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四處眺望,隨即抽了口涼氣:好荒涼的地方!
氈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剛才停留的煉鐵場,目之所及,只有積雪的荒原;別說氈房畜欄,連棵樹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他們竟讓你住在這種沒人煙的地方!」她為此憤懣不平。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人犯在這裡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面是不結冰的嘎納湖──也叫魔鬼湖,四面則是莽野。沒有馬和食物,誰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沒人看守,自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憤恨地想著。
環繞氈房的既寬又深的壕溝,那是她在烏孫國就認識的排水溝,但令她驚訝的是,這裡的溝底,埋設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樁,不小心墜落,不死也得殘;而附近則有迭得像院牆似的干牛糞餅,她不懂這有何意義。
彷彿瞭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緩緩地說:「這深溝可避免雨雪滲入氈房,溝內暗樁,是為防野狼偷襲而設;牛糞則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聽著他的話,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殺機的壕溝,超越他走向門扉,隨口問道:「這裡……狼很多嗎?」
「說是很多,但我還沒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從心,只得氣喘吁吁地對著她的背影說:「好了,我們到了,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芷芙掀開掛在門上的草簾,彎腰走進去。
「你答應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後進來,氣呼呼地問。
但她沒有回應。她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這裡面對受盡折磨的常惠,因為公主說他處境艱險,可當她看到對方時,才曉得真實情況遠比她和公主預想的要嚴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髒亂、陰冷、瀰漫著腐爛味道的氈房中,她驚呆了。
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就連牲畜住的,都比這裡好!
氈房門口掛的是張用蘆葦編織成的草簾,根本擋不了寒風。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內一樣冰冷,火塘前方是簡陋的床榻,和一個缺角矮几;床頭立著一個看不出是木還是鐵的櫃子,進門右側有堆舊馬具和幾個木箱子;堆高的馬具上,掛著幾串不知是何種動物的肉乾,木箱旁則擺放著凹凸不平的鐵鍋鐵瓢,和裝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側則積放著用來做燃料的牛糞餅。
最糟糕的是髒亂,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掃,連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評估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鐵鏈聲。
回頭一看,她因極度的震怒,而雙耳轟鳴。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瘦小的匈奴人,解開了常惠腳上沉重的鎖煉,卻將一副鐵手銬,套在了他的雙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為所欲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單于和太子不准。」那個男孩拒絕。
芷芙一把將他推開,扯下尚未上鎖的冰冷手銬扔到門外,厲聲道:「去告訴單于和太子,如果要他活著,就不能有手銬、腳鐐!」
那人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住了,轉身想跑出去撿手銬。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轉過身,便警告他。「以後沒有得到許可,不許進來,否則我讓你爬著出去!」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旋風般逃出了氈房。
當她將門上被扯開的草簾拉嚴回身時,卻迎上了常惠陰沉的目光。
「你不必對額圖那麼凶,他那麼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釋。「他是太子的奴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顧我。」
芷芙不語,知道他是受震驚和怒氣的影響,才有力氣訓人,但他的體力很快就會消耗殆盡,而她還有好多事得做,無暇顧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緒。
走到凌亂的床邊,她將上面又髒又臭的毛氈扯掉。
「放下!」常惠跟過來,從身後抓住她。「你答應過,我一回來你就走的!」
芷芙不回答,而是反握住對方抓著她的手,暗中使勁將他壓坐在床尾,然後盯著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鬆了開。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常惠氣她言而無信,沙啞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魯。「我要你離開──馬上!」
「不!」她堅決地回答。
「什麼?」他真的被她氣糊塗了。「讓我弄清楚,你是說,你要以我妻子的身份留下來,與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樣嗎?」
芷芙背著他,所以他只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對方就說:「是。」
「是?你還真敢說!」常惠面露不屑。「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不讓你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將軍,跟他離開!」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為自己的表態,會讓她羞憤地一路奔離,因為但凡有點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樣的拒絕;不料她只是瞪了他一會兒,便抱著滿懷破爛的毛氈獸皮,走了出去。
「喂,你幹什麼?別拿走我的東西,這裡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對方,可得到的響應,卻是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還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吃驚地看著微微晃動的草簾,常惠心裡又氣又無奈。
過去,他只覺得她十分安靜,走路輕巧、說話輕聲,可今天,他才發現她不但膽子大,脾氣也大,除了妄為到不僅冒充他的妻子,還為了留下而欺騙他!
回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靜,屢次漠視他的命令,還毫不遲疑地出手教訓那個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厲聲喝斥給他戴上手銬的額圖,甚至罔顧他的意願,強行將他扛上肩的一系列表現……常惠暗自苦笑,看來他不是她的對手。
他虛弱地倒在光禿禿的床上,用手壓住疼痛而滾燙的額頭,氣惱地想著,在這短短時間裡,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樣?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對解憂忠心耿耿;可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來說,當眾冒充某個與她毫無關係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囚犯」,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對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儘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裡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蕩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彿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你為什麼沒走?我要你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你──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餘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你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沖沖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你好東西?他喜歡你?」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回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你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只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儘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麼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你不能……在這裡……」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嚥,他拚足力氣吼道:「你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你在這裡,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乾涸的喉嚨,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裡是侍女、哪裡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彿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