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要屠城?!
「不,不要去!」她哀求著,她已經說了那麼那麼多了,為什麼他還是要屠城?「你不是聽明白了嗎?城裡還有三成的人,可以獲救的!」
「我聽明白了,一直都明白。」他一字一句的說。
「這麼多人命,都能得救……」
「不,」他僅用一個字,就讓她的苦勸都白費,「他們都必須死。」他輕聲告訴她。
沉香慘白著臉,狂亂的回頭,企圖尋找援手,幫助她阻止關靖。
「軍醫,你知道的,對不對?」她喊著,淚一顆一顆落下。「你絕對知道,不論任何絕症,總會有人可以存活的,對不對?你告訴他啊!」
軍醫沒有說話。
她呼吸紊亂,又看向另外一個人。那人穿著褐色衣袍,就站在軍醫旁邊。
「你呢?快阻止他!」
褐衣人沒有說話。
含淚的眼眸,胡亂看過站在階下,每一個人的臉。
「你們知道的、你們知道的!快,你們快告訴他啊!」她語帶哭音,嘶聲吶喊著,已是喉中乾裂。
但是,每個人都不說話。
他們全都望著關靖,以他馬首是瞻。
最後,她還是只能哀求他。
「不,不要屠城,只要你不屠城,我願意做任何事。」她太慌太怕,雙手扯得更緊。「對了,你讓我進城,我要去救治那些人……」
他卻只是莞爾的一笑。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過身去,堅決的邁開腳步。
軟若無骨的雙手,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再挽留他的離去。她的手再也拉不住,緊握的手心落空。
眼睜睜的,她看著他步下台階。
「關靖!不要!別這麼做……我求你……我求你了……」她跪了下來,絕望的哭著吶喊,聲音連同一陣狂風,掃進每個人的耳中,當然也包括了他。
他卻置若罔聞,筆直往下走去,將她的人、她的香、她的苦苦勸說,全都拋在腦後。只有他白衣戰袍的衣袖上,留著她因為過度用力,指尖掐傷掌心,滲出的淡淡血痕。
人海為他一人分開,無數雙眼注視著,他緩緩走過鐵騎的銅牆鐵壁、堆積如山的鐵箭、屏氣凝神的弓箭手,來到注滿菜油的溝旁。
腳步,終於停了。
他望著景城,欣賞這座古城的末日。厚實的高牆、古老的城垛、高聳的城門,這是一座可攻可守的好城。
但是,今日過後,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取火來。」他開口。
等候在一旁的韓良,以雙手奉上,早已點燃的火把。
關靖接過火把,將火把的頂端,朝著溝中劃去,姿態宛如為一幅將永傳世間的名畫,繪下第一筆。
火焰接觸菜油,瞬間燃起,很快的蔓延開來,整座景城就被包圍在火焰畫出的圓圈之中。
「拿我的弓來。」他伸手。
韓良慎重的,遞出一把獸角長弓。
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接住獸角長弓,而右手隨即從身旁弓箭手的背袋裡,抽出一支鐵箭,再將箭簇沾了油、裹了火。
關靖緩力拉開獸角長弓,搭上燃火的箭。
「住手!」沉香痛苦的哭喊,隨風而來。
伴隨著那聲泣喊,他的手指一鬆,鋒利的火箭嗖的離弓,直直往前飛竄,最後咚的一聲,正中景城的巨大城門。第一株火苗,被他親自種下。
射箭的手,揚起。
「聽我號令。」他下達命令,聲音清晰。「彎弓。」
弓箭手們一起動作。
「取火。」
每一支鐵箭上,都染了火。
關靖的手指向景城。
「放!」
瞬間,無數著火的鐵箭,一起竄離弓弦,像是密雨一般,全數朝著景城射去。第一波箭雨淹沒景城,鐵箭貫穿城門、城牆,飛竄入城內,火勢蔓延開來。
他張嘴,大喝:「再放!」
另一波火箭,聽他號令,離弦,落下。
關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火焰在城中竄起。「韓良。」
「在。」
「持續放箭。」
「是。」韓良面無表情的回答。
關靖轉過身,穿過軍隊,走回高台。在他的背後,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密集得遮蔽了無邊天際。
淒厲的尖叫,從景城內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城內人們紊亂的聲音,隔著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一階一階踏上台階,回到平台上,若無其事的經過,宛如石化的沉香身旁,坐回佈置舒適的椅中,端起茶碗,好整以暇的啜飲著。他所坐的位置,有著最佳的視野。
眼前,是煉獄。
止不住焚城惡火,城內的人騷動著、慘叫著,一個又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接連掉落城牆,重重摔在結凍的護城河上,運氣好的就立即死去,運氣不好的,就在粉身碎骨、動彈不得下,被烈焰烤灼。
沉香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發生。她的淚,都流得干了。
景城的城門,不到一刻,就被驚慌的城民,從內開啟。洪水一樣的城民,爭先恐後的棄守家園,往外奔逃,想求得一線生機。
「救命啊!」
「救命啊!」
「不要殺我們!」
「不要放箭!」
關靖擱下茶碗,打了個響指。
台階下的褐衣人,從懷裡抽出黑色旗,朝著逃命的人們一指。那深暗的黑色,就代表著死亡。
「全數殺盡,一個都不能放過!」站在最前線的韓良,遵從黑旗指引的方向,厲聲喝令。
箭簇轉向,瞄準奔逃的人群。
「啊!」
「不要……」
「嗚哇!」
鐵箭穿透人體,鮮血從傷處迸濺,在雪地上染出一處處紅,逃亡的人們很快的死傷過半。逃出城門的他們,死得反而更快。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就算是她所焚的香未盡,也無法掩蓋血的氣味。
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了。
「救我啊!」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放過我的孩子!只要放過我的孩子。」
火焰之圓內血流成河,弓箭手們汗如雨下,長年追隨關靖的官員,都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屠殺的慘況,沒有一個人轉開視線。
關靖用碗蓋,拂了拂茶葉,先聞茶香、再飲茶湯,雲淡風清的說道:「之前我曾聽說,景城是因為四季景色絕美,才以景字為城名。」
人在哭號、人在濺血、人在痛苦中死去,他卻在殺戮的時候,還有閒情逸致說著風雅之事。
「據說,景城的春季,桃花最美;夏季,金盞花最美:秋季,胡楊樹葉最美;冬季,雪花最美。」他徐聲細述,不忘讚歎。「今日,難得有此絕景,雪花映紅,如似桃花。」
她看見,紛紛落下的雪,反映著人們的鮮血,就如他所說的,像是無數的桃花,乍開乍落、乍開乍落,燦爛漫眼。
「沉香,來,坐到我身邊來。」他呼喚著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來看,今年的桃花,開得那麼早。」
極為緩慢的,她麻木的轉過身去,望向身後的那個男人。天際的雪花落在他身上,映了血的紅雪,染了他一身。
這男人、這模樣,她不是第一回看見。
當年,她陷溺在血海中,在爹娘兄姊的屍首下,抬頭看見的,就跟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紅色的雪,映在他的白衣戰袍上,就像當年無數北國人的鮮血。那時,他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如今他嘴角噙笑,對她伸出手來。
縱使,他的神情不同,但是看在她眼裡,都是同樣恐怖。
這個男人,不是人。
他是惡鬼、是夜叉,是亂世之魔!
而她,竟然還會被他迷惑、為他動了情,近日甚至沒有在熏香裡下毒,還調製新香,親手撫著他,為他緩解頭痛。
這一瞬間,她後悔了;這一剎那,她心痛欲死。
在她身後,那些震動天地的哭號悲泣,人的慘叫、馬的嘶鳴、箭的呼嘯,不知在何時停了,只剩下寂靜。
那陣寂靜比任何叫喚,更為淒厲。她回過頭去,只見景城被燒為廢墟,還有餘火仍在燃燒,而包圍景城的雪地上,觸目所及都是艷紅,染血的屍首堆積如山。
雪,好紅。
就連遠在這裡的雪,也被城裡城外的火光染紅。
好紅啊,好紅的雪,像是血一樣的紅。
她戰慄的張開雙手,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裳,甚至是髮梢,也被紅雪映得鮮紅,紅得就像是血。
這是誰的血?
是景城百姓的血?還是她爹娘、她兄姊、她親朋好友的血?
寬闊的胸膛,從後方貼近,關靖用強壯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用那下令屠殺無數人的薄唇,靠在她耳畔,溫柔的低語著。
「不要凍著了,我會捨不得。」他的身軀包裹著她,他們全身都是血一般的艷紅。
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也染上他的殺戮罪孽。
「主公,景城已不剩半個活口。」完成使命的韓良,回到高台上,跟鄭子鷹一樣,都在前一階就停下,沒有踏上平台。
「接下來,就是把這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那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著,強壯的雙臂將她擁抱得更緊。
「是。」
命令下達,火光很快的掩蓋過血光,瀰漫了她的雙眼。陷在火海中的屍首,個個滿臉血污,都像是她的爹娘、她的兄姊,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眼,恨極怨極的望著他,以及他懷裡的她。
瞬間,她才醒悟。
她錯了!
她不該只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只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