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窗外大片蔚藍美麗的景色,層層疊疊的芸朵堆得像柔軟的棉絮,讓一望無際的天空彷彿沉落在雲海所鋪成的被單上。
這幀恬靜優美的大自然畫布落入坐於窗邊觀賞者眼裡,雖然達成放鬆心情的好效果,但身邊坐著一名半生不熟的異性,而她與他的認識也尚未到足以令她安心的程度,在自然濃翹的睫毛掙扎地揚了又揚後,她努力打著呵欠,企圖喚醒渙散的精神,「後來有一陣子心心很排斥去上學,還是雪兒不氣餒地來家裡陪著她,好不容易她才被說服了再去上學。我私底下問過心心究竟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說班上的女同學不知道為什麼特別討厭她,甚至還說她是愛搶別人男朋友的花癡。」
關於她的過去,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沒辦法明白得如此深入……在昨日確認今天飛往日本的班機後,梅逸芸晚間與他通上電話,說著慕癡心自與他確認工作行程回家後,便再也沒開口說上任何一句話。
「這孩子,她真的累了。」梅逸芸的歎息沉重地由話筒傳遞至他心裡,就此擱在他心口上,牽扯著一股叫做憐惜的情緒。「在她高三那年,我曾經到學校去問過老師她在學校的情況,老師只告訴我心心在學弟、學長間是相當受歡迎的。雖然全校所有男生都喜歡她,但全校的所有女生都討厭她,我想這就是她不快樂的主因吧。那時候我還覺得好險,在她身邊還有一個好朋友雪兒……但這次傷她最深的人居然是雪兒。」
他眉頭一皺,因憶起梅逸芸在敘述這段曾經時停頓了好半晌,彷彿在話端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後才能夠強迫自己保持平穩的態度繼續詳實說明慕癡心的狀況。
身邊的她動了一下,他見她側著身子將頭輕靠在窗邊,纖細的肩微縮;他找來空服小姐,輕聲要了件毛毯後,眸光再度專注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睡了嗎?睡了也好……今早去接她的時候,見她滿臉睏倦,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熊貓小姐昨晚嚴重失眠了。
「其實她與雪兒還有凌勁風之間究竟發生了哪些事我並不完全明白,但我想心心會這麼一蹶不振的原因絕大部分是來自於盧雪兒的背叛,而不是失戀所帶來的傷害。」梅逸芸在電話中的定論讓他想起昨日心心在看見盧雪兒接受電視專訪時的慘白神色。「啊,不說這麼多了……要不是要和你簽約前我特別打電話去問璽哥將這孩子交給你到底妥不妥當,璽哥聽完後馬上答應,我說什麼也不捨得讓心心跟在你身邊的。」
在電話那端的梅逸芸埋怨了幾句慕璽與唐玉對於孩子們過於輕鬆的管教方式後,他忍不住開口問起慕璽對他的評價。
「咦!璽哥對你的評價啊……璽哥只跟我提起你是他的好朋友孟導演的孩子,算是看著你從小長大的。他說心心待在你身邊,他很安心也很放心。」梅逸芸沉重的口吻轉瞬輕鬆了許多,並略帶笑意。「啊!璽哥特別交代要我提醒你一句呢。」
思緒被空姐遞來的毛毯給打斷,他道謝後輕緩為她蓋上毛毯保暖。
「他說,你這小子喜歡他女兒這麼久了,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可以和她女兒相處,要好好把握啊。」呵呵呵呵呵,電話那端爽朗的笑聲不絕於耳,徹底烘熱了他緊貼於話筒上的耳根子。
之後梅逸芸不斷在電話中戲謔他暗戀心心的心情有多麼純情,還不斷試圖向他套出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喜歡上心心,惹得他哭笑不得。
但想到至今他荒唐要求心心做為他的編劇助理這件事必然是慕璽在一旁推波助瀾的結果,他也就不再隱瞞地將自己十八歲那年的心情輕描淡寫告訴了梅逸芸。
卻沒想到又招來梅逸芸一陣數落。
數落他太晚出現,數落他應該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孟儒苦笑,想為身邊的她再整一整毛毯,卻在她倏然轉身面對後,修長手指僵滯在半空中。
「……吵到你了?」將手收回,孟儒對上她那雙近在咫尺的翦水瞳眸,仍然有一種深陷於夢境當中的不真實感。
他的夢中情人,此刻就坐在他身邊,而且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的每一天,他的生活當中都有著她的參與、她的存在,她的陪伴,這讓他的心過分快樂地一直浮浮蕩蕩,覺得好不踏實。
所以他總會想要借由肢體的碰觸來確認她是實實在在的在他眼前,而不是在夢境中。
「……謝謝你。」慕癡心撩了下毛毯表示謝意,一雙瞳眸卻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
「怎麼了?這樣看我?」孟儒伸手摸了摸臉。
這男人真是奇怪……「你臉上沒有東西。」她淡笑,卻不知自己一笑傾城又傾國,惹得眼前的男人白皙又斯文的臉頰浮起淡淡紅暈,不由得低呼:「你又臉紅了。」就是奇怪在太愛臉紅了。
她見他不好意思地將臉撇過,也就沒有再進一步調侃。但嘴角笑意卻不散。「我想問一下我們到日本後要做些什麼?我們要在日本待多久的時間?」
「嗯……整理一些資料後,大部分的時間幾乎都會花費在編寫劇本上。我在寫劇本時必須全神貫注,就得麻煩你幫我收發郵件及和台灣這邊的劇組或導演隨時保持聯絡。」啊,就算已經知道她很美麗了,但沒想到真人更加好看。
「尊重夥伴其實是尊重自己最好的方式。有一次媽媽拍廣告,出了些狀況,爸爸曾告訴我如果廣告沒在那天拍完,除了延遲工作進度之外,也會嚴重損失時間及人事成本,我應該要為我媽媽敬業的態度感到驕傲……那時候,我才九歲。」
「九歲?你父母告訴你這些,那時候的你懂得這麼多嗎?」孟儒蹙起眉頭,想起了自己九歲時在母親大人的保護羽翼下仍不解世事,還曾在大哥的誘哄下天真的以為自己搭上超人披風就真的能飛……當然最後在三個哥哥的鼓吹之下由大樹上英勇飛躍而下的慘烈教訓就是摔斷了右腿,並在母親大人嚴密緊實的監控下抱著石膏在榻上修養,足足不得動彈三個月,也拖累了那時貼身照顧他的小管家。
她的世界,不是與他一樣嗎?
倘若他說出九歲時的自己,會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很蠢?
又臉紅?慕癡心盯著他頰邊淡淡浮現的紅暈,愕愣了下才回話:「起先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爸爸和媽媽以身作則的敬業態度,讓我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敢在工作現場耍脾氣任性,更瞭解要守好自己工作本分,做好該做的事。」
「你是要告訴我,你會做好你身為助理的工作嗎?」他記得她也不過是剛從大學畢業的二十三歲芳華吧?為什麼她的態度及口吻卻讓他覺得她比自己成熟又穩重?是因為從小就身處在五光十色的演藝圈嗎?
「嗯。」見他溫潤白皙的玉頰褪去紅暈,一雙斯文秀氣的眉卻擰起,神情透著煩惱,這讓她不禁開口提道:「我爸爸昨晚打了通越洋電話告訴我,你是孟伯伯的小兒子。」
孟儒心一跳,沒有接話。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次我的新聞鬧得太大,連孟伯伯都特別關心。爸爸從芸姐那裡得知這次《如夢》的劇組邀約之事出自於你,所以有特別向孟伯伯主動提起,希望孟伯伯的小兒子能夠多多關照我。」
他以為她記起了他們曾經見過面的印象。有些失望又有些失落,他淡應:「父親大人是有向我提起過。」在他與她簽訂合約之後的隔日,他就接到了父親大人的來電關心。
又想起前日在電話中父親大人拿他純情暗戀慕癡心的事調侃一番的記憶,他微惱掩眸,卻沒發現身邊的她正目不轉睛地關切他的一舉一動。
他……的血液循環一定很好。看著眼前俊秀男人薄薄的臉皮再度透出一層紅暈,慕癡心不由得做出這樣的結論。「我是想謝謝你,在這個時機出現,因為我爸爸的要求,讓孟伯伯對你提出了必須照顧我的交代,我很過意不去,也希望你不會因為我而拖累了你工作上的進度。」像是這趟日本行匆促得沒有任何計劃性,目的也全是為了讓她暫時遠離台灣,避開那些傷人的蜚短流長,事後反省思考,她再次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也很糟糕,因為自己處理不好的事搞得勞師動眾,累得所有人陪著她一起受罪?
「你不要再說謝謝了,從昨天開始到現在,你已經對我說了一百次以上的謝謝了。」見她再次勉強壓下一記呵欠,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勸說:「你再閉目養神一下,我們還有半小時才會抵達目的地。」
眼皮的確沉重得再也無法強撐,思緒也渾渾噩噩地難以清明,不斷鑽牛角尖的後果就是特別容易招致身心俱疲。她投以一記感激的眼神,正要合上雙眼,卻敏感地察覺到一道大剌剌的窺視目光,正要抬眸尋去時,那道目光的主人卻已迫不及待開口——
「心心?你是心心吧?我剛才登機時就看到你了,我一直是你的忠實粉絲啊,請問你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寧靜的商務艙內倏然因為這聲熱情問候而掀起一陣騷動,慕癡心錯愕盯著站在走道上向她攀談的少女,並下意識接過少女主動遞來的紙筆。
「我和我媽媽姐姐們要去日本旅行,就坐在那邊喔。」少女指了指右後方,就見那方座位上的人全數向這方熱情招手回應。
慕癡心扯出一記淡笑,俯首機械式地簽著名。
「心心,我們全家人都相信你喔,你才不可能會是搶人家男朋友的人呢!你要趕快再回到螢光幕前喔,我們大家都想你。」少女握拳激動地為自己的偶像加油打氣。
聞言,簽名的纖手一瞬僵停,慕癡心一反低調的舉止,抬首正視佇立於走道上的少女,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似乎沒料到會被偶像這樣一問,再見慕癡心柔美綻笑的絕色麗容,頓時收起大刺刺的舉止,羞聲回道:「我喔……我叫谷曉芳,破曉的曉,芬芳的芳。你可以叫我小兔喔,因為我有兩顆超級大的兔寶寶牙。」咧嘴一笑,兩顆白燦燦的可愛門牙更突顯了她活潑開朗的笑容。
「小兔……簽好了,謝謝你的加油。」將紙筆遞還給少女。「我會加油的。」
「不用客氣啦……」少女低頭看著紙上偶像親自寫上自己的名字,頓時心花怒放的大喊:「哇!有寫我的名字耶!心心,我愛你!」
「小姐,不好意思,座艙內有其他旅客正在休息……」空服小姐上前勸導。
「對不起喔,對不起……心心加油喔!」少女笑呵呵捧著簽名回座後,那方天地頓時又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欣羨驚呼,慕癡心隱約又聽聞空服小姐再次客氣溫婉的低聲勸導,唇畔微微漾開的彎度卻因此更加上揚。
一顆冷痛許久的心,頓時暖洋洋地被烘熱了,就連眼眶也是一陣燙熱。
原以為自己已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裡了,原以為自己的世界已停止運轉,卻沒想到會因為那張純真又善良的笑容,感受到許久不見的溫暖。
在她一直渴望有誰能來將她救出谷底,一直渴望著她所信任的一切不會崩壞得這麼徹底,結果她所渴望願意來拯救她的那個誰,原來——
她愕愣,思緒抽白,瞪著自己擱置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被一張大掌給覆蓋。
那張大掌的掌心熨著她的掌背,實實穿透著熱力,正沉默傳遞著無語的支持。
抬首忽地撞入那雙溫柔又蜜得紮實的巧克力瞳眸,冷凍的心瞬間不受控管地一怦,隱約感受到被自己封鎖住的僵冷天地正在發生龜裂冰釋的現象。
「你看,還有好多人在關心著你。」孟儒抬手拍了拍她的掌背。「休息一下吧,快抵達時我會叫醒你的。」
「……嗯。」她輕應,低首掩去眸中的脆弱。
原來,在自以為失去了愛情與友情而一無所有的自己,還能夠擁有溫暖……下意識貪戀起他掌溫的同時,她想起出發前芸姐憂心忡忡的叮嚀。
「你沒有背叛這世界,這世界也不會背叛你,試著走出來看看,試著走出來,去親近你身邊的每一個人,不要排斥……」
不要排斥?
她沒有排斥啊,她不過是怕自己又一時太過貪心,要得太多,又會失去更多。
覆蓋在她掌背上的掌心似乎感覺到她的失溫與輕顫,溫柔施力捏握了下,緊緊密密地將她的懼怕仔細包覆保護著。
然後她掀眸,看見了掌心主人白皙斯文的側臉。
又臉紅了。帶著一抹笑,禁不住熬了多時的疲憊,她沉沉入睡,這次,沒有惡夢擾眠,一覺飛抵目的地。
而那雙大手則緊緊依戀著小手一整趟旅程,直到下了飛機後,仍然不放。
***
這裡是?
「四少,歡迎回來。」擁有百年歷史的日式建築外,一名年輕男子正恭敬佇立於大門前迎接,待久候歸來的主人下車後,他立即上前接過孟儒手中的行李,一雙銳利英氣的眸在淡掃過慕癡心的嬌容後瞬間透出驚訝,但很快便回復鎮定。
「隼,辛苦了。」孟儒頷首。
「大小姐等您們好一陣子了。」年輕男子尾隨在孟儒與慕癡心身後,秀美面容一絲不苟地低垂。
「隼,你先幫我向母親大人說我先將行李整理過後就去向她請安,要她先別等了。你行李給我吧,我自己可以提。」
「是。」被孟儒喚作隼的男人又瞇了一眼慕癡心後才轉身離去。
母親大人……想必等他們很久了吧……唉……但想到身邊佳人滿面倦容,他實在說什麼也捨不得再折騰她必須馬不停蹄地跟著他去面見母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