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之人中,佟逸海輕功最好,沒多久便到了二人面前。
「逸岸,隨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門師兄定有公斷。」
程逸岸挑眉道:「我說了還有事未了,辦完後定然自行去飛仙峰——佟四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面露難色。
「有什麼事比澄清事實、還你清白更重要的?」話音方落,劉逸書與王逸嬋也聯袂到了峰頂。
「說到底,三位還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達眼底,「我一個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想取信於泗合門諸位俠客,當真是難如登天。」
王逸嬋皺眉道:「你不要這樣冷嘲熱諷,先跟我們回去,有什麼事非要趕在這個節骨眼辦?」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們不要逼大哥,他既說了會回去,自然不會騙人的。」
佟逸海不悅地看他,「你是誰?我們師兄弟說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結義兄弟——」說到這裡眼神一黯,「也許、也許已經不是兄弟……」
「誰說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斷他,賭氣般地大聲說道,「我沒得挑了,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當我是兄弟?你跪下來。」
「啊?」
「我說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聲音,傲然道。
霍昭黎雖覺愕然,還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轉個身,屈膝,與他面向山崖同跪,朗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程逸岸與霍昭黎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霍昭黎本來奇怪為何要再拜一次,聽了他的誓詞才明白過來,不知為何竟覺鼻酸。
「你還不照著念!」程逸岸對天三叩首畢,抬手猛按霍昭黎腦袋。
霍昭黎回過神,滿臉激動地重新念了一遍,一連磕了九個頭,還想再磕下去,總算被程逸岸制止作罷。
此時孫聞夜也與一眾門人趕到,見此情景,不禁與三位師叔呆作一塊兒。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後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擺塵土,指指面前懸崖,對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時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約也是含笑領受。
泗合門眾人聽不清二人談話,孫聞夜正要喊話,眨眼間,兩道身影竟同時躍出山崖。
「逸岸!」劉逸書等三人一時間大驚失色,張皇跑上前去,只見大雪紛飛中,一灰一黑兩個人影,不斷向著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斷斷續續地往下墜。
早知道那孩子輕功絕頂,懸崖並難不倒他,害他們虛驚一場。
看清那兩個人影的姿態,王逸嬋忍不住笑了出來。
灰色的飄逸非常,如蝶飛舞。黑色的身姿無比難看,與一粒石子彈跳著落下並無二致——到底是哪裡來的活寶?
「同生共死嗎?」劉逸書沉吟,「看來,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換作是我,絕沒這份膽氣。」佟逸海想起師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雜陳。
程霍二人施展青雲梯,總算是來到地面。
崖底土質甚鬆,又加之積雪極厚,程逸岸心中有數,著地時已放輕了步子,因此得以穩穩站住。霍昭黎毫無防備,後腳才踏到地面,前腳已整條腿全陷進了泥裡,急忙跳了出來,整個人更加狼狽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開口斥他,霍昭黎對此暗暗鬆口氣。
這山谷在絕壁之下,雜草長得約有一人高,看來並無人跡,程逸岸卻想也不想地朝右手邊邁步。
「前面應該有一個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麼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時,來這裡玩兒過幾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約想起從前的事,也不多問。
二人在濕地裡行了許久,腳下土質終於變得稍稍堅硬,雜草叢中也多了好些參天大樹。霍昭黎跟著程逸岸在樹叢中穿來繞去,拐過一方石壁,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一個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面已然結成了冰,四周圍聳立的白色山巒俱倒映在冰面上,湖邊寸草不生,唯一的雜色本該是岸上黃土,現也埋在積雪之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乾淨透明。絕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與其說壯美,還不如說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會覺得突兀的,只是單調地將「哇」與「真好看」四個字,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直到程逸岸黑著臉喊停。
「大哥,那邊有人!」
程逸岸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確實遼闊,他只能見到似乎有個影子在動。
「唔……是個老伯。咦,他整個人趴在冰上做什麼?」
「你看得清?」程逸岸瞇起眼,看著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們還少——啊!會不會是凍暈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到了湖面上。
「眼力竟這樣好。」程逸岸有些不滿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沒有看錯。
老人面朝下躺在雪地上,滿頭白髮,身材瘦小,衣衫也單薄。
霍昭黎跑過去蹲下,「老伯,你怎麼樣?」
老人並不理睬,也不動。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凍死了的,連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覺到還有些氣息出入,稍稍安心。隨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將人翻過來察看。
誰料一托之下,老人軀體似與冰雪粘連住般,紋絲不動。霍昭黎大惑,抬頭向程逸岸求助。
「這位前輩在釣魚,咱們別壞了他興致。」程逸岸說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顧自往湖對面走去。
這樣的天氣,哪裡會有人趴在冰湖上釣魚?
霍昭黎雖難置信,又想大哥說的話總不會錯,皺著張臉再仔細打量。只見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對著個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頭還小,若非仔細看,絕難發現。
小時母親也曾帶霍昭黎去溪邊釣過魚,他知此道最需安靜凝神,對方才吵到老人頗為愧疚。眼見程逸岸已快走到對岸,雖想跟上去,卻又不放心這老人獨自在此,想來想去還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動作再走人。
想起兒時垂釣,每回總是母親先沒了耐性,催促著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懷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沒有。」
「你娘不見了?」
「嗯,快一年了,還是沒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識到是誰在問話,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右腕忽然一縮,往上使勁一提,一個閃光的東西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啪」的一聲,落在冰層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見是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則拴了一團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纏著鉤子扭個不停。
「老伯,那是什麼魚?」
老人縱聲長笑,顯是相當得意,抬起頭正要說與他聽,猛然間全身一僵,佈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見了!」說著拚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並不領情,嘴裡喊著「痛死我」,掙扎著去擦已經通紅的眼,一擦之下,淚水滾滾流了下來。
他這樣緊張,必是之前眼睛還好好的。霍昭黎拚命壓制住老人沒頭蒼蠅般的衝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個子雖小力氣卻大,好幾次差點將他甩在一邊,霍昭黎不得不運起內勁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這兩人任是哪一個的內力,都足以震懾武林,如今各自使將出來,雖非有心抗衡卻互不相讓,著實是非同小可。
只聽得「喀喀喀」好幾聲,二人腳下的冰層,因受二人內力激盪,迅速裂開!
此地位處湖心,結的冰本不如周圍厚實,轉瞬間便裂開了一大片,過不多時,兩人怕是就要掉進湖裡。
老人目不能視不明當下危機,霍昭黎雖已見到,礙於被他牽制住,不願也無法一人脫身。慌亂之中下意識大聲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愛操心的個性,雖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為等個笨蛋不惜受凍,卻仍是在岸邊徘徊良久,無意先行。一聞呼救之聲,便氣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罵,提氣過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輕輕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為本不至於被他一招偷襲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亂,他只覺一股甜意撲鼻而來,霎時昏了過去。
程逸岸沒好氣地將人往霍昭黎懷裡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負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後頭,幾個起落到了岸上,此時只聽湖心一聲巨響,一大塊冰塌了進去。霍昭黎叫聲不好,急急將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與辛苦釣到的東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這湖深不見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結義誓詞,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況。
「大哥,你這迷藥什麼時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聲,「什麼迷藥?我用了疾行斷腸散。」
霍昭黎記得他提過「疾行斷腸散」是劇毒,不禁大吃一驚,「那、那老伯不會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覺了,這點小毒哪裡傷得了他?」說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體,「喂,你說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間一掌掃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準備,施施然向後飄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來盤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麼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見。拍馬也要到點子上。」
霍昭黎聽老人講話中氣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對程逸岸道:「大哥,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見了,你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麼辦法?」程逸岸打個呵欠,涼涼續道,「年紀大了血氣不順,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沒見。」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卻急了起來,「那可怎麼辦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見,以後一定過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沒有辦法治了?我用內力幫他打通穴道行不行?還是有什麼藥草之類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李姑娘應該有許多藥材,要不老伯我帶你去找她,可是眼下這裡也找不見出口,恐怕又要耽擱一點時間……」
程逸岸看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不耐煩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著什麼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說:「你瞎了有我照顧你,老伯只有一個人,日子才難過。」
程逸岸聽了臉色和緩許多,繼而又逞強似的繃緊,「哼,你不添麻煩已經謝天謝地,給你照顧我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他隨即又轉頭對老人說,「你南方來的?眼下這種症狀呢,叫做雪盲。只要現在起四肢著地,爬行三個時辰,三日內便能復元。」
霍昭黎聽得將信將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謝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確是南方人,雪盲之事,雖曾聽聞過卻從未遭遇,方才一時慌了手腳,差點連累小兄弟,實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義相助,老夫在此謝過。」
他驚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說起話倒頗為得體。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脈,義當互助,那個……」
他好不容易有機會,想將前幾日聽過的那幾句套話說上一遍,說了一半竟然忘記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霍昭黎滿臉通紅。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聲,卻質問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從容道:「老夫只是覺得這位小兄弟為人寬厚仗義,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樸的年輕子弟,心中十分欣賞。」
「多謝老伯誇獎。」霍昭黎笑開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著彎罵你笨,你還道謝,真是個豬腦袋。」一句嘲諷的話說到後來,聲音卻有些發顫。
原來此時仍然風大雪大,霍昭黎與那老人內力深湛,並不覺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長大的程逸岸有些經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臉色發青,猜他大約覺得寒冷,想了想後說道:「大哥,這兒風大。咱們把老伯帶到暖和點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這裡受寒,與我何干?走了。」
說是這樣說,見到霍昭黎又將老人負在背上才跟過來,倒也不講什麼。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蓋下的山壁以外,什麼都沒有。
「大哥,我們要去哪裡?」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經搶先說話:「那邊有個山洞,被樹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來。」
程逸岸一聽,轉身質問:「你怎麼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這裡許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瞇起眼睛,聲音危險。
老人突然「啊」了聲,一拍手,道:「原來那堆小人書和小玩意兒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閃了閃,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裡?」
老人微笑點頭,道:「你要這麼說也無妨。」
霍昭黎聽程逸岸說過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難不死、苦練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這一類的,心中對他又多了些同情。走著走著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東西和鞭子,都掉到湖裡,恐怕找不回來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所說何物,之後才恍然道:「無妨無妨,我只是一時興起,想捉隻雪絨蟲看看,也不派什麼用場。」
程逸岸卻停下腳步,臉色大變,「你是說雪絨蟲?這湖裡……有雪絨蟲?」
那老人點頭,「便是雪絨蟲。老夫最近才發現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說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個東西撈上來!」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見他如此熱切,是在即將得到「千人一面」之時,猜到應是什麼稀奇物事,看看寒氣逼人的冰湖,忍不住遲疑。
程逸岸見他遲疑,沉下臉轉身就要回去,「你不撈,我自己去。」
看他牙關不住打戰的樣子,也知道絕撐不到找到東西,霍昭黎趕忙將老人放下,搶上前去攔住他,認命地道:「你在這裡,我去!」心中不禁有點委屈:剛才還拉住了不讓他去,現在為了寶貝,又可以連義弟的性命都不顧——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絕,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早說不就好了!」程逸岸也無半點褒獎之意,理所當然地將他往那邊推。
霍昭黎無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邊,望著猶在飛雪的灰暗天空,歎了口氣,開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脫完上衣,看著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驚覺那東西是要下到冰湖裡才能拿到,大聲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給我回來!」
霍昭黎無所適從,提著褲帶站在湖邊,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罵一聲「笨蛋」,提一口氣,轉眼間來到霍昭黎跟前,戳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這種天氣鬼都不會想要跳進湖裡去吧!別以為自己長得結實就到處炫耀,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霍昭黎被他罵慣了,並不生氣,只是更加委屈地小聲辯解:「是你叫我去撈的……」
「我叫你去撈你就去撈,這麼大的人了,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為何發起怒來:「大哥大哥,什麼都不懂,只會傻乎乎地學別人講什麼義氣!大哥就不會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殺了人,你不是氣得快發瘋了?怎麼沒過幾天又跑來黏人?回家盤纏不夠,指著我要嗎?」
「我不缺錢。你放在馬鞍下的銀票,夠我過一輩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渾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說怎麼少了錢,原來落在那裡了。」
「我說了那樣的話,你還是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總是裝出一副壞人的樣子嚇人,其實心軟得不得了。」霍昭黎執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這樣心軟的大哥,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離開。」
程逸岸難堪地掙開,生氣地道:「我只是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對你心軟,你看不出來嗎?」
「若是這樣,我也認了。」霍昭黎眼中無比清明,卻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暈,「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這一點不會變!」
「就算我其實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會有許多麻煩事?」
「我麻煩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頓了頓,終於還是問:「就算是要你殺人?」
霍昭黎眼中閃過痛苦,沉聲道:「大哥是為了靠我去殺人,才帶我同行的嗎?」
清澈的眼睛讓程逸岸難以直視,忍不住偏過頭去,卻仍是粗聲道:「就算這樣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頓時熄滅,靜默許久,幽幽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覺得有用,才把我帶在身邊。大哥你承認得這樣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似哭似笑的臉看得程逸岸心煩意亂,「我這一路都只是在利用你。你不願再被利用就請便。我程逸岸從來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臉龐許久,竟笑開來,「為什麼一定要逞強呢?以前或許是那樣,但是我們剛剛重新結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難,我就算因為殺人而夜夜做噩夢,也一定要出手相救,這樣可以嗎?」
程逸岸看著他的笑臉,有些呆滯,有些迷惑——等到發現自己已經陪他持續了許久無聊對話,頓時覺得身體被滿滿一層雞皮疙瘩覆蓋。頓時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越不順眼,終於拾起地上衣物,劈頭蓋臉向他擲去。
霍昭黎一邊抓著褲帶,一邊去接衣服,手忙腳亂好不狼狽,臉上卻仍笑意不減。
程逸岸看著他的蠢樣子,止不住不悅嘀咕:「這麼笨的人,怎麼到現在還沒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嗎?
二人往回走時,老人已經不在原地,程逸岸帶著霍昭黎進去山洞,見他趺坐於地上厚厚氈毯,正閉目調息。
他雖目不能視,這一帶已住慣了,路上又無甚障礙,憑著往日印象,竟也不費力地回到此處。
聽見二人到來,老人睜開看不見的眼,微笑道:「這麼快撈到了?」
霍昭黎剛要回話,程逸岸不悅地搶白:「你再敢說風涼話,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與霍昭黎的那些話十九已被他聽去,心中沒來由有些尷尬。
「走開走開!大爺要坐這裡!」說完踢一腳老人的背。
老人紋絲不動,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經看不見了,你何苦與他搶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聲,把簡陋臥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邊。
「還不去撿柴火!」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與洞口已有一段距離,風雖刮不著,空氣仍是冷到極點。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擁在懷裡取暖,又嫌髒臭,只能把身子蜷成一團,不停往掌中呵氣取暖。
霍昭黎答應一聲,正向洞口走,老人出聲道:「左邊木架上還有乾柴,小兄弟,麻煩你了。」
霍昭黎道聲謝,取了柴來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進食,此時才覺得腹中飢餓,打量洞中擺設,果然在右手邊木架子上見到一大串醃肉,手一揚,用暗絲勾到那肉,用鼻子聞了聞,隨即狼吞虎嚥。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這是老伯的東西——」
「我本來就是偷東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說得理直氣壯。老頭子都沒說話,就他多嘴。
你那樣是叫搶吧!霍昭黎暗自搖頭。
「對了,大哥,那個雪絨蟲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程逸岸偏過頭,隨便應付。
「雪絨蟲是稀世的奇異生靈,春夏秋三季通體透明,肉眼不能見,冬天卻長出絨毛現出真形。以往只知它冬天蟄伏於嚴寒之地,因此無數尋找雪絨蟲的人,從來往高山高原走,卻想不到原來竟棲息於冰湖當中。武林中故老相傳,只要食用了雪絨蟲,就能憑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給我閉嘴!跑都跑了,說說有個屁用!」程逸岸煩躁地揮著手,像是要把那異寶的影子從腦海中趕走。
霍昭黎見他這個樣子,知他實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還是去撈撈看吧。」
「不許去!你給我回來!」
霍昭黎聽話地又回來蹲下,還想說什麼,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臘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點咽到。
「我說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來,我也只會把它踩個粉碎!」
老人偷笑起來,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記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驚,義兄平日在生人面前不常表露情緒,怎麼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為方才表現而懊惱非常,又生恐被老人聽去了什麼丟臉的話,因此才顯得暴躁。
外頭天已然全黑,隨便吃了些東西,三人閒話幾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與老人商量給義兄多墊床毯子,老人帶著好笑的表情慷慨答應,程逸岸嘴硬著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來的時候,老人已經不見,程逸岸坐在洞中內側的角落,低頭對著什麼東西發呆。霍昭黎輕輕走過去,他竟也未察覺。
沾著泥巴的雙手抱住膝蓋,身前地上攤著個油紙包,裡頭一冊小小的書本,還有一個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損風車,其他零碎的東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錢的小孩玩意兒。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說的小人書之類,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這裡的。
「我小時候常常來這裡玩。那時候輕功剛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飛來飛去,一日興起,連這種深不見底的懸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沒有現在那樣輕鬆,好在有大師兄在身邊照看,雖擦得頭破血流卻無大礙,倒因此知道了這個地方。」聲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語。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邊,力圖湊近,仍看不清他的臉。
看不清臉,卻想像得出,他臉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罵,少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裡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將手按在霍昭黎頭頂,用力將他腦袋往另一邊轉。強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證不看,我就講個故事你聽。」
霍昭黎點頭,將背對著程逸岸的肩頭,仰頭看洞頂嶙峋岩石。
「有個孩子,娘沒出嫁,就生下他自殺死了。姥爺姥姥勉強養他到六歲,那時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憐愛——」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講自己身世,聽到這一句,覺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頭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將他頭扭回去,斥道:「你幹什麼?」
霍昭黎縮了縮肩膀,偷眼瞧過去,畏畏縮縮地道:「大哥,你現在這張臉……也是假的嗎?」雖然是娃娃臉,但也看不出哪裡惹人憐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