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肩接踵的市集中,一名老翁扛著秸桿,走街串巷地叫賣背上鮮艷奪目的糖葫蘆,他聲音洪亮,高瘦的背影略顯淒涼。
「張伯伯!」
乍聽這道嬌呼,老翁佇足,看見一抹嫩綠身影朝他急奔過來,他咧開乾癟的嘴唇,笑喊:「紀小姐慢著點兒啊!糖葫蘆還香著哩!」
紀湘氣喘吁吁地跑到張伯伯面前,他已放下秸桿,取下一串糖葫蘆遞給她。
伸手接過糖葫蘆,她即時咬下一顆,頓間甜酸回齒頰,她嬌笑誇耀。「這哪裡是糖葫蘆?根本是仙果嘛!」
「紀小姐的嘴巴給糖葫蘆還甜啊!」張伯伯喜得心花怒放,直笑瞇了老眼,瞧見自她後方趕來的男子,他眼角笑紋更深。
「看見張伯伯,跑得比誰都快。」好不容易擠出人潮,鐵銘勳來到她身旁,看她嘴饞模樣,一陣失笑,忙不迭給張伯伯掏出銀子。
「鐵少爺,您又來了。」張伯伯苦笑,掌上沉甸甸的重量教他難為情。
「這就剛好了。」他不為難老人家,從善如流地多取一串糖葫蘆。
「這……」怎說剛好呢?就算他再拿走兩串糖葫蘆,銀子還是多給了呀!
「張伯伯您又來了。」模仿他的嗓調,紀湘咬下第三顆糖葫蘆,邊嚼邊說:「您賣的是真正山裡紅,個兒大、肉多的好吃極了!貨真價實,您合該要這個價錢的。」
標準的糖葫蘆都得採用上等山楂果,切開了去核,合起來再串到竹籤子上蘸糖掛漿,城裡除了張伯伯外,別的都不是正宗北方做法,大多都模仿著做,用紅棗、李子串成,再澆上煮熟的紅糖漿,晾乾了便拿出來賣,那種糖葫蘆吃來酸澀有餘、甜味不足,遠遠比不上張伯伯的越嚼越甜。
「沒錯,別的糖葫蘆大多沒劫開去核,保不定裡頭又有核又有蟲子,就怕吃了骯髒、咯牙,張伯伯給糖葫蘆下了那麼多工夫,這是您應得的。」鐵銘勳附和,因為她愛吃糖葫蘆的緣故,他在不覺間也成了內行。
他們如此堅持,張伯伯也不好再拒絕,靦腆收下銀子後,三人再閒話了會兒,他就扛起秸桿,繼續往前叫賣。
「這下解饞了吧?」看她兩手皆是糖葫蘆,吃了個不亦樂乎,他勾動薄唇,心裡頭有踏實的滿足。
今早她抱著一本通俗小說來到絲綢莊,瞧見他在鋪面忙碌,便一言不發地走進後庭,待他忙過了,回到書房和她用午膳。她竟開口說不要出外了。
堅持如約,他一再強調不礙事,她才消彌蓄疑,唇上再現歡喜弧度。
外人見她鎮日跑出家門,來到姨娘家也只顧著讀雜書,讀厭了就在外散步閒遊,都在私下稱她野丫頭,議論她沒半分大家閨秀的儀範,哪裡明白她的乖巧達理,處處為人設想,從不給人添麻煩。
她是個明慧好孩子,格外懂事得教他打從心底疼愛。
「你嘗嘗?」嘴裡咬著一串,紀湘遞出另一串來。
不捨她割愛,他微笑推回她的手,卻見她猛地傾前一晃,結結實實挨了路人一撞,他皺起眉頭,張臂虛掩她行至里巷前,為她隔離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身段碩長,濃蔭蔽天似地輕裹她嬌小的身子,按在她肩頭上的厚掌,力勁穩固得教人心安,她稍一偏頭,就能嗅到他身上暖烘烘的陽剛氣息,在這短暫的路程中,她擋不住芳心怦怦地跳,頰上浮起了紅雲。
站定一戶圍牆前,他等著她慢慢吃,遂負手耐心等候。
受他守衛一樣地看顧,她不由竊喜甜笑。此時此刻,她多慶欣自己擁有一雙可跑可跳的健康雙足,要不然她哪能隨心所欲,成天前往絲綢莊見她想見的人,如今又能與心儀的男人愉快同游?
片晌,倏聞前方鑼鼓大響,舞龍舞獅的隊伍浩浩蕩漾蕩長驅直入南門,長街市上,除了忙於營生的店家,所有人蜂擁而上,她也拉他上前熱鬧去。
舉目所見,人山人海,忽然一聲如霹靂,爆竹起火,原來是店舖開張。
一片絡繹不絕的語笑喧鬧裡,唯獨鐵銘勳神情嚴峻,他緊緊盯著熱鬧的門面,眼色晦暗。
面前新館誌慶,是鐵家茶莊的舊址。
二十四年來,人事全非,景物也經歷幾番變遷,自從拆下鐵家的招牌後,此地劃分為飯館和藥鋪,不過十年,兩店先後易主,建成染坊,而今再歸並重建成煙館。
打他長大知事起,看盡不同人入主此地,門上匾額幾度變換,換不回昔日的鐵家茶莊。
那些他未及瞻仰的門上楣,已付春水東流不復回。
「這顆好澀。」
思緒戛然,他望向苦著臉的紀湘,不覺更繃緊了面容。
「澀?」怎麼可能?
她猛頷首。「你嘗嘗看,又酸又澀的。」
當了張伯伯近十年主顧,他未曾出過差錯的。
鐵銘勳覺得奇怪,依言咬了顆糖葫蘆細細咀嚼,酸軟欲滴的山楂果混合外頭晶瑩甜脆的糖漿,滋味甜而不膩、酸而不澀,誘人垂涎不止,莫怪她這般喜愛。
他再咬下一顆,美味如故,但見她表情哀怨,像個討不著閒食的小娃兒,仰臉巴巴地看人,他禁不住笑了。
「湘湘,你運氣不好,應當是吃到了生澀果子。」
山楂本來就酸,若是如她所述帶了澀味,那必然是尚未成熟之故。
「那我不要吃了,你吃。」她擺擺手,轉身跑回里巷前的小攤挑橘子去。
他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抹矯健竄出重圍的背影,半晌回神,他尾隨她至小攤前,她已迅速付過錢,抱著六個小橘子嚷著要回絲綢莊。
「不看鬥雞了?」幫忙挪了三個橘子過來拎著,他臉色盡去凝重,只餘溫和。
她自小就讓曾元晟抱去到處尋樂子,他深感欠疚,曾為此事責罵大哥帶壞了娃兒,奈何湘湘就愛與她晟表哥結伴看鬥雞,直至曾成晟成家了,她沒了伴兒,竟大膽獨自去那種複雜之地,結果被人偷了荷包,他大大訓了她一頓,她唯唯諾諾,誰知後來還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他很頭疼,幾乎無計可施,只能跟她約法三章,讓他來當她看鬥雞的伴兒,她才安生下來,應承諾無他陪同,她絕不獨行亂闖。
「不看了。」她一馬當先地搶步上前,覷他並未隨行,即掉頭催促。「快走啊!姨娘說想吃橘子。」
鐵銘勳抿唇笑著,故意四處張望了下,慢條斯理地步往她身旁的菜攤,揚手就把手上的糖葫蘆朝盛著菜根的竹簍扔去——
「你幹麼?」紀湘驚喊,趕緊奔過去以身擋住他拋棄的勢子。「做什麼丟掉?」
「你不是吃得很樂?」還有三顆啊!他從不浪費食物的呀!
「你剛剛吃了兩顆,不是即刻笑了?」
嫩丫頭,三言兩語就被拽出用心。
「湘湘,我沒為那家煙館難過,你用不著連哄帶騙地讓我吃糖葫蘆,更不必這樣急趕離開。」他趁她一下子愣子,將糖葫蘆塞回她手心,再將她交疊於手肘間的橘子全取了過來。
呃,被識破了……
她的確曉得煙館就是從前的鐵家茶莊,以前跟隨她晟表哥出門,她在他口中聽說過。
「咱們走吧,看鬥雞去,我答應過你的。」他莞爾提醒持續發怔的丫頭。
聞言,她臉頰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真是姨娘想吃橘子啦……你、你幹麼不信我?」她大郝,極力否認方纔的裝模作樣,害怕被他窺知藏在心坎的思慕。
在這賊人心虛似的慌亂裡,又夾雜了絲絲甜蜜悸動,她雖不能對他言明愛意,但是,他懂她心意。
哪怕這一輩子只能如此隱匿,她也甘之若飴。
鐵銘勳瞧她扭捏得可愛,眸中笑意更顯深邃。她姨娘再愛吃橘子,也不急於這一時吧?她壓根兒沒必要為了送橘子,連期盼多時的鬥雞也不看了。
「成,你怎麼說便怎麼著,乾娘最愛吃橘子,行了吧?」她那麼堅持,他哪好意思再說破?
他好敷衍,根本不信她嘛!
嘟起唇瓣,她嬌顏飛紅,賭氣地跑開了。
她落荒而逃,他暗覺好笑。與她名雖各姓,但他一直待她如妹,領會她這份隱匿的關懷,他心房不住蕩漾溫暖。
縱使無名無份,可他們情誼深厚,如同手足,彼此是無庸置疑的親人。
轉眼長夏已過,迎頭臨秋收。
擱下扇子,紀湘一如既往來到絲綢莊,陪著曾夫人和少夫人用過午膳後,她心不在焉地與她們閒談許久,等到曾夫人乏了,少夫人侍候她就寢去,她已待不住,率先奔去了書房。
「墨荷——唉,怎麼又是你?」
乍聞敲門聲響,曾元晟本是一臉興高采烈,可一抬頭便失望了。
「我才想問怎麼又是你待這兒哩。」紀湘撇撇唇,走到書櫃前,踮足拿起一本灰皮手簡,不忘好心告知他嘴裡惦記著人兒去向,道:「表嫂在侍候姨娘,應當不會過來了。」
心心唸唸的娘子被母親大人押著不放,他完全無勢可乘,只得認命低頭,乖乖寫帳。
她則安坐靠椅,縱覽手簡,盈盈恬笑。
就算見不著他的人,只是看他頁頁透出動練的眉批,她已知足。不管他心裡有誰,她還是能待在他身旁,既然放不下這份毫無希望的感情,那麼,就讓她安於現狀。
「口是心非的丫頭,嘴巴說對絲綢沒興趣,現在抱著我鐵老弟的絲綢圖樣讀個什麼勁兒?」曾元晟瞧她自得其樂,玩心一起,啟唇揶揄。
「你管我那麼多做啥?快管好你的帳,可別弄出一本爛帳害銘哥哥回來替你收拾,教他活受罪。」反唇相稽,她仰起下巴,不客氣地回擊。
「喲,好個張牙舞抓的小辣子,可惜就是沒種對你銘哥哥這樣撒潑。」他嘖嘖,似笑非笑地放餌勾她。「至於我鐵老弟要不要受罪嘛——這你倒放寬心,他啊,是不可能再碰咱曾家的帳了,我真做出一本爛帳也與他無干。」
「嘎?」她瞠目。他什麼意思?
「昨兒個才體認到管帳這麼勞神繁複,多虧有他為曾家效勞了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了。」感慨完畢,他伸伸懶腰,右手揮毫,左手滴滴答答地打起算盤。
「晟表哥,為什麼銘哥哥不再管帳?」他、他這兩天去哪兒了?她緊張起來,放下手簡,冒冒失失走到案前,近乎低聲下氣地詢問。
昨天晟表哥坐鎮書房管帳,她還以為鐵銘勳又接待貴客去了,可眼下看來……
好像並非這麼回事。
「啊哈!我好忙,真忙啊!」他專心做事,懶得理她,有意吊她胃口,教她七上八下不得好不安樂。
「晟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