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律祥臉上變了變色,旋即又恢復鎮定,目光如炬,將窗戶中露出的一雙雙眼掃了個遍,最後落在侯姓青年身上,「解藥在哪裡?」
青年見他雙眼精光湛然,隱約明白盧靜之的駭怕從何而來,攤攤手老實地道:「我只有毒藥,沒有解藥。」
賀律祥身形如電,眨眼之間,便自三丈開外來到青年面前,青年來不及防備,泛著黑氣的手掌便已鎖住他咽喉。又問一遍:「解藥在哪裡?」
躲在房中的各人,雖都稱得上風塵異士,功夫卻無一個堪稱上乘,其中那姓黃的老者和喬航,更是沒學過一招半式的。飛白居士柯惠心知自己已是身手算好的一個,歎了口氣,硬著頭皮推開門。
門推到一半,先是聽見一聲嬌叱,費道清一推窗,鋼針出手,分襲賀律祥手足與心口。再是一個燭台從霍昭黎房中飛出,直直砸向賀律祥的手臂。
賀律祥哼了一聲,真氣佈滿全身,費道清的鋼針先到,射至離他身體半寸處,竟似被巖壁擋住一般,紛紛墜落。
霍昭黎燭台去勢較緩因而後至,賀律祥看都不看,只依法施為,將鐵布衫功夫運於臂上。他成心顯示功夫,想讓那燭台一彈之下激射回去,反打襲擊之人。
只聽「咚」的一聲悶響,燭台落地滾了一圈,侯姓青年也跟著落地,手不小心撐上燭台,大呼「好燙」,原來那燭台前行途中,竟是連火都未熄滅。
賀律祥抱著手臂,滿臉痛楚,低頭看燭台上一點火光,更是心中戰慄,「哪一位高人在此,出來好讓在下拜見!」他聲音雖大,細聽卻已是微微發著抖的。
他是北方綠林中頭一把外家好手,十年前與惠空一戰,在兩百一十三招上終因內力不濟敗北,從此勤練內功不輟,十年下來,實是已達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之境,自忖已能勝出惠空一籌,不想今日竟在一招之間,被對方撞得手臂脫臼,不由得又是驚懼又是沮喪。
賀律吉見二弟一招被挫,也吃了一驚,趕忙安置好賀律貴,過去替他接上脫臼處。
霍昭黎如願救了同伴正自欣喜,見賀律祥受傷,心中又大是愧疚,慢吞吞地走出房門,深深施了個禮,道:「這位大叔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傷你。」
賀律祥本擬有如此深厚功力的人物,定是成名高手,卻見出來的是個從沒見過的俊美少年,不禁一愣。
「燭台是你丟的?」
不但賀律祥疑惑,江娉婷等人心中也不太相信。
霍昭黎歉然點頭,「我已經扔得盡量小心,不想還是用力過猛,實在對不住。」
賀律祥因他態度誠懇又兼長相出眾,本來有些好感,但這番措辭,聽來就是料準了自己定然躲不過燭台,又怒從心起,怫然道:「你不必道歉。是我過於柔弱,對不住你。不如各盡全力,比劃一番如何?若是輸了,我們兄弟三人自認倒霉這就離開;若是賀某僥倖贏了,你交出解藥,給我們兄弟仨各磕三個響頭,這個人——」他目注侯姓青年,重重哼了一聲,「這個人自斷雙臂賠罪。」
霍昭黎徵詢地看向青年,青年吐吐舌頭道:「毒藥是你大哥的,解藥只有他有。」他可是打滾裝死了半天,才從老程手中磨到一包藥粉來玩,實在已屬不易,哪裡會有什麼解藥。
霍昭黎對賀氏兄弟道:「解藥我們現在拿不出來給你。這位大叔中毒很厲害的話,還是先給大夫看看。你們先別急,如果來得及,三日後上山,我再問大哥要了來。」霍昭黎聽說這是程逸岸的藥,說著說著,覺得像極了小時候在外頭闖了禍,母親出來收拾局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不過就事論事而已而已,賀氏兄弟聽來,卻覺得他是當自己一定贏,再加他在這當口笑得如此詭異,心中愈怒。
「我管你大哥是誰,先揍一頓再說!」賀律祥大喝一聲,雙手成爪,撩向他面門。
霍昭黎見他還沒談好條件,說打就打,忍不住慌了手腳。
「等一下我拿個東西!」說完使出青雲梯的步法,身形頓時上躥,隨手折了園中老梅的枝幹握在手中,一個鷂子翻身,落在賀律祥身後。
他這一下身法飄逸至極,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饒是江娉婷知道程逸岸曾教義弟輕功,也意外他已學到這等地步。
賀律祥見他竟拿了根樹枝來做兵器,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裡,此刻就算確信這少年身負驚人業績,也無暇顧慮,只想教訓他出口惡氣。他哪知霍昭黎在山洞之中,蒙老者講解南華劍法時,用的全是枯樹枝,因此壓根就不曾想到,一般情況下,得要去找一把劍來與人過招才是。
賀律祥喝一聲「看招」,掌上頓時泛出一層黑氣,快如閃電地襲向霍昭黎。
事已至此,躲在房中的諸人不再擔心顯露行藏,光明正大地或開窗、或出門,看事態發展。
焦航此時皺眉道:「掌上有毒?」
盧靜之正站在他窗外,搖頭道:「不是。據說是練鐵砂掌時,在鐵砂中摻進了罕見藥材的緣故。」他南北行商見多識廣,雖無武藝,對於武林人物事件,倒知道個七八成。
霍昭黎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碰硬,使一個「亂石步」的身法,繞到賀律祥身側,舉起枯樹枝,一招「雁行避影」,挑起枯枝,直刺向對方脅下。
侯姓青年「噗」的一聲,悶笑道:「這個是老程的亂石步?」同樣的身法,程逸岸用的時候無比瀟灑,他使出來卻狼狽不堪,直如逃命。
柯惠臉現沉思,道:「那記亂石步,本不必用的。」
他功夫甚高,眼光自也銳利,雖未見過霍昭黎所使招數,也不知南華劍法中「雁行避影」是因如雁般側行,避己之影而得名,卻看出此招意圖,本就是從斜刺裡攻其不意。臨敵之際,這等招數須突施奇襲方能奏效,誰知他心一慌,先自己避了開去。先機一失,恐怕難有作用。
說話間,便見霍昭黎枯枝還未觸到賀律祥身體,賀律祥已中途變招,反手抓住霍昭黎的枯枝。眾人心說不好,只見霍昭黎手腕輕輕一抖,雄渾內力自枯枝上傳來,賀律祥被震退半步,趁他驚疑之際,枯枝依然穩穩向前推進,照著原先預定,虛點他左邊肋骨。接著便當賀律祥如泥塑木雕般,依序使出這一招「雁行避影」中的種種變化。
一時間只見他一人在雪地中,將一根枯枝舞得生風。這一招內原有三十六般變化,盡皆精妙無比,一招完畢,他鬆了口氣,正要轉身聽老人評點,才想起如今並不是在山洞中學藝了。忽然一些白色物事飄落下來,星星點點落到他頭上。原來他方才用樹枝劃破賀律祥身上棉袍多處,此時棉布才裂開一條條縫隙,裡頭棉絮一起飛了出來。
他內功與招式奇絕如此,眾人本該悚然,但見霍昭黎呆呆看著漫天飛絮,渾不知其所以然,江娉婷等終於忍不住,噴笑出來。
莫鑄像是想起了什麼,了然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來是個傻小子。」
「那叫老實。」洪五娘慈愛地看霍昭黎。
黃姓老者捋著須歎道:「這一路上定然是被逸岸欺負慘了。」
「嗯,說不定老程還只是看上他的這身功夫。」紫衣青年附議。
費道清狠狠踩他一腳,叱道:「胡說!」
紫衣青年翻個白眼望青天,「你敢說他不是那種人?」
費道清沉著臉無語。
「阿彌陀佛,善惡到頭終須報。」
「就算不被泗合門捉到,誘拐無知少年又將之遺棄,也是條要下獄的罪。」
焦航走到霍昭黎跟前,拍拍他肩,歎道:「不如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江娉婷看一眼摸不著頭腦的霍昭黎,掩口而笑,「怕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別聽他們掉書袋,我有東西給你。」
莫鑄粗手粗腳推開焦航,拉著霍昭黎往他屋裡趕。這時只聽賀律祥顫聲問:「這位公子,你、你可是蕭大俠的後人?」
霍昭黎順口就要說不認識,忽地想起一人,「大叔說的蕭大俠,是那位叫蕭鏗的前輩?」
賀律祥一愕,「公子不認識蕭大俠?」
霍昭黎搖頭,「我從鄉下出來沒多久,前幾天才聽過他的名字。」
賀律祥似是不信,道:「在下斗膽請教,公子方纔的內功與劍招,是否出自『南華心經』?」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霍昭黎雖有些意外,倒是落落大方地點了頭,「是啊,大叔你認得出來?」
「敢問令尊如何稱呼?」
「娘說,爹在我出生前,跟人打架,給打死了。」若是三個月前聽到令尊之類,他多半要問一聲那是什麼東西,有賴程逸岸督促唸書,現在這一節倒是免了。
「原來如此。」賀律祥眼神一黯,心中一動,又道,「那麼公子今年貴庚?」
他這樣連珠炮似的打探,實在有些失禮,霍昭黎不介意,旁人倒不高興了。
洪五娘道:「你這人怎麼回事?人家是遺腹子就夠可憐的了,沒口子問什麼問?還說什麼『原來如此』,不怕天打雷劈嗎?」
賀律祥不是易與之輩,被這婦人一訓,自然不悅,正要說回去,霍昭黎先出了聲:「洪姑姑,不妨事的。爹是怎樣的人,我也不清楚。」娘偶爾說起爹就會破口大罵,可見多半不是什麼好人,「這位大叔,我今年十九。」
賀律祥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激動地走上前,二話不說就朝霍昭黎跪了下來,「如此公子定是蕭大俠的遺孤!請受我一拜!」
「你你你,你幹什麼?」
霍昭黎被人磕頭還是頭一次,手忙腳亂地不知是先將人扶起,還是先逃走比較好。
賀律祥抬起頭來,道:「在下當年蒙蕭大俠搭救性命,又指點武藝,此恩此德,永誌不忘,每想今日竟能見到恩公後人!當年蕭大俠率眾遠征鴆教,在下因傷未能跟從,誰知道,誰知道……」說道此處,鐵錚錚的漢子竟淚光瑩然,想來當年蕭鏗於他,確實恩情不淺。
霍昭黎苦著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憑年齡就把他父親給找了出來,這未免也太輕易了吧?
江娉婷一夥多是好事之徒,見事情又起變化,不禁暗自雀躍。
「大傢伙兒別站在外頭,一起到裡面去說吧!」盧靜之招呼眾人進了偏院的廳堂,吩咐店伴上茶,叫掌櫃給賀律貴安排休息的地方順便延醫。
洪五娘對焦航、侯姓青年和費道清簡略說了蕭鏗之事,那青年聽後立時眼睛發光,「那個蕭盟主,也是像這小子一般的美人嗎?」
莫鑄走過來剛巧聽到這句話,怪聲道:「怎麼可能?我師傅和他有過往來,那人生得極是粗豪,跟霍兄弟完全不像。」
「那怎麼一下子就認出是小霍他兒子?」他嫌姓霍這小子叫起來過於繁瑣,索性便精簡成了「小霍」。
賀律祥立即解釋:「公子的內力路數,與蕭大俠當年幫在下運功療傷時,所顯示的一模一樣。」
「內力這東西又不是先天便有的,還會父子相傳不成?」
「南華心經的內力招數,二百五十年來,除去蕭大俠,哪有第二人會?」
「那麼說不定是他臨終覓得的傳人而已。」
「若非親生,誰會去覓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當傳人?且公子的出生時間與公子母親所說,也與蕭大俠當年遭際吻合!」賀律祥極力辯駁。
「這一點倒是有理。可單是這樣,還不足以證明小霍是蕭鏗的兒子。」
「雖沒聽過蕭鏗成過家,但他不羈得很,有個把紅顏知己珠胎暗結,倒是極有可能。」
「哦?原來蕭鏗很風流啊。」
「你不知道,當年他和馮崇翰,可是號稱能將江湖美人芳心盡收囊中的『雙殺』。」
「說起來當年蕭大俠救了我的地方,似乎正是當年武林三大美人之一,厲芸姬的住處附近。」
「是嗎是嗎?來來來,說說看。」
幾個人與賀律祥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卻把「當事人」晾在了一邊。
「那個……」霍昭黎幾番插不進話,只得從懷中掏出那卷羊皮紙,攤在桌上。
眾人的注意力總算被吸引過來,看著上頭明明白白的「南華心經」幾個大字,都倒抽了口氣。詫異地目注霍昭黎。
霍昭黎摸摸後腦勺,道:「我爹是誰我是不知道,這身內力哪裡來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南華心經的劍招,我是新從這上頭學的。」
「那你也不用就這麼突然間把秘笈拿出來啊。」盧靜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武林中人爭奪三百年的重寶,他竟然輕描淡寫地攤給這許多人看,也不想想別人一下子受不受得了。
賀律祥指著羊皮捲上那幾個暗紅色的大字,驚叫道:「這是蕭大俠的手筆!」
這上面的字指向何人何事,在座稍通武林舊事之人,稍想一想,便心下瞭然。
賀律祥拍案而起,「馮崇翰竟然是這樣一個禽獸!早死算便宜他!」
洪五娘冷哼一聲,嘲諷道:「泗合門果然英才輩出。」
那姓黃的老者把玩著茶杯,道:「這對我們來說,可算是好消息。」
盧靜之也跟著揚起嘴角,摸著肥肥的下巴,瞇起眼,「這回好玩了。」
江娉婷想一想也隨即明白,「霍兄弟,你為父報仇的時間到了。」
霍昭黎皺著眉頭,「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費道清揪住他前襟,森然道:「你想不想救你大哥?」
「當然想!」
「若想救他,不管到底是不是,現在開始,你就是蕭鏗的遺腹子。」
霍昭黎遲疑片刻,便即點頭。只要能救出大哥,暫時認個爹這點事情算得了什麼?反正娘也不會知道……
盧靜之對兀自悲憤的賀律祥道:「賀兄想為蕭大俠討回公道嗎?」
賀律祥咬牙切齒地道:「我自然要!」
「好,三日之後,我們一齊上山,好好地與泗合門玩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