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霽華背貼著男人胸膛,在他懷裡慢慢緩下氣息。
遠颺的神智回籠了,她的手下意識覆在那只擱於她腰際的臂膀,然後摸到那一小片略微凹凸不平的手膚……她當年咬得極狠,因為很恨,他大可一把甩了她,卻還是由著她洩忿……這些事如今想起,深意潛藏,心底幽幽,竟含著淡淡的苦與喜……
突然,那隻大手抽開了。他起身下榻。
頓時間失去他的體熱,她微微顫抖。
她忍不住翻過身,見他提壺加熱水,絞了一條巾子。遞給她時,他面龐側開。
「拿去。」
她一怔,覺得他臉膚古古怪怪,黝黑混過大紅,深暖著。他……他臉紅?!
「拿不拿去?不拿,我動手替你擦!」他瞪她一眼,又快快瞥開。
君霽華趕緊接過巾子,心跳飛快。「謝謝……」
「你……」寒春緒真不知該罵什麼才好。
被他胡亂折騰一陣,還跟他道謝?
撇撇嘴,他頭一甩,逕自坐到鏡台前,一盒對付火傷的膏藥老早攤在那裡,他用薄竹片挖了些往傷上敷。
這一邊,君霽華忍著羞赧,迅速拭淨腿間。
然後她很快地拉好衣裙,套上鞋,下榻時腳步雖有些虛浮,還是來到他身邊。
她不言語,只是默默拿走寒春緒手裡的竹片子,幫他抹勻了藥,連背上的幾小塊灼傷都一併抹上。
他的身體陽剛且精實,很美,因為布著好多道傷痕,這樣的美便也透著一絲嚴酷,很驚心動魄,卻又教人移不開凝注,而這就是他走過來的路……所有的傷,都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那時的他正遭追殺,傷重了,卻只衝著她冷嘲熱諷,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地痞流氓樣……現在仍舊相同,受傷了,不習慣說,硬撐著,任誰也瞧不出異樣,更糟糕的是,該換藥時不換藥,不急著上藥,反倒急著上榻,他、他……他這人哪……唉……
臉燙心熱,她很費勁才穩住手。
將備好的藥布仔細覆在幾處傷塊上,她職來長條棉布,繞過他的肩脾、腋下和胸部,把所有傷包紮起來。
在他肩上打妥小結,將布尾巴撫平,她垂首靜佇,像似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你……」清清喉兒。「寒爺時常受傷嗎?」
寒春緒死性不改,拉住她的手往懷裡帶,讓她坐在大腿上。「倒也還好。不過如果受了傷,你都肯這麼溫柔體貼地服侍我,那也挺美。」語氣慵懶,他又開始不把事當事兒。
「交手」多次,君霽華似乎……有些瞧出門道了,這男人想把事唬哢過去時,就會擺出吊兒郎當樣,有時說話相當刻薄,故意惹人生氣。
她穩持著,沉靜道:「胡叔說,你那時被他救活,就跟著他走了。」
突如其來丟出這麼一句,寒春緒聞言挑高劍眉,發著愣,卻聽她又說——
「胡叔還說,你一身武藝也是他教出來的。」
「胡叔怎會跟你說這些?他……他根本不愛說話。」他扳起她的臉。
「他下棋輸了,不是三戰兩敗,就是五戰三負,我每次贏了,可以問他一個問題,隨便什麼問題都成。」她慢吞吞道。「可是他也夠狠,問什麼答什麼,而且都有辦法用短短一句將人打發……」
寒春緒再次被震得兩眉飛挑,利目也跟著瞠圓。
他瞪著她。明明是他先瞪人、他起的頭,瞪到後來顴骨浮出紅痕,他竟粗魯地問:「你看什麼看?再看我……我就……」
「再看,寒爺就要挖掉我的招子。我知道的。」
「你——」一口氣梗在胸臆之間,真想掐碎她,又、又不可能動手。
君霽華有些想笑,已很久沒有這樣的心情,單純歡愉,因小小佔了上風。
「我心裡的疑惑,或者寒爺願意為我開解,倘若不願意,也不打緊的,反正來日方長,四合院內無啥消遣,總還得悶著頭、陪胡叔一塊兒下棋,消磨消磨光陰。」難得能遇上棋中強手,還能天天對弈,她其實相當歡喜,完全不怕被胡叔纏住。但這一點,她不讓他知道。
寒春緒表情一轉,變得深沉,若有所思打量著她。
「為何這麼做?」徐聲問,雙目仍鎖住她。
「我想知道……」秀頰有兩抹紅雲,馨息略濃,她遲疑了會兒,像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強調地說:「就是……想知道而已。」
他不說話,但兩丸瞳仁湛了湛。
「寒爺不想說也沒——」她的嘴角被按住,話音陡止。
四目相接,屋中寧靜,但寧靜似乎僅是外表,有什麼藏在底下悶燒。
她看到他目光游移,淡淡落在桌上那盞油燈上,彷彿對火焰的跳動充滿興趣,看得目不轉睛。
正當她著魔般迷失在他峻厲卻好看的側臉線條時,那張略寬有型的薄唇忽而掀動,沙啞吐出平緩的音句——
「胡叔當初如果不來,也就沒現在的我。沒錯,他真救了我一命。」嘴角一勾。「……胡叔說,他與我爹是兒時玩伴,在上山習藝之前,就與咱家住同條巷子內……我爹遭冤,病死獄中,屍身送回三合院那天,我娘倒是一臉平靜,她還親自下廚煮了滿桌菜,喚我去吃。後來我幫忙收拾時,突然聽到兩手端著的碗碟全砸地,我叫了聲,但叫不出來,沒法兒呼吸,這才知道有人拿著繩子從後頭套住我脖子,勒得我發昏,肺如火燒……」
冷意爬上肌膚,君霽華輕輕打了寒顫,不禁更偎近他。
他語氣更淡,彷彿事不關己。
「胡叔說他那時正好南下辦事,心念一起,抽空回了一趟老家,他家中老人都已亡故,老屋也空在那裡,原本想待一會兒就走,卻見到不少街坊鄰居圍在我家圍牆外張望,一探問,知道事情始末,又見我娘完全不應門、不辦喪,像是沒事人似的,他不禁心下留意。」
「當晚,他潛進三合院,還是慢了一步,我娘已在堂廳樑上吊死,廳上還擺著我和我爹兩具屍身。他探我鼻息,發現還有氣,氣若游絲,但還能救……」他笑,滿是嘲弄。「所以我又活了!」
君霽華一瞬也不瞬地端詳著他,好一會兒才嚅唇問:「你爹的冤獄……那是怎一回事?」
「……是為了我娘。」他靜下片刻,五官微微扭曲。「我娘繡功極好,是城內大繡莊的繡娘,那家子的老爺看上她,讓底下人使了計……那晚,阿娘好晚、好晚才回來,臉色白得可怕,我睡不著,躲在爹娘房外的窗底下偷聽,娘一直哭,邊哭邊說,她說得斷斷續續,當時我還太小,有些事不太明白,後來長大全都懂了……她被下了藥,遭人欺負,整個迷迷糊糊……」
一口涼氣竄喉透心,隱隱發寒,她忽地抓住他的大手。「你爹知道後,去報官了嗎?」
「你以為報官有用嗎?」他瞥向她,反握她的手,嘴角嘲弄意味更深。
她怔怔然,有些明白。「……官府裡的人,也被銀子打發了……」
「我爹一告再告,那些人不勝其擾,便想了個事兒栽贓嫁禍,拿我爹下獄。」他下顎微繃。「我不怪我娘,半點都不怪。她不想活,可又會牽掛我,所以想帶我一起上路,一家三口在一塊兒作伴,我不怪她。但,我活下來了,既然老天要我活,就該換別人死。」眼鋒透寒,他還是笑,神情悠遠。
「我跟著胡叔走,跟他習武,還得被他逼著識字,隨他走踏江湖。當時他幫著祁老大做事,這位姓祁的在道上勢力不容小覷,我後來也在他底下待過,有了靠山,就能借勢使力,要想整倒當年欺負我娘、我爹的那幫人,簡直易如反掌。他們在明,我在暗;他們黑,我比他們更黑;他們狠,我能更狠,連死都不讓那些人好死,這才叫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痛快……」
他氣息粗濃,好不容易拉回神智,低頭一瞥,才知把掌裡的柔荑握得都通紅了。他趕緊松勁,沒放開,替她揉著,嘴上卻凶凶罵道:「你是不會哼個一聲、兩聲嗎?痛都不曉得喊,你……真是……」
「寒爺不也一樣?身上帶傷也沒聽你哼個一聲、兩聲。」
「老子怎麼說也是個帶把兒的,喊什麼疼?喊疼的都是娘兒們!你也是娘兒們,該喊就得喊,忍什麼忍?」一語雙關。
啪!有人挨打了……
君霽華絕絕對對不是故意的,她發誓。但……有時真被激著了,他的臉就擱在那兒,常讓她不及斟酌,順手便抽了過去。
她打得並不重,僅是小扇一下,手心拍打他面頰,跟打蚊子差不多勁兒。
「你再試試看,老子就折了你的手!」齜牙咧嘴,狺狺低咆。
她真被牽了魂,教他一挑釁,還真想鬥鬥。
啪!
打完左臉換右臉。
那力道不重,真的很不重,但卻讓寒春緒瞠大兩眼,滿臉的不敢置信,又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你……你,好,算你行,你把老子的話當放屁是吧?老子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你再敢胡來,看我不折斷——」啪!話還沒撂完,又挨拍了。
「寒爺還是折斷我的手吧。」
一隻細嫩手腕橫在眼前,寒春緒被將了一軍,氣歸氣,又有股說不出的心緒……常聽人說,打是情,罵是愛,他被打啊打的,竟、竟糊里糊塗有點發暈,像似挺受用,挺教人心軟,挺……停停停!
他就這麼賤骨頭,非要人打才舒坦嗎?!
「我……要我折我就折?老子是你生的啊?這麼聽話幹什麼?我不折!我、我咬死你!」扣住她的手,低頭「咬」住她的小嘴。
君霽華快被他的雙臂勒昏,只得反「咬」他的嘴,越「咬」越深。
她努力吸氣,耳朵紅得快滴血似的,聽到他夾帶熱氣的聲音敲擊耳膜——
「你還想知道什麼?那兩個小丫頭嗎?沒錯,是我支使的。我老早就看上你,十二、三歲,素顏舊衣已經夠招眼了,長大了必定不一般。我有本事了,自然讓人先去盯緊你,只待時機成熟啊……老子想要就奪,你可別拿什麼情啊愛的往我頭上套!」
她根本不敢再想到那層去。
那曾讓她深覺羞慚,恨不得上天下一道雷,把她劈個粉碎。
她臉皮太薄,經之前那一挫折,更是薄到快透了。
「寒爺放心,我……我不會再說那些蠢話,我、我也沒有喜歡你,沒有情意……」話一出,心頭悶悶抽痛,她極快垂下微濕的雙眸。
屋中陡然一靜。
「那很好!」男人聲音粗礪,磨過喉頭才噴出。「我買你也只是……只是要你,我也沒有喜歡你!」
「……嗯。」
嗯……嗯個頭!
寒春緒脹紅臉,連眼白都浮出血絲。
瞧瞧,他又說出什麼混帳話?!而她……她……
我也沒有喜歡你,沒有情意……
她這話也夠狠,刺得他快失心瘋!
沉著臉,咬牙,他打橫抱起她,又去扳動暗門機括。
「寒爺,我習慣睡北屋。」她略緊張道。「你若習慣睡暗道那端的屋子,可以自個兒去,不用帶著我……」
「我就要摟著你睡!」小噴火。等走上窄窄通道時,他又惡劣地補了句——
「在裡邊做,你比較肯叫!」
啪!暗道裡響起脆響,有人面頰又被「打蚊子」了。
男人這回沒放話威脅,而是發出低沉的、既淫又邪的笑聲。
***
「那他待你很好啊……」
當敏姨東聊西聊地問起寒春緒和她相識的過程,君霽華紅著臉,還是邊烹茶邊把話全說了。從那年她有勇無謀地逃出「天香院」、在小三合院裡「見鬼」,「鬼」最後幫她殺凶犬等等事情開始說起,一直說,說到太湖「鳳寶莊」的重相遇,說到她那個亂七八糟的「奪花會」,連柳、葉兩丫頭是寒春緒派去她身邊的「暗樁」也全都照實吐露,聽完這一長串,敏姨笑得眼彎彎,然後淡淡笑歎。
那他待你很好啊……
……是嗎?她持壺的手不由得一頓,才徐徐將茶注進杯碗裡。
元宵節已過,今兒個外頭大晴,不落雪,冬陽還發善心地露出頭來,四合院內倒是安靜得很,因為寒春緒說那幾隻雪鴿得練練體力,不能肥老在鴿捨裡,於是剛過午,用完飯,他便和胡叔一塊兒放鴿去,而柳兒和葉兒可興致勃勃了,死求活求的,都快揪著寒大爺的褲管不放,寒春緒當真把她們倆刁足了,才答應將兩丫頭也一道拎去。
四合院內只留她和敏姨,她乾脆把茶具搬到簷下,曬著冬陽,喝茶閒聊。
「他當時準是想帶你走,又沒本事保你周全,見你硬要賴在那座小三合院,他心急,無能為力,最後只得把你強押回『天香院』。」敏姨接過茶碗,瞅著澄澈的碧黃色茶湯,臉龐柔和。「他非得把你送到安全之地不可,而在那當下,最能保你平安的,正是你想逃離的地方。」
關於此節,經過這些年,君霽華心裡其實也已明白。
她垂下頸項,思索著,張唇卻無語,最後只是捧起茶碗輕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