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還沒亮，夏恬欣已經在生理時鐘的作用下醒來。她看了眼躺在身側的小女孩，嘴角不由得彎起。
她輕輕拉開小女孩巴著她的手，再把它塞進棉被裡包裹得緊緊實實。小女孩半夢半醒的嘟起了嘴，張開迷濛的琥珀色眼睛。
「媽咪——」
「乖，你再睡會。等一下外婆會叫你起床，帶你去幼稚園。」
小女孩乖乖的躺在床上看著媽媽換上工作服。「好冷耶！媽咪這麼早就要去工作了喔？」
「是啊，媽咪不工作怎麼有錢。」
「媽咪好辛苦喔！」
被女兒的話逗笑了，夏恬欣坐回床上，摸摸女兒柔軟的棕色卷髮。
「媽咪不辛苦。只要小語乖乖的，媽咪就很高興。」
「小語會乖的！」小女孩用力點頭。
她在女兒臉上親了一下，「媽咪走了，你再繼續睡吧。」
「嗯，媽咪Bye！」
夏恬欣走出家門，天還是暗的。冬天的清晨寒風刺骨，她把脖子縮緊了，匆匆跑進小貨車裡。
熟練的把車開出家門。開小貨車是過去幾年她學會的技能之一，二手的小貨車搖搖晃晃的行駛在鄉間小路上，三十分鐘過去，來到今天的第一站——李婆婆的菜園。
屋裡透出光，聽到她車子的聲音，李婆婆走出屋外。
「李婆婆早！」
「早啊！阿欣，呷飽未？」
「呷飽啊！」夏恬欣熟練的說著謊話。開玩笑，如果說沒吃的話，李婆婆一定會把她留下來，要她吃早餐，一餐下來起碼要一個小時，那她後面的工作都不要做了。「都收好了嗎？」
「啊，是啊！就在外面。」
不用李婆婆帶路，她熟門熟路的找到一早剛采好的蔬菜。
「今天的菜都好漂亮，客人一定會很喜歡。」夏恬欣高興的說，搬起沉重的竹簍子放上貨車。
「那些台北人啊吃的都是透農藥的蔬菜，也讓他們嘗嘗我們這邊天然的蔬菜。」李婆婆話語中充滿了農人的自信。
夏恬欣笑著說：「是啊，客人們訂過一次都會再回來跟我們買呢！真正的好東西只要吃過就知道。」
「不過都要謝謝你，要不我們這些住在偏遠地方的小農家，菜都不知道要怎麼賣，賣給中盤嘛要被剝一層皮，自己出去市場賣嘛，人老了，又沒力氣。」
她搖搖頭。「是我要謝謝你們，你們種出這麼好的菜我才能賣。」
想起幾年前從美國回來，發現自己懷孕時，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個女人帶著小孩，雖然妹夫提議要照顧他們一家，但她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於是家裡的民宿交給爸媽跟妹妹妹夫經營，她則想辦法另外找工作。
話雖如此，但在小鎮裡是沒有秘密的，她未婚生子的消息早就傳得人盡皆知，誰又會僱用她呢？
後來她才想到網路購物，想到了結合偏遠地區的農家，把純淨無污染的有機作物運送到北部大城市。不過這點子雖好，但要克服的問題實在太多，像是說服那些農家，以及運送的問題，還有處理訂單、促銷產品等等……
她花了好多時間才讓生意慢慢踏上軌道。幾次面對客人或農家的刁難時，她都咬牙忍了，為了節省成本她更是事必躬親，搬貨裝箱開車自己一個人來，剛開始生完孩子的她還暈倒過幾次……不過只要想到孩子，所有的苦痛她都能承受。人說為母則強，她現在確實感受到這點了。
「對了，上次麻煩你幫我問隔壁的王伯伯可不可以把他家的菜交給我賣，他怎麼說？」幾箱的蔬菜都上了車，臨走時前，夏恬欣問李婆婆。
李婆婆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唉，那老番癲，你就別管他了。」
稍微想一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苦笑。「王伯伯不喜歡我吧？」
「厚，我就說他是老番癲。你一個女人家要自己養孩子也不容易，他就偏偏說什麼報應，說什麼你跟人家搞七捻三。這麼多年了，你是怎樣的女孩子我們還不清楚嗎？唉唉，大家都是艱苦人，也該互相體諒，你也有你的難處，不就是碰上個混蛋男人嗎？只能說你命苦。」
夏恬欣臉上浮起恍惚的笑。「沒有，我沒有命苦，小語很乖，這樣就夠了。沒關係，以後再慢慢跟王伯伯說看看吧！謝謝你了，李婆婆。」
跟李婆婆道別，她還有幾處農家要跑，回到家裡，還要把農產品依照客戶的訂單裝箱、送快遞。王伯伯對她有什麼想法，她早就拋在腦後。對她而言，現實生活有太多事情比起別人的觀感要來得重要多了。
比如說錢，比如說孩子的教育。
下午她還得跑銀行，處理訂單，回答網友的問題等等……母親把小語從幼稚園接回來的時候，她才剛剛忙完。從起床到現在，她一天工作已經超過了十二個小時。
小語跟妹妹的兒子小豪上的是同一所幼稚園。小豪一回家就跳上爸爸王崇孝的懷裡，王崇孝把寶貝兒子舉上肩膀，讓他尖聲大叫大笑。
小語帶著羨慕的目光投注在那對父子身上，但是當王崇孝跟兒子玩夠了轉頭問她要不要也「抱高高」的時候，她立刻斂下了羨慕渴望的眼睛。
「不用。謝謝姨丈。」
超齡而成熟的回答讓王崇孝感覺像被潑了一盆冷水。這孩子跟她媽一樣，小小年紀卻氣勢十足，他從來就搞不懂她心裡在想什麼。自討沒趣的他摸摸鼻子，牽著兒子到後院去玩了。
夏恬欣在一旁看著女兒的表情變換，內心一陣刺痛。
小語太像她了，所以她瞭解女兒的想法。她渴望父親，卻又不肯承認，或許是不想讓她難受，所以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不問也不提。可她越是這樣，就越讓人心疼。
她把孩子摟進懷裡，「媽媽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嗯。」小語終於流露出這年齡的孩子該有的天真熱切。「我要聽灰姑娘的故事！」
「你還聽不膩啊？」
「不膩不膩！我喜歡聽王子終於找到灰姑娘的那段。」
是啊！故事很美，王子最終總會找到灰姑娘。
但現實生活並不是那樣的——共度了夢幻的一夜之後，王子有王子的生活，灰姑娘也有灰姑娘的生活要過，他們只會像短暫交會的兩條線，然後往各自的人生邁進，再也沒有交集……
但她不會告訴女兒這些。小語還是孩子，還應該有夢想。「好吧，我們回房間去講故事。」
「耶！」
夏恬欣微笑著牽起孩子的手，慢慢上樓去。
晚餐的時候，王崇孝提議全家去美西迪士尼樂園玩，小語跟小豪眼睛張得好大，然後小豪興奮的跳起來。
「迪士尼！迪士尼！我要去迪士尼！」
挺著五個月身孕的夏恬宓撐腰罵人，「坐下來好好吃飯，否則不帶你去！」
小豪立刻坐好，沒再發出任何聲音，埋頭吃飯。
「媽咪，我們可以去嗎？」小語拉拉她的衣服，有些擔心的問。
夏恬欣第一個反應是拒絕，她並沒有那麼多錢，儘管知道妹夫肯定會幫她跟小語出旅費，但她實在不想這樣給人家添麻煩，不過當她看到小語怯生生的表情時，她心中一痛。
她的女兒不應該這麼懂事、這麼早熟、這麼在乎她的想法，小語應該跟小豪一樣有任性吵鬧的權利。
「可以啊。」一時衝動，她對女兒說。
小語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哇！好棒！我們要去迪士尼！」
「嘿嘿，不只迪士尼喔！」王崇孝拿出旅行社的行程表。「我們這次參加的美西十日旅遊團，還要去賭城拉斯維加斯，那是阿姨和姨丈結婚的地方，很漂亮而且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喔！」
「我要去看爸爸媽媽結婚的地方！」嘴裡塞滿食物的小豪口齒不清的說。
夏恬欣聽到拉斯維加斯頓時臉色一變。
夏媽看到女兒的表情馬上表示，「唉啊！崇孝啊，賭城我們去過了，有沒有別的行程？」
「可是媽，去美西的行程大部分都有賭城嘛！」王崇孝苦著臉解釋。
「我要去看爸爸媽媽結婚的地方！」小豪又再度嚷著。
「閉嘴吃飯啦！」夏恬宓捶兒子的頭。
胃部彷彿沉著顆大石頭，夏恬欣突然覺得沒有了胃口，她放下筷子，對家人笑笑的說：「沒關係，就去吧！」
「恬欣……」
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讓她更加自責。回國以後發現自己懷孕，她對父母坦承在那邊跟莫裡斯發生了關係，並任性的堅持生下小語，她知道父母為她擔了多少心，承受了多少的異樣眼光。
現在她不想為了自己一個人又弄壞一家人的興致，而且不會有那麼巧的事吧？
拉斯維加斯那麼大，她也不見得會再見到那個人。
「對了，要去的話我得安排一下，可能得找個人幫我處理訂單。」
「你早該找人幫忙了。我認識個小伙子還不錯，剛從高工畢業。」
王崇孝熱心的提供訊息，夏恬欣點頭記下那人的聯絡方式。
她很高興有事情可以轉移注意力，因為這趟美西之行雖然還有一、兩個月，卻已經開始讓她胃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