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床上,他無法入睡,也無法醒來,就這麼似睡非睡地躺著。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冷得發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邊火舌亂竄、赤焰撲面,熱浪吞噬著他的軀體;陌生的人類、獸類、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熱……」他在烈火中煎熬,彷彿變成了爐中正被熔化的鐵石。
當他以為自己被熔化時,大火忽然熄滅,他墜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緊緊抱住自己,與那股正將他最後的暖意奪走的力量抗衡。
在這樣的忽冷忽熱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將他帶入雲端。
他在空中飄浮,然後垂直墜落,落入散發著野草氣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張開眼睛。
可,眼前沒有湖水、沒有天空,只有白霧瀰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著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問。
「我沒走。」
她的聲音穿透白霧,飄入他耳中,將他飄忽的意識喚醒。
熱熱的水滴落在臉上、滑下身體,他本能地隨著水流方向低頭──
「老天!」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倏然抬起頭,因高熱而潮紅的面頰,瞬間變得如冰雪一樣蒼白,瞳孔也因震驚而放大。「你……脫了我的衣服!」
他的聲音比瀕死者的嘶喊更絕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風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畏縮了一下,視線盯著他的鼻尖低聲問:「有誰洗澡不脫衣?」
「少狡辯!」常惠完全清醒了,憤然拍擊水面,浴水四處飛濺。
他的身體虛弱無比,可他的言語仍具殺傷力。「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與我非親非故,竟如此大膽無禮……老天,這是什麼?」他忽然瞪著「浴盆」驚問。
「馬槽。」芷芙聳起肩膀,擦掉面頰被濺上的水珠,目光沒有絲毫游移。
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說的是水!」
「從魔鬼湖提來的。」
「騙人!那湖裡的水是鹹的,哪像這個?」他厭惡地瞪著芷芙。「走開,別看著我,難道你不懂非禮勿視、男女有別嗎?你……噢……」
芷芙聽夠了他的咒罵,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浪費他的口舌、消耗他的體力,當然,也讓她覺得聒噪!於是她舀起一瓢熱水,猛地澆在他頭上。
常惠「嘔」了一下,所有的嫌棄與譴責就此中斷。
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兇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著頭,雙手不停地拂拭著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繼續往他頭上澆水,另一手則快速搓洗他糾結的頭髮;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讓他開口或反抗,又不會傷到他。
沖洗完頭髮後,她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擦拭他濕漉漉的頭髮。
「大膽!」剛擺脫苦水威脅,又受到揪發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將她推開,怒斥道:「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夫人嗎?」
往後跌退一步的芷芙臉更紅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視。
她居然還敢這麼大膽地看著他!常惠深感憤怒。
儘管她的視線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無法坦然。「走開,我要起來,這水苦得像黃連!」他抱怨。
「這是蘆葦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會兒。」芷芙滿臉羞紅,聲音卻平靜堅定。
蘆葦根能降熱祛火,原來她也懂這個,難怪水這麼苦……
雖明白自己錯怪了她,但常惠並不感到抱歉,反而遺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無寸縷,他還真想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肚子裡的話全部擠出來,然後把她丟到外面荒地裡去餵野狼!
「早說這是藥湯,你會死嗎?」他悻然質問,感覺從不曾這麼狼狽過。
芷芙木然地看著他,不明白早告訴他,又會有什麼不同?
面對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覺沒趣地弓起背。「走開!」
她沒有離開,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肩頸,和遍佈傷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發痛,可她不善表達,只能湊近,打算為他擦乾頭髮。「我幫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頭。「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饒不了你!」
羞辱?!芷芙臉色乍變,嘴唇緊抿地抓住他半干的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便攏在頭頂紮成髻,然後將那半桶熱水提起,沖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很堅決,眉宇間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厲之氣。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再跟她爭執,便沉默地忍受著那微燙的藥湯,由上而下衝過全身。
沖完水,芷芙放下鐵桶,走回火邊背對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沒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態度,令常惠皺了皺眉,不過只要她別再盯著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氣,在這舒服的藥湯裡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裡動了動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頭;他垂眼細看,認出了「澡盆」,是原來閒放在隔壁小氈房內的大馬槽。
想不到她竟聰明地把它變成了澡盆,看來,在他迷糊時聽到的重物拖拽聲,應該就是她在拖這個東西。
心裡猜測著,常惠的視線移向了「澡盆」外。
氈房內因火塘裡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東西。
除了地上那隻鐵桶,和他用來裝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腳地上和火塘邊,堆放著一些他沒見過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臥具一樣,是芷芙帶來的!
一個響動,將他的視線給吸引到火邊,他看見芷芙將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邊;從瓦罐散發出來的氣味聞來,那裡頭熬煮的是藥。
不用說,一定是為他準備的。
顯然,在他迷迷糊糊時,她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種介於內疚和羞愧的感覺襲來,儘管水溫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繼續泡了。
胡亂搓了幾把後,常惠悶聲道:「我要起來了。」
「衣服在你右邊。」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脫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亂了男女之別,常惠喊住她。「得了,沒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過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麼也沒說。
常惠抓著木槽小心地站起來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絕對是大災難!
草墩上放著一迭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沒有乾淨的衣服,更別說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誰給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時,他全身的力氣彷彿已用光了。
常惠正閉著眼睛調息,但一隻手驀地撐著他的頸部,將他托起。
他睜開眼,看到芷芙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碗,遞到他嘴邊。
「什麼?」
「藥。」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溫熱的藥液已碰上了唇際,一股力道迫使他張開了嘴。
好在那碗藥湯不僅不苦,還有點微甜,讓他喝得十分順暢。
喝完藥,芷芙將他的頭放回床上,再用手裡的帕子擦淨他嘴角遺留的藥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動作雖利落,但並不溫柔。
常惠頭痛地閉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來,將一個小包袱塞在他後腦下。
那包袱軟軟熱熱的,枕著很舒服,他驚訝地問:「這又是什麼?」
「烤過的草藥包,枕著它,腦不熱、心不驚。」
「哪來的藥?」
「隨身帶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多餘的字,也不帶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問,只將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適的被褥中。
見他倦了,芷芙開始忙碌;她把馬槽拖出氈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將空馬槽拿進來放在門邊木箱旁,然後收拾堆放在地上的舊衣、清理被弄濕的地面。
就像照顧他喝藥洗澡一樣,她的動作快而熟練,但缺乏女人的溫柔和輕巧。
這讓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時曾感受到的力量,那與她柔弱的外貌絕對不相稱。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尋她的手,那該是雙不同於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動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於是他放棄地閉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該洗的衣物後,走過來看常惠,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注視著他瘦削的面容、傾聽他短促沉重的呼吸聲,她舒了口長氣。
為了盡快讓他得到乾淨、舒適和溫暖的環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知道自己製造的噪音讓他很痛苦,可是她輕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須更換骯髒的臥具;必須燒火煮水熬藥,讓氈房暖和;必須取回帶來的東西……現在,看著他睡在乾爽溫暖的嶄新被褥裡,安靜地閉上了咒罵的嘴,和噴火的眼睛,她真的鬆了口氣!
從與他見面起,他就沒好脾氣,除了不停地趕她走,連她好心照顧他,也被罵成「不知廉恥」,現在他終於睡著了、安靜了,她才敢仔細地看他。
常惠變了──不僅外貌,就連性格也變得易怒、暴躁和愛嘮叨。
過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潔,舉止斯文儒雅,言談風趣輕快,即便對她這樣地位低下的侍女,也總是彬彬有禮、慷慨溫和。
可現在的他,鬢鬚凌亂、言辭尖刻,連目光都變得冷漠無情。
不過芷芙不怪他,也不氣他,因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長久的病弱,把他變成了這樣;看到他蒼白瘦削、傷痕纍纍的身體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對他的憐憫和心痛。
以前他與公主和朋友們打獵時,她見過他縱馬飛奔的英姿、看過他肌肉結實的臂膀;她還記得他紅潤的面頰和燦爛的笑容;記得他看到獵物時,眼裡閃過的智慧與快樂光芒;記得他謙和有禮的談吐,帶給人的舒適感……
那時的常惠是那樣健康俊美,而現在……他的變化是如此令人難過。
她聽說,過度的折磨和痛苦,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親手教訓那些打過他的人,但現在她會記下這筆帳;以後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讓那混蛋吃苦頭!
床上的常惠忽然發出一陣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嚇了一跳。
她以為他醒來了,正想跑開,卻發現他眉頭緊皺,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卻聽不清楚他在咕噥什麼,所以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不行,他還在發熱,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無意識的呻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滾燙的額頭和太陽穴,慢慢地他平靜了,嘴巴不再咕噥,眉頭也漸漸放鬆。
注視著他潮紅的臉,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毀了他的健康、改變了他的脾氣,但她不會放任下去,她要照顧他,讓他恢復健康,像過去一樣神采飛揚、溫和平靜。
她在雜物中找到一個皮革水囊,雖然太大,但還能湊合;於是她將水囊擦淨,裝了半袋雪回來,放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再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謝翁歸靡送給她珍貴的毛氈、獸皮和帷幕。
那位烏孫國大祿不僅慷慨,而且考慮周詳,公主雖然為她和常惠準備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於不瞭解大漠的生活習俗,因此並未想過要準備這類實用的東西。
她也很高興自己在輪台時,向一個大漢絲商買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掛於大床四周、被煙灰熏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氈上。
她決定立刻將它們換掉,反正常惠剛泡過藥澡、服過藥,不會這麼快醒來。
主意一定,她立刻動手;不一會兒,床榻的面貌便徹底改觀。
當芷芙把換下來的舊帷氈,拿到屋外時,透過陽光,她發現這厚厚的帷氈是用細羊毛編織的,除了被煙火燻黑和積滿灰塵外,並無太大破損。
她將它們攤在坍塌的圍欄上,用木棒使勁兒地敲松。
清除灰塵,並被拍松的毛氈,摸起來不再那麼硬邦邦的,於是她把它們帶回氈房,將其中兩塊放在火塘邊,鋪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則鋪在常惠的床榻與低矮的案幾之間,這樣人坐著會比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著,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氈房。
先前在尋找給常惠泡澡的浴桶時,她在這裡發現了不少寶貝;雖然都是別人丟棄不要的東西,但對她卻仍有使用價值,比如缺邊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鐵壺、沒蓋少門的木箱櫃等;而最讓她驚喜的,是發現了一堆顏色發黑的樺木。
剛開始,她不太相信這地方會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樹皮、看到乾枯的木柴表面滲出油光時,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燒的樺木。
正因為有它做引子,她那時才能把火塘裡的牛糞餅點燃。
這座氈房既小又破,從裡面安放著馬槽和栓馬樁,以及四處散落的馬料羊草來看,這裡根本就是圈養牲畜的地方,因此她決定整理好後,用來充當天馬「青煙」的廄房;大馬槽已經拿去做了澡盆,小的這個,就留給青煙用了。
她在兩座氈房和嘎納湖之間來回奔忙著,一直沒有停歇,其間,還不時去看熟睡的常惠,為他蓋被擦汗、更換頭上的冰袋。儘管她的碰觸,有時會讓他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也張開過眼睛,但他並未清醒。
夜晚來臨時,她已收拾完兩座氈房,餵飽了「青煙」,還把該清洗的東西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並把水罐裝滿清澈的淡水,還從湖邊採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邊,芷芙正用擦洗乾淨的鐵鍋,準備著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內非常安靜,只有床上常惠粗淺的呼吸聲,和隔壁青煙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邊的草藥根,那是她在曠野裡找到的,雖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難入藥,但烘烤後用來燒火,仍可驅蟲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氣息,和濃郁的草藥味中醒來。
張開眼睛的瞬間,他迷惑了。
床,柔軟而不熟悉;氣味,溫暖卻怪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眼前簇新的氈帷上,火光在跳躍;頭頂的穹廬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輪廓;腦後高而暖的藥枕散發著藥香;而身上,他觸摸到柔軟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視線徐徐降下,落在火塘邊那個糾纏在他夢裡的倩影上時,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沒走,還在這裡!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靜默中消化著又看到她的驚愕。
他對她的不肯離去雖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麼生氣了。
大概是為了留意他的動靜,她沒有背對他,而是微低著頭,面朝燃燒的火焰,坐在他的對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實說,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有著娟秀細緻的五官,和高豐滿的身材。
那濃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默默留意著周圍的一切;挺直的鼻樑托起上翹的鼻頭,嫣紅的小嘴總是緊抿著,看起來很嚴肅。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間那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冷傲之氣,那讓她沉靜的目光,顯得格外凌厲。
她好像不會笑,記憶中,他從沒見她笑過,更沒聽過她的笑聲,對此,他感到遺憾,不會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愛,更何況她還有著臭脾氣。
如果不是這次相逢,他永遠不會知曉芷芙是如此固執而大膽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這個看似溫順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將他「擄走」,讓他在匈奴人面前尊嚴掃地,還無禮地扒光他的衣服,為他洗頭、洗澡……
令他最為惱火的是,無論他好言相勸,或是惡言驅逐,她始終不笑不惱,擺出一副雙唇緊閉、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當作孩子或白癡似的擺弄,而無法反抗;但他更氣她無視他的抗議和要求一意孤行;現在,被她不顧一切地折騰後,他愈加沒法跟她計較,因為儘管面子盡失,可他確實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個好覺。
唉,早在認識解憂時,他就知道她的這位侍女乃遊俠後代。
遊俠多為藐視禮法之輩,一向率性,他又怎能與她計較?解憂派她來,大概就是因為瞭解她大膽敢為的個性,否則,換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罵跑了。
常惠暗自歎息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巡視四周,不想再為她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