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銘勳和紀湘的心緒皆是複雜難安,曾氏夫婦更是少不了緊張的份,不斷暗暗端詳他們兩人的臉色與舉動。
曾元晟特地回府用膳,為的就是要瞧瞧紀湘,加上他與嚴奕早已認識,兩個男人在絲綢織品上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如流水般的健談笑語,悄悄融化了紀湘內心的侷促,讓她不致顯現慌亂。
她一直靜謐無語,也一直不肯正視與她相對而坐的鐵銘勳,說不出心底漸漸浮起的恐慌為何,她只知道……不能觸及他,即使只是一個眼神或微笑,都不能。
「我看不如這麼辦吧!奕弟到舍下來小住,好讓咱哥倆把絲綢聊個痛快!」朗聲笑道,曾元晟偷瞄了下異常沉默的鐵銘勳,心忖他這老哥能幫的,就是把老弟的「威脅」趕到自家來,別的,得靠他自個兒努力嘍!
「小弟閒時必會過來拜訪,不過我想在湘湘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好好陪她。」
噙著溫文的微笑,嚴奕婉拒了曾元晟的好意。
簡單的三言兩語,表明了他對紀湘的關愛與熟絡,讓桌上各人心裡有數。
這時丫環端來菜餚,談笑聲也隨之停歇下來。
自然而然地,嚴奕主動將紀湘碗中的飯倒來自個兒的碗盤裡,熟知她飲食上的習慣。
最尋常的一個動作看在鐵銘勳眼底,卻是無比地刺目錐心,他臉色頓時僵住。
這是一個諷刺,昔日她主動把飯盛到他碗裡去,一如她的感情般雙手奉上、獻上,如今她不再給予了。卻有另一個人跟她分享,彷彿在對他宣告著她的情感與人生……今後將不再有他,他曾有過的權利與位置,已被嚴奕所佔據、取代了。
今天從相見到離去,兩人皆是無言無語。她是心如止水、無話可說;他是心有萬愁、有口難言。
「再不加把勁,湘湘可要被那小白臉搶走嘍!」
嚴奕和紀湘兩人才一踏出廳門,曾元晟就馬上變了臉,聲聲訕笑。
方才用膳時,嚴奕那不經意流露出的呵護與體貼,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對紀湘確有意思。
「嘿,近水樓台先得月,小白臉這是暫住紀家先得人,危險啦!」繼續閒閒地說著風涼話。
鐵銘勳一逕沉默。他不是不明白曾元晟的話,他……不是無動於衷。
突來的重逢,使得思緒與情感一併起伏混亂,她的淡然更教他無措。
苦等四年,她終於回來了,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紀老爺,面對她淡泊得幾近陌生的面容,以及刻意迴避他的眼神,他為那份他不懂、不瞭解的心思而心慌,他不怕她恨自己,只怕她……已不再對自己有任何感情。
看他愈加深沉複雜的臉色,曾元晟暗歎,他越來越抓不住這老弟的想法了。
想來也替他難過,自湘湘離開後,儘管他生活上沒太大的變化,人卻變了,變得寡於言笑、陰鬱冷峻,雖把茶莊打理得井井有條,但他終日面容陰沉、眼神空洞,人像是行屍走肉般地度日……
「勳叔!」
嬌滴滴的呼喊聲打斷曾元晟的沉思,只見小賢兒跑到鐵銘勳面前不住撒嬌,嚷著要他抱抱。
緊抿的薄唇泛出淺淺笑痕,鐵銘勳抱起了她,黑眸有著溺愛之情。
「很好嘛!終於有點表情了。」挑起眉,曾元晟嗤笑著調侃。這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時常整天下來都是不言不笑的,彷彿永遠只有那固定的木頭表情,他幾乎無法與他溝通。
而賢兒,是唯一能讓他有反應的人。
只因賢兒總在他脆弱的時刻,乖乖的,不撒嬌,不哭鬧,她會安靜地窩在他懷裡,彷彿很專心地傾聽,這樣的乖巧教他更生愛憐。
多年來深埋心中的苦澀與悲痛,他忍不住跟賢兒低訴,而時至今日,他不知道這樣單向的景況,是否結束於紀湘的歸來——
「賢兒呢?怎麼不見了她?」走進墨荷房裡,紀湘終於忍不住問。
那娃兒平日黏人黏得緊,每回來曾家都瞧見她不是黏著姨娘就是黏著荷表嫂,方纔她在姨娘那兒見不著她,如今在荷表嫂這裡也不見其蹤影,真是奇怪了。
「她到勳表弟那邊去了。」墨荷輕聲回道,悄悄觀察紀湘的反應。
嬌唇逸出淺笑。「賢兒也挺黏他的。」她語調平淡,似是對鐵銘勳這三個字再也勾不起一絲波瀾。
墨荷點點頭,不禁深切望進她那清澈無波的眸子,想看透她是否真那般平靜。
斂下眼,紀湘下意識地輕揪裙擺。「我聽晟表哥說……賢兒得讀書了對不?」
話題一轉,提起曾家那心肝寶,墨荷清亮的眸光驀然黯淡下來,微蹙的眉間儘是愁悒。「賢兒是該讀點書,將來嫁進王府……得要知書達禮的。」
紀湘蹙眉。「荷表嫂,你不想賢兒嫁進王府?」她大膽道出幾能殺頭的問題。
「就是不想,也不能抗拒,這是皇命。」歎息著,墨荷神色憂鬱。「別人都說這是皇恩浩蕩,是咱家祖先之靈,是賢兒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日後曾家將憑藉著與皇家結親的關係而飛黃騰達……可我卻不覺得那是值得高興的事。」
「你是……擔心賢兒的將來?」紀湘不確定地問,想瞭解、分擔墨荷的心事。
「賢兒嫁的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個親王,我真的怕……她應付不來,畢竟滿漢分歧仍然存在,況且說實話,她這樣嫁過去有啥得意風光的?說穿了,還不是做小的、做妾的……」娓娓道出心底所有的憂苦,墨荷不禁紅了眼眶。
她不要榮華富貴,她只要女兒永遠平安、一切安好便好。
「荷表嫂……」感覺到她為人母的掛慮,紀湘此時總算明白她的愁眉為何了,沒有任何父母親願意讓自個兒的孩兒受苦、受委屈,孩子痛,爹娘更痛。
「我心裡很苦,但許多話都不能說出來,我想了好多,想到她十年後就得走了……我和賢兒只剩下十年時間……這教我怎能不心痛?」淚水早已滑落,她失控地哽咽起來。
沒了一貫的精明冷靜,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個為親兒受盡擔憂與不捨的無助母親,紀湘禁不住心酸,明白她肯定是忍了好久,又不願把這份苦澀訴予丈夫,因此長久下來,憂懼便如繃緊了的弦般,稍一輕微觸碰,便會繃斷。
「你們是母女,就算隔多遠都不能斷去你們之間的連繫,你們是血脈相連的。」紀湘上前握住墨荷的手,柔聲安慰道:「婚姻不能選擇……也許這就是命定的緣,世間事自有老天爺安排,你就別太緊張擔心了,賢兒會幸福的,她肯定會幸福的。」她堅定地道,也衷心祝福賢兒。
在紀湘細膩的安撫下,墨荷慢慢止住了淚。「女兒終要嫁出去,這個我懂的,只是她那麼小就得嫁人,還要離我這麼遠,想著就覺得難受了。」畢竟她自己十八歲才嫁人。「那你呢?感情上又有什麼想法?我瞧那嚴奕……待你挺不錯的。」拭去淚,墨荷把心思重放在紀湘身上,不禁關切低問。
紀汀搖首。「我對他只有像晟表哥那樣的感情。」
墨荷心中一熱。「那麼勳表弟呢?你又有什麼想法?」
跟丈夫一樣,她也私心希望他們能重修故好,這些年來鐵銘勳過得並不好,對於當年那衝動的做法,她也一直心存愧疚。
加上紀湘回來已經五天了,鐵銘勳那邊毫無動靜,她這兒也是平靜得緊,這實在教人憂急。
單刀直入的問話教紀湘無措,她垂下了眸,忽然萌起的情愫使她只懂逃避。
「其實我到現在仍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以致你這般堅決地要離開,但四年了……」她淺歎,語重心長地道:「什麼都夠了。」
她知道她的心結仍未解開,但她不願她再繼續逃避下去,四年的封閉與躲避,是時候結束了。
墨荷的話打進了紀湘的心窩裡,教她心底浮起微微酸疼。是啊,匆匆四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荷表嫂,謝謝你。」含淚的目光盈滿了感激,她始終欠墨荷一個謝謝。
她知道這四年來,自己是怎樣讓表哥表嫂難為,對她的突然離開,他們想盡辦法去瞞過所有人,為了讓她好過些,他們隨她恣意逃躲,儘管想她回來,卻從不硬逼著她回來,假如沒有他們的庇護,她是不可能有那麼愜意安寧的日子。
誠懇的道謝教墨荷心疼澄澈的眸子透出了幾絲堅強,讓她陡地意識到紀湘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枕在她腿上,在她懷裡為情心酸、哭著問她該怎麼辦的孩子,現在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做法,她不再依賴任何人了。
回到紀府,紀湘第一件事就是到灶房去。
「老爺已在用膳了。」灶房裡的嬤嬤說道。
她點點頭,然後退出灶房,直往紀老爺房間走去。
正當她思忖著是誰把飯菜端進爹爹房裡,一抹嬌小的身影突然掠過她眼前,她眸光一亮,立時綻出驚喜的笑靨。
「賢兒?」紀湘加快了腳步。
正在石階前踢著小石頭的賢兒,乍聞叫聲便立刻轉過頭來,見到是紀湘,小臉即時充滿了燦爛笑容。「湘表姑!」
「你怎麼來了?」蹲下身,紀湘笑著摸摸她粉嫩的臉頰。
「我跟勳叔來看姨公公啊。」賢兒也學著伸出手摸摸表姑白皙的臉。
紀湘一怔,笑容霎時凝結住,得知他就在房裡,他們就只隔著一扇門,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也許是意外……她沒料到他會出現在自己家裡。
「湘表姑,人家好想你,你想不想賢兒呀?」沒留意紀湘微僵的臉色,賢兒逕自張開小手臂摟住她纖細的肩膀,臉埋在她芳馥的脖子裡嗲聲撒嬌。「咱們進去好不好?我保證不會吵到姨公公的。」她軟聲說道,不想待在外頭待勳叔啦!
暗歎口氣,紀湘攜著賢兒推開門,心知有些人事她無法避免,終要去面對。
走進房裡,就見床邊坐著一個魁梧的身軀。
「爹。」輕喊著,她走近炕床,這才發現原來鐵銘勳在喂爹爹進食,眸中掠過一絲驚怔。沒想到他會伺候爹……
背後傳來的嬌脆嗓音教鐵銘勳心一緊,拿著瓷匙的手幾乎僵住。
「讓我來。」拿過他手中瓷碗,她低垂的眼始終沒觸及他。
感覺到她語中隱然的隔閡,他臉上劃過一抹黯然,默然站起身,把位置還予她。
「你帶賢兒來了?」看到椅上那嬌憨的小臉,紀老爺逸出了慈祥的笑。
紀湘正想回答,可賢兒嬌潑的聲音搶先傳來——
「是勳叔帶我來的,但他不讓我進來!」嘟起嘴,賢兒晃著兩隻腳丫子,語裡帶著控訴的意味。
「我怕賢兒吵到您休息。」鐵銘勳沉聲解釋。
「不打緊,以前都是你們一起來看我,今兒個沒見著賢兒,心裡都在惦著了。」
「聽到沒有?姨公公喜歡看到我喔!」對鐵銘勳噘了噘小嘴,賢兒便跳下椅子,跑到紀老爺身旁,一雙烏溜溜在大眼無邪地瞅著她的姨公公。
紀老爺笑著摸了摸賢兒的頭,感覺她真像小時候的紀湘。
爹爹與他們熟絡的言談舉止教紀湘微怔。
聽來……她走了以後,鐵銘勳該是經常前來看爹爹,但……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不是恨爹爹的食言毀約嗎?
手執瓷匙,她心不在焉地攪動著米粥,待手上的觸感不那麼燙了,她便舀起一匙送到紀老爺面前。
而紀老爺默默吞著女兒遞來的米粥,注意到女兒身後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瞧的眸光,迷濛的欣慰笑意漸漸加深……
伺候完紀老爺後,他們三人便退出房間,讓他繼續休息。
「我要去南門!」還沒踏出門檻,賢兒已先大聲嚷著要去玩。
紀湘本想退卻,卻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她亦不想被任何人左右心情,她告訴自己該坦然面對,就算站在身旁的,正是把自己傷得最深的人……
重踏南門市集,這裡依舊繁盛,鐵銘勳將她倆安頓在茶樓裡,轉頭吩咐小二哥下幾道菜後,便出外給賢兒買零嘴去了。
咕嚕咕嚕地喝下紀湘遞來的香茶,賢兒眨眨大眼,突然說:「我知道你喜歡梔子花。」接著咧開嘴笑道:「但我喜歡白玉蘭。」
「嗯?你怎知道的?」不經心的笑問,紀湘伸手試淨賢兒濡濕的唇角。
「是勳叔說的!」
她聽後一愣,望著賢兒那天真的容顏,她忽然想從她身上知道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