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與曾家本為世交,兩家若能結親實為好事一樁,雖然鐵銘勳不姓曾,但在紀老爺眼中,他就是曾家人,從曾老爺至臨終仍安心讓他掌管絲綢莊的帳目,便可知他在曾家的地位壓根兒同曾元晟無異,彼此不分軒輊。
把溦兒許給這樣的人才,他深信愛女必然得著幸福。
「最近很忙是吧?」
剛進大廳,就見鐵銘勳起身恭謹問安,他揮手請他就座,朗聲笑道:「昨天溦兒才問我,你近來怎不上這兒來。」
伊人思念,使他心亦惦之。他淡淡勾唇,溫厚回答:「最近忙於安頓貴客,待會兒,我自當請小姐涼亭品茗。」
他氣度從容,不遲不疾的彬彬有禮教紀老爺心生滿意,即便目前只有口頭之諾,他也認定了對方是自個兒的準女婿。
「明年以後,就用不著這樣拘謹了!我說過的,女兒侍奉父母至十七,夠了,到時賤內再捨不得,溦兒也得嫁人。」
鐵銘勳明白紀老爺的成全之心,如今待紀溦年滿十七,他便可重提親事,納采問名,圓滿這段好姻緣。
「爹。」
柔軟的嗓音自門前響起,一名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徐徐步進廳內,她低垂著纖細的脖子,麗眸斜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座上客一眼,芙顏染霞,絳唇笑痕更深。
「溦兒過來給您請安。」在父親面前站定,她微微欠身。
「過來給爹請安,還是給鐵少爺請安?」挑起眉,紀老爺輕笑調侃。
「爹!」嬌嗔著,紀溦紅了俏容,惱他揭破她心思。
「好好好,溦兒最有孝心,給爹請安來著。」順著愛女脾氣,他喜眉笑眼之間儘是寵溺。「換爹尋你娘請安去,你好好招待鐵少爺。」吩咐後,他離開大廳,讓多日不見的兩人好好相聚。
丫鬟扶著紀溦往鐵銘勳旁邊入座,她嬌羞淺笑,一時半霎竟不知如何面對他,只得抬手往高幾拿起茶瓶,親自沏茶伺候。
「你很合適蘭花。」
她一怔,轉臉望向他噙笑的炯眸,紅著臉摸摸頭上珠墜,小聲道:「是你眼光好,我沒法出門,娘都只會給我挑上牡丹簪,以後……我只簪蘭花。」
柔聲細語撓人心,那張近在咫尺的絕艷芳容更是一顧傾人,鐵銘勳神迷,不覺更挨近了她,在她耳邊低沉道:「以後咱倆琴瑟和好,你想要什麼,我都允。」
紀溦羞赧得不能自抑,招架不住他帶著調情意味的承諾,唯有把茶杯往前一推,不讓他再說教自己臉紅的話。
情濃意切,盡在不言中。
稍晚,紀老爺帶著二夫人回到大廳,下人已在內廳布午膳,鐵銘勳覷空送上賀禮,二夫人驚喜,喜孜孜地接過禮物。
「今年不想鋪張揚厲的,權且用個便飯罷了,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辰?」
「湘湘昨兒個跟我提的。」說著,他逕自看了下門口,渾然不覺身旁的紀溦沉下了笑臉。「湘湘不在家?」怎地不見她過來用膳?
「在家,說是身子欠安,我已叫人送膳至她房裡去了。」二夫人面不改色,心裡早不高興極了。昨天瞧那丫頭還好好的,今日就病了,分明刻意觸她霉頭!
他點點頭,不再多言,而後隨他們一家人在偏廳用飯。明明全家歡聚,偏偏少了湘湘,他看著眼前這幅其樂融融之景,不禁為她心疼。
大房長年不得寵,自紀夫人過世後,紀湘更加孤單,除了娘親,她不懂得如何跟其它家人相處,就時時跑去絲綢莊,幸好有曾夫人寵著,讓她有個容身之地,繼續過她逍遙自在的日子。
他總想著,倘若能成為她真正的親人,是否就可以帶領她融入這個家?畢竟與她非親非故的,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他插手的餘地。
難得抽空前來與卿一聚,他的心卻懸在紀湘那兒,割不下、捨不掉。
躺在軟榻上,紀湘睜大眼睛,看著帳頂發呆。
她知道鐵銘勳來了。
儘管明白以恙推辭午膳會惹爹爹和二娘不悅,她還是這麼做了,多不願意親眼看著他與溦姊成雙成對的,他們郎才女貌,匹配得教她光想著就眼眶發澀,她何苦要讓自己難受?眼不見為淨,還是徹底逃避這種場面吧。
湘湘,別想他了,你再傷心,他也見不著,值得嗎?
當他首次請她幫忙送禮給溦姊時,她拿著他的禮物,偷偷躲在絲綢莊的後門失聲痛哭,曾元晟恰巧經過看見了,就蹲在她身邊,歎息問她:值得嗎?
原來她對鐵銘勳的特殊情感,他早已瞭然,可憐她還傻傻地以為那只是手足之間的依賴,直到他遇上溦姊,有了與溦姊結縭的念頭,她才驚覺自己的情意。
娘親走後那年,她終日失魂落魄,只知哭泣,曾家人時常過府關切,每每看著曾夫人承受喪妹之痛,還得操心自己,她慚愧無地,只得抹去淚水,再三請求長輩切勿勞動大駕,並許諾他們不再頹靡度日,姨娘和晟表哥才放心離去,只有鐵銘勳繼續過府探視,陪伴她走過那段痛不堪忍的路程。
他說,他也曾喪母,懂她所思所感。
曾家偶然會給紀家送綢緞,這種小廝干的活兒,他一併攬了下來,只為著在百忙中能過來看看她。
如此來來往往了一年,他在紀府邂逅了紀溦。
紀溦纏足,出入均需隨從攙扶,那天她難得出來逛花園,丫鬟跑去灶房帶點心,她便獨自徘徊,驀地不留神,竟栽了跟頭,刮傷了雙掌,她手疼,腳更疼,劇痛難當下,她倒在地上嚶嚶啜泣,這樣的狼狽無助,碰巧讓路過的鐵銘勳撞見了。
顧不得禮教,他立即上去扶人,她軟軟依傍著他高大的身軀,羞怯得滿面通紅,當他半摟半攙地將她帶往涼亭,垂眸覷她梨花帶雨的嬌媚姿容靠在自己懷裡,誰不心動?
自此以後,他不再只為紀湘一人來到紀府。
得悉一切,她躲進閨房,脫了繡鞋就低頭看著自己的天足,看了半天,熱淚慢慢浸染她的眼,滴落了臉頰,滲進了衣襟。
人云女兒皆是賠錢貨,小腳是女兒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七歲那年,她本也難逃纏足的命運,後來真是太疼了,她大哭不止,抱著娘親一直求,娘親不忍心,便擅作主張不給她繼續紮腳。為此,爹娘互相爭吵,二娘落井下石,嘲笑她丟光了紀家面子,直言自古只有下賤小戶才不纏足,當時她可不理這些,哭啞了嗓子,鬧著寧可砍去雙腿,也不要讓雙足勒上一層又一層的布帛。
回憶過往,她淚下如雨,從未有過這麼一刻,如此後悔年幼無知,白白錯失了纏足的適當時機。
她癡癡想著,若然他喜愛小腳,她真的甘願忍受那種折磨的……
到最後,她方領悟自己豈止是雙腳比不過姊姊,還有姊姊的溫柔嫻靜,那種未語面先紅的女兒之風,全是她學不來的儀態。
「二小姐,再不起來,飯菜都餿啦!」
丫鬟去而復返,喚回紀湘恍惚的神緒,她隨意應了聲,撐起身下榻。
來到案前才嚥下兩口冷飯,她就放下箸,環視偌大的閨房,除了丫鬟在屏風後整理衣櫃的聲響,便余寂靜。
拿手巾拭拭嘴,她推椅站起,不想再悶在房裡。
敞開門,她小手猶懸在門框上,就被迎面踱來的身影弄怔了神緒。
遠遠看見她出門,鐵銘勳加緊了腳步,打趣笑道:「這樣恰好,湘湘,咱們真的心有靈犀。」
他眉眸煦煦,越顯他丰神俊朗,紀湘臉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問:「溦姊呢?」這不是他與佳人共聚的時分嗎?
「她腿酸,回房了。」瞧她臉色無恙,他寬心不少。「二夫人生辰,怎地躲起來了?」他口氣柔和,不見責備之心,凝視她的一雙黑眸只有濃濃關愛。
他知道她裝病。
她低眉,無措地絞著手指頭,不曉得怎麼解釋。
「一家人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湘湘,後不為例,懂了嗎?」知她不安,他愈放輕語氣,並不直接譴責她撒謊。
他瞭解她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為何不能像紀溦那樣菽水承歡,備受父母寵愛?
「嗯。」她垂目,心坎發澀,如何能讓他明白自己躲避的,並非任何人,而是他和溦姊的儷影雙雙……
她悶悶不樂,他也高興不起來,笑意自他嘴角隱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老爺偏心,不能只怪湘湘疏遠親人。
「想逛南門嗎?」不喜見她愁容,他打住話頭,另談別事。
聞他邀意,她訝異仰首。「你不回絲綢莊了?」晟表哥在外款客,他勉強偷空而來,現下溦姊不適,聚首不得,他不是該趕回去忙事情嗎?
「當然得回。」看穿她充斥眼底的疑慮,他挑眉笑道:「過兩天你來絲綢莊,我和你用過午飯就出去走走,如何?」
她愛往外跑,他就陪著她,期望能逗她開心。
「好久沒跟你出去玩了!」她雙眸爍亮,雀躍不已,眨眼間卻又皺起俏臉,癟唇嘀咕。「不過還得等兩天呀……」好久喔。
「傻丫頭,裝病裝到底,你想引人蒂芥?」她這廂說生病,轉頭就出門,任是二夫人他們早已心裡有數,她如此明目張膽的欺騙也是大不妥。
「好,兩天就兩天,我等!」爽快頷首,她眉飛色舞,接連說了許多想看想嘗的玩意兒,跟他約定誰都不許失期。
聽她孩子氣地嚷個不停,鐵銘勳笑開俊臉,心胸一片清朗。
有他在旁庇護,湘湘且安心當她的小丫頭,這樣無憂無慮地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