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們只要能在十日內找個高明的大夫即可,要白拿我的解藥,卻是不能。」程逸岸仰頭看天,傲然回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辭了。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討回來!」馬千?臉有怒容卻無可奈何,一抱拳,便要轉身。
霍昭黎突然沉聲道:「大哥,把解藥給他。」
程逸岸吊起眼角,「你那是什麼口氣,我說不給便不給,哪輪得到你做主?」自己被打得如此淒慘,不死他兩三個人,怎能解氣?
他吃定了義弟的言聽計從,卻不料霍昭黎竟然一反常態,攥住程逸岸的衣領,惡狠狠地道:「我說給,你便給。」聲音極輕,卻眼神狠辣,威勢十足。
程逸岸從沒見過他這樣陰暗的表情,吃驚之餘,竟然乖乖地做出大傷顏面、事後後悔不迭的妥協。
他掏出一個蠟丸,拋給馬千?,道:「一半內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馬千?緊緊捏住蠟丸,無論如何說不出感謝的話,悶頭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飄起來,頃刻間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鮮血,一點點被埋起來,看不見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著。
方纔,他殺了人。
很高,留著大鬍子,總是瞪著眼,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就記得這麼多,畢竟那個人,他今天才見面的。
把今天才見面的人殺了。
被殺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本來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騎馬來的,那把年紀,家裡應該有媳婦和好幾個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門,回去時候是一具屍體。不住回想起那年村東李大伯去世,他家裡哭成一團亂成一團的場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個姓馬的大叔,則是因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覺得很荒謬,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死了呢。
也許是做夢。就算有再大的力氣,也拍不死一個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遠處大哥升起火,馬匹不知何時也喚到旁邊——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紅通紅的顏色。
大哥說,他死了。死掉的馬大叔的弟弟說,是他打死的。
他是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為了救大哥,把他殺了。同是為了最親近的人,都不算做錯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開而已。
在家裡殺過雞鴨牲口,從沒想過殺人。
前一刻還在大喊大叫活蹦亂跳的人,突然間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動。
原來殺人這樣容易啊。
霍昭黎看著自己紋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這隻手,可能是震碎了內臟。殺雞時常看到那種花花綠綠一堆肚裡貨,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攪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從胃裡不斷冒出酸液來,想吐。
他伸手指進去挖喉嚨,乾嘔,什麼都沒嘔出來。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較暖和。
「大哥,我殺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著頭,專心重新包紮傷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著他胸前厚厚纏著的布條,卻沒有心思去問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他冒犯我,就該死,你不殺,我有朝一日也要殺。你殺了他救了我,這便很好。」
霍昭黎緩緩搖頭,「……他不過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來,不該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經掐出血來的手掌,道:「我可以歷數這個人的樁樁件件惡行,來告訴你他死有餘辜。」看著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過來的眼神,他嘲諷地道,「只要知道殺的不是什麼好人,這樣你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對不對?」
霍昭黎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有點卑鄙,垂下頭,還是忍不住問:「他真的……本來就是壞人?」
「我不會告訴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殺一個人都是罪有應得。與其存著僥倖的態度,做了之後才將責任推到死者身上,還不如現在開始,就扔掉當好人的念頭。」
「大哥……也殺過人?」霍昭黎緊緊盯著程逸岸的臉,想起第三次會面時他半真半假的話。
程逸岸縱聲大笑,笑畢,臉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麼?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個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數目,早就記不清了。有時候是我不殺人,人就要殺我,也有時候只是自己想殺人而已。」
「就算沒有做錯事情的人,也要殺?」霍昭黎的嗓音發著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殺人之前還要一一查對他生平劣跡,哪裡還會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種失望至極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窩火,立刻沉下臉,冷聲道:「你以為我愛你跟嗎?明日一早,咱們分道揚鑣便了——這麼點小事都放不下,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來,揪住程逸岸裸露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說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掙開他的鉗制,眼見未結痂的傷口又滲出血來,心中愈怒,跟著他高吼:「本來就是小事!我殺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殺一個就發一次瘋,早就死過不知道幾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齒地道:「你是大惡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來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惡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現在又來怪我,真是愚蠢至極。回家吃奶去吧大善人,別在江湖上丟人現眼。半死不活的樣子,看了就噁心!」說完,狠狠地戳著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揮開他。二人惡狠狠地互瞪。接下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二人在雪地裡扭打成一團。
完全沒有招數的,再常見不過的鬥毆。
霍昭黎壓住程逸岸,望他臉頰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邊臉高高腫起。程逸岸用額頭去撞他鼻樑,霍昭黎頓時鮮血長流,趁這個時候,程逸岸翻身騎在霍昭黎身上,對著他的臉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張俊美的臉蛋瞬間慘不忍睹。
霍昭黎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踹開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開始哭,邊哭邊捶著厚厚積雪,喃喃自語:「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難看死了!」程逸岸猛地站起來,指著霍昭黎鼻子大吼道,「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扔下這句話,胡亂抓了把雪敷臉,按著腹部,踉蹌走幾步,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霍昭黎恍若未聞,仍是一個勁地哭。
過了一會兒,遠去的馬蹄聲又變得清晰。
霍昭黎頭也不抬,跪在積雪掩蓋馬千駟血跡的地方,默默流淚。
程逸岸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將馬鞭重重扔在他身邊地上,步行離開。
終於回復一人行路的清靜,程逸岸為了慶祝,抓最好的藥補身體,住最好的旅店,吃最貴的飯菜,最後還雇了輛大馬車,舒舒服服地一路躺到泗合山下。
泗合山為長白山餘脈,雖有號稱飛仙、豹隱、涉霞、躡紅諸峰,景色卻無甚可觀,知名只因百多年前,有高人在飛仙峰上開宗立派,近幾十年來,「泗合門」人才輩出,已故掌門馮崇翰更曾是領袖武林的堂堂盟主,因而才使得這座辟處邊陲的小山,在武林中大放異彩。
積雪太厚山路難行,程逸岸就算要耍派頭,也雇不到人抬他上山,打發了馬伕,循著小徑,慢慢往上,走走停停。
青山不老,生活了六年多的所在,並無大變。倒是自己已由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長成識得世間煩惱的大人。程逸岸站在一棵老松樹前,緩緩伸手,摸著刻在樹皮上的童稚圖案,想起小時在附近遊玩的情景,不覺有一股滄桑感升起。拍拍樹身,含笑喃道:「老夥計,我竟又回來了。」
到底回來做什麼?自己心中都沒有底。
「想不到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冷冷的嘲諷聲響起,前頭小徑上,赫然站著兩個人。
風聲亂耳,程逸岸完全不知他二人何時出現。
稍微的慌亂過後,他懶懶揚眉,「劉二俠,佟四俠,別來無恙?」
佟逸海露出未變的爽朗溫厚笑容,正要回話,想起身邊站著的二師兄,險險住了口。只見劉逸書面如寒霜,拔劍出鞘,明晃晃的青鋼劍冷芒一閃,喝道:「惡賊!我岳父的事,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逸書的夫人,是前盟主安厚坤三女,據傳安盟主為程逸岸所害,此仇可謂不共戴天。
「就算我說不是我幹的,劉二俠會信嗎?」
劉逸書清俊的臉上青筋暴起,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齒地道:「只要你有證據,我自然信!」
程逸岸微愕,「你信?」
佟逸海瞄了師兄一眼,大著膽子道:「師弟,我們私下裡都不信是你幹的,二師兄為這事,已經和師嫂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
「逸海,住口!」劉逸書緊皺著眉,輕輕躍下岩石,來到程逸岸所處空地,長劍堪堪指住他咽喉,「你若說不出個道理來,休怪我劍下無情!」
程逸岸看著劍尖,心想劉逸書平素是冷靜的人,這回如此衝動,怕是恨得狠了,搖頭苦笑道:「我要是說得清楚,早就說了。罷罷,人是我殺的,我任憑劉二俠處置便是。」
劉逸書未料他承認得這樣爽快,一愕之下還未動作,突然間斜刺裡衝出三條人影,兩道劍光,從左肩、後背襲向程逸岸,一條軟索則縛上了他小腿。
程逸岸本就傷勢未癒,忽遭突襲,稍緩得一緩才行閃避,雖避過致命攻擊,卻一個站立不穩,自己向前跌,湊到劉逸書劍尖上,若非劉逸書反應迅速撤劍及時,此刻哪還有命在?
三人還待再上,佟逸海雙刀一架,封住雙劍攻勢,劉逸書一手扶住程逸岸,舉劍切斷軟索,喝道:「繪雲,逸嬋,掣兒,你們要幹什麼?」
安繪雲哭叫道:「殺了爹的仇人就在眼前,你還要回護他嗎?」
「誰像你們婆婆媽媽的?咱們的小師弟早就不在了,這等忘恩負義惡貫滿盈的大惡人,人人得而誅之!」王逸嬋瞪了一眼佟逸海,又看向程逸岸,眼中有無限失望與憎惡。
安掣素懼姑丈威嚴,此刻卻也怒吼:「你難道要包庇這個殺了爺爺的奸人嗎?」
劉逸書點了程逸岸傷口周圍大穴止血,緩緩道:「事情尚未清楚,隨隨便便喊打喊殺的,你們這樣也算是名門正派的弟子?」
「事情再清楚不過——除他以外,放眼江湖,還有誰會用『紅袖添香』?」
「無論如何,總不能太過武斷。得將他帶到掌門面前,好好問清前因後果。」
「你、你就是心疼師弟,不許我殺他!好,等到了掌門師兄面前,看我怎樣手刃仇人!」安繪雲知道此刻報仇無望,氣呼呼跑開。安掣隨即追了上去,王逸嬋還劍入鞘,躊躇片刻,終是留在當地。
佟逸海也收起雙刀,道:「三師姐,你該相信,小師弟他不是這種人。」
王逸嬋看著程逸岸,煞白的臉依稀孩提時輪廓,想起這個與他們年歲相差甚大的小師弟,當年為泗合門帶來的種種樂趣,眼神也再撐不住冷硬,歎口氣,道:「我何嘗不想相信?但他當年就做下了那樣的事,你們要我怎麼相信?」
佟逸海和劉逸書對望一眼,終是搖搖頭,沒有出聲。
「算了算了,你們幾個男的,總是對我和師妹藏著掖著。就先依你們,把他帶回去再說。」看他二人似有難言之隱,王逸嬋心中對昔日同門的清白更信了幾分,走近幾步,取出金瘡藥,敷在他傷口上,細細包紮。
程逸岸有氣無力地微笑道:「多謝葛夫人。」王逸嬋夫家姓葛。
王逸嬋沒好氣地道:「我怎麼聽著這麼彆扭。」
佟逸海和劉逸書也坐到身邊,將本門真氣輸入他體內,程逸岸臉色逐漸紅潤,眨眨眼,道:「自然要叫葛夫人——我可是喝了喜酒的人。」
王逸嬋稍一尋思,忍不住驚呼:「死孩子,果然是你!」成親那天,新房裡的床竟突然不見了,酒水狼藉,別的什麼都沒少,倒多了一對翡翠龍鳳燭。
佟逸海自然聽過此事,不服氣地嚷嚷:「喂,我對你還不如師姐好嗎?竟然什麼都沒送?!」
「你成親是今年七月的事吧?我那時候不正忙著躲你們的追殺?」
他說話語氣與當年無異,佟逸海也跟著越加放鬆,「忙什麼忙啊,還不是一堆偷雞摸狗的事情——對了,都說你最近得了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那美人藏到哪裡去了?」
「美人啊……」程逸岸沉吟,最後簡短地道,「受不了我,自己跑了。」
佟逸海大笑,沒笑得幾聲,忽聞小徑那邊一聲大叫:「大哥!」
下一刻,三人同時被一股強勁內力推到一旁,程逸岸落入來人手中。
三人無比錯愕,只有程逸岸安之若素,淡淡地道:「你來幹嗎?」
霍昭黎打量程逸岸身上,不禁大驚,「大哥,你又受傷了!」二話不說抵住他背心就要傳內力過去。
程逸岸一把抓住他的手,質問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做什麼又回來?」
霍昭黎正要說話,聽到不遠處有吆喝聲傳來。
佟逸海側耳聽了聽,道:「是聞夜。」大約是二嫂回去告狀,大師兄才派弟子下來看究竟。
同門三人互視,為難神色一閃而過,程逸岸眼中看得分明。
他們雖說不願相信自己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但絕不會在真相還未搞清楚之前,去與師兄撕破臉的。
畢竟已經是外人了啊,不能再貪心。
心中寂寥起來,傷口也隱隱作痛。
忽然間整個人被拉進懷裡,微微抬頭,看見霍昭黎嚴陣以待的堅定神情。
忍不住,他輕輕問道:「你……要保護我嗎?」
霍昭黎被從未見過的脆弱眼神弄得怔愣,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程逸岸也不指望他說出什麼好聽的話,眼看追兵將至,他低聲對劉逸書等道:「我還有事未了,過幾日再去見辛門主。」隨即反身抓起霍昭黎手臂,道,「跟我來!」
劉逸書三人面面相覷,到了孫聞夜率門人趕到,才想起本來是要帶他回去的,連忙一起追趕。
程逸岸帶著霍昭黎,在未辟道路的樹林中穿梭。他熟知泗合山道路,泗合門眾人又何嘗不是?林中無法盡情施展快哉風,兩方始終拉不開距離。
程逸岸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道:「看來只能去山頂了。」說完清嘯一聲,使出青雲梯,點著樹梢向上掠去。霍昭黎笨手笨腳地跟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