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啊,假如雙親健在、不必寄人籬下,長大後的李羽蓁也會和穗青一樣,自信、快樂洋溢,假設她沒在青澀的十八歲時嫁給殷政,沒有時時刻刻壓抑性情,將就他的好惡,李羽蓁會是個愛笑愛哭愛鬧的女人。
環境對一個人的改變,何其大。
看著照片,她笑開,和穗青-樣,有兩道彎彎的眉眼,和彎彎嘴角。
當中,有好幾張照片是穗青拍的,她鬧著爸爸抱著媽媽、鬧著兩個人的額頭碰在一起,鬧著他們學偶像劇裡的男女主角,深情款款地凝視彼此……羽蓁從當中挑出一張,食指滑過照片,滑過兩人互相注視的眉眼,這張不是穗青的傑作,是穗勍的。
他趁兩人不注意時,偷偷拍下來,只是淡淡的視線相觸,兩人甚至連手都沒有牽,不像穗青那樣多的刻意擺弄,卻意外地拍出了繾綣。
「你對爸爸已經沒感情了嗎?你確定要和他離婚?」
穗勍在參觀大笨鐘的時候,在她耳邊輕輕問出這句。
她遲疑著,沒有把答案說出口。
穗勍適時補上一句。「我覺得,爸爸是愛你的,他只是不像某些男人,擅長表白。」
穗青也問她,「媽媽,你不打算再給爸爸一次機會嗎?還是你決定讓周叔叔當爸爸的情敵?」問話時,她嘴巴翹得老高,她是個心思簡單的女孩,把對周同懷的敵意和對父親的相挺,表達得明明白白。
除了兩個孩子,公公婆婆也私底下問過她好幾次,她的反應都是笑而不答。
事實上,在孩予決定跟著她的時候,她就明白,即便對愛情有再多的嚮往,為了孩子,她都不會接受其他男人。
為什麼?原因一:她的小孩不是一般乖乖牌,他們比誰都有主見,即使穗勍口口聲聲支持她,她仍然心知肚明,他有多崇拜殷政。
原因二:離婚不困難,名字簽一簽、走一趟法院和戶政事務所就能解決,但感情呢?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怎能說放下就放下,何況這個男人在過去的十五年裡,是她的生活重心,而習慣是種很難改變的東西。
即便她工作、她忙碌,每到中午時分,她就會想著,這個男人會不會挑嘴、會不會寧願餓壞自己的胃,也不將就別人的廚藝;即便她累到想倒頭就睡,閉上眼那刻,還是會想著,有沒有人給他弄宵夜點心?今天晚上,他還會不會失眠?
既然這樣,何不復合?
是自私吧,她捨不得現在的生活,她工作、讓自己充滿成就,他幫忙家事、讓家庭氣氛濃厚他們全家出遊,短短兩天,一家人、四顆心,緊密相系。
復合之後暱?是不是又要變回以前那樣?人人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假使她同意搬回去……他們是否又得重複同樣的生活模式?
捨不得啊,捨不得現在的生活,捨不得現在的和樂,捨不得讓李羽蓁再度變成「姜太太」……那種日子,她不願意回味。
至於周同懷?穗青多慮了,他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可以交心的朋友、像霧澇一樣的朋友,她從沒在他身上有過多聯想。門上兩聲敲叩,她知道是誰,是殷政,他剛陪兩個孩子說完話。
以前的他永遠忙碌著;以前的她,永遠擔心孩子吵他。
兩個人的「永遠」碰在一起,讓孩子和爸爸少了溝通,殷政只能當他們的偶像,卻不能走入他們的心。
而今親子之間的相處,讓她親眼看著穗勍那個冷小孩,臉上多了笑容,而功課很慘的穗青也不再老是殿後。
她真的很喜歡現在的日子,不想改變、也無心改變。
李羽蓁起身、打開房門。
姜殷政進來,發現桌上的照片,他順手拿起,翻過幾張後,他說:「我喜歡這張。」
「我也喜歡。」李羽蓁同意。
這是她拍的,他們在逛劍橋大學,碰到一個外國青年帶著一隻古代牧羊犬,穗青愛極了,央求人家把狗狗借她玩一下,那個人很喜歡穗青,兩個人在河邊玩得不亦樂乎。
穗勍沒有加入他們,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的互動、微笑著,眼裡滿是寵愛。
誰說穗勍不喜歡姐姐的,他只是不習慣表達。
「要不要拿這張去參加比賽?」姜殷政問。
他不單喜歡外國男孩和中國女孩之間的親密快樂,也喜歡中國男孩的幸福眼神,照片的後方是河流,兩艘小船停靠在河邊。
「你覺得有勝算嗎?」
她滿懷希望地等待他的答案,他是個有眼光、有品味的男人,常常他一個意見,都比她自己在那邊想半天強。
「就算只有一分勝算,你不寄出去的話,就連一分都沒有了。對自已有信心一點,就算失敗,你也賺得經驗、賺到旅遊時的愉快心情,人生不會因為少了幾個冠軍就有太大損失。總之,做比不做好。」
「你都是用這種心態在經營事業?難怪會變成大企業家。」
「我不是大企業家,我只是遺忘家庭有多重要的失敗男人。」
「你真要談這個話題嗎?那我可有滿肚子的怨氣要吐。」她調侃。
「好,我要聽。」他順勢拉起她的手,拉她的手已成習慣,他再也不去想她會不會把自己推開,好像天經地義,他們的手就是要相拉牽。
「你不要自掘墳墓哦,女人無止境的抱怨,會讓男人發瘋。」她笑著恐嚇。
「我的家庭經營失敗了,至少,我得知道自己敗在哪裡,才能重新來過。」他的態度很誠懇,誠懇到讓她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找尋錯誤。
要說就說吧,反正那些已經過去,再也傷不了自己。
只是……過去了嗎?不怨了嗎?問號迫使她抬起眼睛看著身前的男人,原來啊,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彌平了她的埋怨。
「說實話,結婚十五年,有一度,我幾乎熬不下去,離婚的念頭天天在我腦袋裡盤繞。」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歎口氣。
「因為我對你不好?」他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向自己。
「你對我不好嗎?這麼說似乎不公平,對我,你是個相當負責任的丈夫,從沒讓我感受到任何經濟上的壓力,再忙你都會回家,你不抽煙、不賭博、沒有暴力傾向,甚至……」
在床上的表現……如果她願意到處宣揚的話,大部份女人都會因為她的幸福眼紅嫉妒。
「甚至什麼?」他看著她臉上可疑的粉紅。
這個問題,她選擇略過。「多年的婚姻生活,我們仍然是陌生人。」
「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所有生活習慣,我們同寢同居還育有一對兒女,生活上,我們配合得很好。」最多,不過是他沒有花時間傾聽她的心情。
他從不覺得她是陌生人,從結婚第一天開始,他就認定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負一輩子責任的女人。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嗎?知道我其實很情緒化的?知道我會因為穗敕一天大便兩次或穗青兩天大一次而痛哭流涕?不,我對你而言,是個實實在在的陌生人。」
「那是……產後憂鬱?」他硬要找出一個原因來否認陌生人之說。
「不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沒文憑沒學歷、沒工作能力,就連管好小孩,讓他們每天正常大便都辦不到!」
他聽完,忍俊不住,笑了。
「你不准笑,當時我真的很傷心,我是新手媽媽,好希望陪在身邊的不是經驗老到的公公婆婆,而是和我一樣新手上路的丈夫。」抗議啊,她那麼傷心他還笑得出來。
她紅了眼眶,心酸酸。
「我知道了,對不起。」他伸過大手、攬住她,兩人並肩坐在單人床上,讓她把頭靠進他懷中。
「你不知道我參加同學婚禮後,回到家裡,一個人躲在廚房裡哭腫了眼睛,媽媽問起,我只能騙她,我在切洋蔥。你——不准說我婚後憂鬱!」
突地,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頭,她想這麼做很久了。
她想戳出他疼痛的臉,想戳得他知道,她也有心情、也會不滿,她不是樂意時刻把端莊賢淑頂在臉上的女人。
「好吧,那是為什麼?」他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霧澇結婚很多年了,她的丈夫仍然每三天送她一盆花,這次是鬱金香、上回是風鈴草、上上次是太陽花……」
講到這個她更惱火,同樣是結婚,熱愛園藝的霧澇有了一座自己的空中花園,她有的只是珠寶盒裡閃閃發光的石頭。
也許兩者的價錢不能拿來相評,但重點是,霧澇的空中花園裡,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丈夫為她精心挑選,而她,那一大盒鎖在保險櫃裡的東西,是金秘書的傑作,為了替他撐場面用的。
「我以為你對花粉過敏。」
「錯,是你和穗勍對花粉過敏,我和霧澇一樣,愛死鮮花了。」
她的口氣沒有往常的溫柔,但氣得紅通通的雙頰……好可愛,看得他,癡了。
兒子是對的,他沒關心過她的心情喜好,難怪他不知道她有個美食部落格、不知道她的攝影技術是專業級的、不知道……她對他,其實有很多不滿意。
他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她對他的好,並且自私地不給予回報。
「我知道了,對不起。」
「霧澇的婚禮是希臘式的,在一大片草地上,有用玫瑰花做的拱門,新郎騎著白馬,她的婚紗是從法國原裝進口、拖了整整三公尺,粉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氣球綴滿草地間,連花童都可愛得讓人想抱起來猛親。」
那是霧澇的夢中婚禮,走上紅毯,她完成了人生第一個夢想。而李羽蓁的婚禮則是夢想幻滅的第一步。
「有放和平鴿嗎?」他自以為幽默地問。
「姜殷政!你還敢說,我們怎麼結婚的你記不記得?兩個小時,你只跟公司請兩個小時的假,回到家裡,爸爸媽媽板起臉孔問我去哪裡,我不敢說、還騙他們我去買鞋子,誰知道你早就先一步打電話知會過他們,害我當眾說謊,裡外不是人。」
她一口氣把以前不敢講的全說個痛快,她一句句講、一次次戳著他的肩膀,如果不是她的脾氣太平和,他得到的不會只是直徑一公分的疼痛感,而是鍋碗瓢盆直徑超過二十公分的超大禮。
「我知道了,對不起。」那個時候婚禮對他而言,就像社團聯誼,若能躲得過,他哪裡會遲疑。
「你總是忙,爸媽要我體諒你,我當然懂,但我偶爾也希望你能夠體諒我,雖然在家裡煮三餐、帶小孩沒什麼了不起,而且有太多的女人比我更歹命,可是我多希望婚姻不光靠我一個人盡力維繫,多希望家庭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區,只有公司對你才是有意義。」
呼地,她長長吐口氣,原來當潑婦還滿……滿爽快的,忍不住,一個小小的、彎彎的笑,爬上她的眼角。
「我知道了,對不起。」姜殷政真心實意的道歉。
穗勍告訴他——雖然「銅板沒兩個敲不響」,但相對的,光靠一塊鐵片在風中飛揚也敲不出美麗樂章。如果他有心挽救婚姻,就要多聽聽媽媽柔順面具下的真心聲,如果他不介意別的男人來刨掘她的心裡話,那麼他也丕會介意別的男人來當他的新爸爸。
竟然威脅老爸?
這種兒子很無情吧,但他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將來兒子會一手獎勵、一手威脅,把員工吃死死,就像兒子對待他那樣。
「你一定不知道我常常捶打棉被,常把你的西裝丟在地板踩,我氣死你了。」
說到這裡,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笑出來,那種行為很幼稚,但有什麼辦法,除了幼稚發洩,她已經找不出辦法讓自己心理平衡。
「你為什麼事情生氣?」
「你不肯和我吵架。」
這個他就聽不懂了,細細回望她,這個世上,有人喜歡跳舞、有人喜歡跑步,會有人喜歡吵架?是不是吵架也成了某種新式運動,就像集體大笑那樣,可以運動到五臟六腑?
「我認為,如果緋聞八卦是假的,你一定會生氣媒體惡意栽贓,而我又拿那些討人厭的八卦消息質問你,你一定會氣得和我吵架。
可是你沒有,你很平靜,單單用「空穴來風」四字箴言打發我,不肯多說幾句話。之後,緋聞一次一次又一次發生,我每次都必須說服自己,那是假的、我必須信任自己的婚姻……老實說,我並沒有真正說服自己,一次都沒有,即使我對記者笑得泰然自若,可是我的心在淌血啊。」
聽到這裡,他的心也酸了,他覺得不值得一提的事,竟在她心底刨出大傷口。
歎氣,他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圈她入懷。
「對不起,我不習慣發洩怒氣,除非是逼急跳腳了。我覺得吵架是種浪費體力的無聊行動,何況為一件無的放矢的事吵架?簡直愚蠢透頂,我相信,心中有愧的人才需要擴大音量,用聲勢壓制別人。
記不記得劉憶婷那次,我們吵了,結果是你留下一張離婚協議書、搬出家裡。這樣可不可以證明,吵架不具建設性?」
他終於懂得角度的不同,竟會造就出大誤解。他親親她的額,將她的手握住掌中,這雙操持家務的手,不知道為她自己撫平多少委屈。
「我知道哭鬧、發洩沒有建設性,但至少它可以……可以……讓我不那麼生氣。」
「好吧,如果下次你的情緒不穩,就盡情哭鬧吧,我不會阻擋你,但是不要躲起來,至少要讓我知道你很傷心。」
她看他一眼,失笑。這話再加上他的表情,翻成白話文,意思是——你要起肖,我不會攔你,但我大概沒辦法浪費體力配合你。
但她怎能要求再多,她那麼瞭解他的性格,豈會不知道,他本來就不是喜怒形於外的男人,能爭取到不必躲在「棉被裡」發洩,能在他面前哭泣,已經是最大極限了吧。
「告訴你一件事。」姜般政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
「好。」
「我已經終止和劉憶婷的合作關係。」
「為什麼?你一定評估過這個案子會賺錢,為什麼要放棄?」她在雜誌上看過這個品脾的衣服,知道有劉憶婷的名字做加持,很快就能打進市場。
「她到你面前造謠。」
就因為這樣,放棄一個眼見就要成功的Case?說不感動是假的,但是……「你會不會損失很多錢?」
「損失點金錢沒關係,至少我有學到經驗。」
「什麼經驗?」
「慎選合夥人。」他凝重地道。
她大笑,笑倒在他懷裡。「你是對的,劉憶婷的目的很明顯。」
「什麼目的?」
「她想做的不只是你事業上的合夥人,而是人生的合夥人。」
「我的人生早就有合夥人,我永遠不會和你解除合夥關係。再說吧。」
「說什麼?」
「對我的不滿,要讓合作關係順利進行,我們必須坦誠相見。」
她笑笑,扳動手指頭算。「哇,這樣的話,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就用五天五夜,慢慢講。」
「記不記得我生穗青、穗勍,你從國外回來,半點高興激動的表情都沒有,你不去嬰兒室看小孩不說,還冷冷告訴我,不要再生小孩了,害我很傷心,我猜,是不是你不想我幫你生小孩,你比較喜歡別的女人替你生?」噘起嘴,她和穗青像了十分。
天,連這個也能猜想,女人真是情緒性動物。姜殷政苦笑搖頭,看來他不光是愛情學分不及格,對女人的認識也不夠。
「不是,你猜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手術房時有多危險?
「我在美國,用手機對金秘書大聲咆哮,逼他給我變出一張機票,可我等不及他想辦法,行李隨便塞了塞,就衝到機場等後補機位,我不停打電話回來,每個消息都是負面的,你很危險、你還在手術房、你失血過多……
告訴你,如果那個時候我進嬰兒房,第一件會做的事就是把兩個小傢伙抓起來,狠狠揍一頓,隔天肯定上報紙社會版,標題是「凶狠父親虐殺新生兒女」。
我當然不准你再生小孩,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可以沒有小孩,但是我不能沒有你,記住了嗎?你不准再給我冒生命危險做任何事情,包括拔牙、生小孩。」他一口氣說完,想起那次他到現在還是膽戰心驚。
她被他的解釋嚇到了,不只因為寡言的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還因為他竟然對金秘書咆哮。更重要的是他說,他可以沒有小孩卻不能沒有她!
她在他心目中這樣重要啊,她怎麼從來不知道?他無法高興孩子出生,是因為他太生氣,她竟然因為他對自己的過度重視,氣了他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