住就……全吐出來了。」闖下大禍的康若彤霎時酒醒了大半。
「沒關係。你不要怪她。」安希徹眉間打起皺褶,屏住呼息,迅速解開衣扣,脫掉襯衫,捲成一團拭淨沾污的手臂,然後將它塞進一旁的垃圾桶。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葉芯一面向他哈腰迭聲致歉,一面從皮包掏出一瓶香水。「我幫你的手臂噴噴香水,遮蓋掉殘留的臭腐酸味。」
當她旋開香水瓶蓋按住噴頭準備噴時,一個猛抬頭,乍見只著白色背心汗衫的他,寬肩窄臀雙臂緊實的肌肉線條,充滿陽剛味,胸前隱隱約約可見的兩點,誘惑指數破表,害她微眩的眼差點回不了神,不由分說抓著香水狂噴,頓時,夜涼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氛。
「夠了,別噴了,再噴下去,我都要變成娘男了。」他搖手阻止。
「阿芯,可以走了沒?我好困好想睡覺哦。」康若彤趁他們說話之際自行打開後座車門爬進去,此時已等得有些不耐煩地搖下車窗,探出一顆腦袋大聲催促。
「知道了,我們馬上就走。」
「上車吧。」他走過去打開副駕駛座車門。
「謝謝。」葉芯回以甜甜一笑,坐了進去,安希徹邁開大步繞過車頭跨進駕駛座。
「你住哪裡?」他扣好安全帶,側過半張俊臉問她。
「寧波西街。」
「寧波西街?離這不遠。」他迅即發動引擎,把車平穩地駛在大馬路上,這時候葉芯忽然想起來——
「我好像忘了跟你介紹。她叫康若彤,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若彤,他……」葉芯往後探頭,這才發現康若彤早已不支醉趴在後座,她啞然失笑,轉身坐好。「若彤她醉倒睡著了。」
「你們這對好朋友真是有趣的組合,一個醉倒,一個清醒。」
「我清醒,那是因為我不能喝酒,哪怕只是淺嘗一小口,也會全身過敏起紅疹子,奇癢無比;因此朋友聚會喝點小酒玩鬧,我都只能作壁上觀,正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
「好個眾人皆醉我獨醒。」
「由於我和若彤租住在同一棟華廈,她住五樓我住八樓,有了這層地緣關係,每次聚會只要有我,若彤就像吞了顆定心丸,不斷找人划拳拚酒喝到茫,因為她知道我會開車『順便』帶她回家。」她頓了頓,繼續說:「今天我的車進廠維修,這才領教到身邊帶著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要叫計程車有多難。幸好你及時出現,不然我真不知道還要在深夜的街頭攔車攔多久,才會有司機肯停下來載我們呢。」葉芯說完,掀睫一瞅,輔以嬌脆一笑,安希徹正好別過臉斂眸凝睇她,兩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似磁吸般移不開,一股說不出來的微妙感覺在兩人心間蠢蠢欲動。
「啊!小心!」葉芯被他灼灼燙人的眼神睇得心臟快沒力,落荒別開眼時,窺見十字路口的交通號志由綠轉紅,前面的車已減速停住,安希徹若再不把車停下來,恐將撞上前車的車屁股,嚇得她驚慌大喊。
「嘎!」忘情到失了神的安希徹聽到她的叫聲,反應很快地緊急踩煞車。好險!只差十公分就撞上前車車尾。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醉趴的康若彤被緊急煞車驚醒,睜開惺忪醉眼,發覺沒事,閉眼咕噥,繼續倒頭醉趴。
「很抱歉,都怪我不好,我不該開車閃神,害你受到驚嚇。」綠燈亮起,安希徹收心攝意手握方向盤,兩眼直視著正前方,駕車穿越路口。
「沒關係。呃……到了,就是前面二十公尺的那棟二丁掛華廈。」
「……」安希徹在華廈門門停妥車,將半身探入後座,小心翼翼地攙扶起康若彤下車。
***
「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葉芯在安希徹的協助下,兩人合力將康若
彤送上床後,一起離開,搭電梯上八樓。當她把鑰匙插入匙孔,打開鏤花硫化門,回頭問安希徹。
「好。」
「歡迎。請進。」葉芯走在前頭進屋,約莫十五、六坪的室內,規畫出一房一廳一衛格局,她一個人住起來覺得還算寬敞,怎麼今天多了他,整個空間好像變得侷促了?葉芯隨手將包包擱在矮櫃上,倒了杯水招呼道靠——
「坐啊,請喝水。」
「謝謝。」安希徹接過水杯喝一口,舒適地背抵著沙發,舉目打量收拾得一塵不染的簡單擺設,驀地他的目光被掛在牆上一幅色彩繽紛的童顏油畫攫住。他踱步上前,睜大一雙感興趣的亮陣子,注視著油畫裡化大濃妝梳兩個俏皮髮髻、著古裝、一臉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畫像。
「那是我七歲、即將念小學前,最後一次登台客串的劇照,呃……說它是最後一次,還真的是最後一次,因為從那天迄今已二一十年了,我再也不曾粉墨登場過。」葉芯悄悄靠近他身邊。
「二十年不曾粉墨登場?這……不就等同於脫離歌仔戲圈?可你的父親是『苦花魚歌仔劇團』的團主兼編導,母親是第一小旦,堪稱是歌仔戲世家,有著這樣家庭背景的你又怎能想脫離就脫離得了?」安希徹的話意味著他已經看過她所送去的資料。
「說來話長。當年父親認為我要上學了,就該專心讀書,所以不再讓我隨團登台演出。話雖如此,深深體會『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父母親,仍然嚴格規定每天放學寫完作業,我就得按表操課練基本功。那時候小小年紀的我不懂為什麼鄰家小朋友都開開心心玩捉迷藏扮家家酒,我卻要辛辛苦苦練嗓拉筋劈腿扎馬步?漸漸地,我把羨慕與不滿的矛頭指向都是歌仔戲害的,這股情緒就像偃塞湖一天一天日積月累,直到升上國中,終於全面潰堤。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不惜離家出走,表達我不想唱戲。在數不清的爭吵、冷戰後,父親終於讓步,不再堅持要將我培植為新一代的第一小旦,決定尊重我不唱戲的意願。後來,我到台北念大學,畢業後也留在台北謀生,天真地以為從此徹底脫離歌仔戲,不料父親臨終前把『苦花魚歌仔劇團』托付給我。唉!我抗拒了二十年,終究還是擺脫不了歌仔戲加諸在我身上的緊箍咒。」她抬眸瞅了瞅他,接著說:
「辦完父親的喪禮,我在父親房間整理遺物時,看到這張陳年劇照,覺得它彌足珍貴,就帶回來請人以油畫依樣畫出來留作紀念。呃……不好意思,我一時有感而發,絮絮叨叨這許多,你一定聽得很無趣,對不?」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趣,反而感同身受。因為我們都狠不下心撇開家族責任不管。就拿我來說吧,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名志在參加不在得獎的F1賽車手。」
「志在參加不在得獎?你這個賽車手會不會太沒志氣了?」她不苟同地皺皺鼻子調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