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寒春緒的手筆,還能有誰?
只是他從她懷裡挖走雪鴿,再將那發顫的小東西擱進茶籠蓋內,才短短幾步距離,他已耍了花樣,手法之俐落,讓君霽華既驚又疑,不得不服。
別逃……
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將驚疑強壓心底,這兩日,她練舞練得更勤。
「妹子,又在替你撿到的雪鴿理毛上藥呀?」
柔媚的女子溫息在她耳後輕拂,熱熱癢癢的,君霽華側眸一瞅,與一張如用工筆畫細細描繪而出的美顏對上。
一江南北兩朵花兒,各有各的絕妙姿采,若說君霽華是清雅如出水芙蓉,江北名花朱拂曉則是一朵帶刺兒的嬌嬈海棠。
今日是「鳳寶莊」太老太爺百歲大壽,再過兩時辰就該她們倆登台獻藝了,舞過之後,她們會應苗家家主所請,陪太老太爺飲幾杯水酒,說話聊天。
這幾日在一塊兒排舞,初次會面的兩朵名花儘管性情大不相同,卻意外合拍,真真一見如故,話兒越聊越開。仔細算起,朱拂曉長君霽華兩歲,兩人不僅以姐妹相稱,還交換了繡帕。
君霽華小心抱著雪鴿,兩手指尖沾著小紫盒內的藥膏,沉靜道:「坐,我讓婢子幫姐姐倒杯茶。」
柳兒和葉兒在一旁忙著張羅她的舞衣和飾物,她正想喚一個過來,朱拂曉倒揮了揮手,笑道:「茶不喝了,我等會兒也得回我那院落好好沐洗理妝,等著今晚登場。我過來是想瞧瞧你的腿,昨兒個練得過急,你小腿練到抽筋了呢,今兒個還疼嗎?」
君霽華溫馴地搖搖頭。「沒事,泡過熱水已然無礙。」心煩,舞練得更起勁,練得雙腿肌筋都跟她鬧了,是她自討苦吃。
朱拂曉眨著貓兒眼,忽然聳肩一笑,略輕佻地摸了她的嫩頰一把。
「你……」君霽華不解地瞠圓雙眸。
「妹子,你這乖巧模樣跟你撿到的這只雪鴿可真神似,溫順又無辜,讓我這種壞心眼的人瞧了,實在心癢難耐啊!想欺負你,也想護著你,唉唉……你能不能別這麼乖啊?」
……她乖嗎?
君霽華從不這麼認為。
她若想使壞,也是拿得出本事的。
***
前來「鳳寶莊」賀壽的賓客,等的就是這一場。
三日前便搭建好的大平台,江南、江北兩位花主盛妝登場,領著十六位身姿窈窕的小花娘一同獻藝。
平台下更安置著二十四位樂師,絲竹管弦,彈撥吹擊,曲子是新作,舞亦是新編,全出自兩位花中狀元之手,名為「鳳求凰」。
有雙眼一直盯住她,那人藏得極好,但目光燒騰騰的,像要看穿她。
君霽華知道不是她多想。
自一出場,她便有所覺,膚上還因此起了一顆顆寒毛疙瘩。
那個人在四周遊移,讓人瞧不見影,他把她當成獵物一般,牢牢盯梢,盯得她氣息不穩,頭一回在台上感到緊張,但絕非懼場,而是不懂對方意圖,也氣自己定性不夠,如此輕易受到影響。
「還好嗎?」朱拂曉也察覺到她的分神,趁兩人背貼背舞近時,低聲輕問。
「嗯……沒事的。」她閉閉眸,努力將那無形卻霸氣的干擾推出心外。
不能出錯……
她不允自己出錯……
「鳳求凰」的舞步並不複雜,她練得極熟,閉眸亦能精準踏出。
這支求偶之舞熱烈直接,身軀時不時便交纏一起,分開時又渴求對方,她舞啊舞,身姿輕盈欲飛,在台上與朱拂曉一塊兒旋舞。
她的銀白色舞衣層層飄揚,掀浪生波。
朱拂曉則化成一朵月下紫曇,滿滿綻放。
她倆一快一慢、忽快忽慢,在樂聲轉為輕快促急時,兩人急速旋轉,轉著無數個圈,裙發飛蕩,香氣飄浮……
驀地,樂聲緩下,來到舞曲最終、最高潮的一段,跳「凰之舞」的朱拂曉以撩人姿態坐倒,如貴妃醉酒,以背貼地,仰首朝上。
共舞的十六名秀美舞女將兩朵名花兒團團圍在央心,跳「鳳之舞」的君霽華此時單膝跪下,她手中不知何時勾著一長嘴玉壺,只見她仰首含入一口愛酒,指尖挑起朱拂曉的麗容,然後唇微嘛,酒汁便徐徐落下,如絲般縷縷餵進朱拂曉輕啟的口中。
最後這一幕讓主人家和賀客們瞧得如癡如醉,不能自已,一些女眷全紅了臉兒。這舞,到這兒算結束。
「姐姐,我也想使使壞。」君霽華忽地低語。
朱拂曉迷惑地眨眨眼,尚不及說話,微啟的嘴兒竟被另一張柔唇含住!
於是乎,一江南北兩朵名花,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鳳求凰」,嘴對嘴,四片唇瓣纏黏,吻在一塊兒!
眾人目瞪口呆,連伴舞的小花娘也怔了,只有苗家百歲的太老太爺拊掌稱好。
***
那衝動突如其來,該如何解釋?
麗妝未卸,一身銀白舞衣猶未換下,君霽華咬著唇,坐在梳妝台前低眉思量。
在台上的那時,說沒多想,又似乎不是。當朱拂曉輕輕張啟唇瓣時,她想到五年前那個蜻蜓點水的吻,那氣息掃過她的嘴,在她醒悟前便已遠去……然後是低沉、吊兒郎當的語調,故意戳刺她,半鬧半認真地說著——
拿那只信鴿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換一吻,如何?
她想起他有力的嘴緊抵過來的灼熱,想起他的監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一股不馴被激將出來,朱拂曉說她乖,或者,她模樣是乖,但她也能使壞。
既然他盯住她不放,就看個夠吧!
她的舞、她的身段、她的放浪媚行,讓他看看她沒能逃開的這些年,在「天香院」裡都學了些什麼。
「姑娘,那簡直是神來一筆,您最後吻得真好看呢!」柳兒嘻嘻笑,幫坐在銅鏡前的她卸下頭上華麗的鳳形飾物。
「姑娘,往後『鳳求凰』這支舞都得這麼跳了吧?那位拂曉姑娘真夠意思,您俯下臉忽然來這麼一招,她也由著您,絲毫不退卻。」葉兒捧來一盆熱水,把兩盞養在紗籠裡的明火移得近些。
君霽華不知該要歎氣好呢,還是該感激?
說到朱拂曉,人家不僅不退卻,對她這意外之舉還配合得很,朱唇灩灩,順從承歡,那雙野媚的眸子近距離對上她,帶著促狹趣兒,彷彿對她說——妹子啊妹子,多多使壞呀,奴家受得起。
「都歇息吧,餘下的我自個兒來。」她淡淡道,取下沉重的頭飾後,青絲整個瀑瀉而下,如清泉般垂蕩在身後,整個人輕鬆許多,但心緒仍糾結,厘不清。
「姑娘,您的腿還得熱敷。」
「還有啊,姑娘今晚在宴席上幾乎啥都沒吃,肚子不餓嗎?葉兒去請苗家的灶房大娘下碗麵,給姑娘暖胃吧?」
「不用的,我不覺餓。」君霽華朝小丫頭倆微微一笑,接過那塊浸過熱水的巾子。「去吧,別顧著我,等會兒我就睡了,哪兒都不去。」
柳兒和葉兒退出房門外後,她在梳妝台又靜坐片刻,火光在頰面上跳動,銅鏡裡映出的那張雪臉,有些似她,又有些兒陌生。
無情無緒地擱下熱巾子,她起身察看養在茶籠罩內的雪鴿。這鴿兒真的很溫馴,傷著的羽翅被她用絲巾輕輕固定住,它也不掙扎,餵它粟米、黍粒,它會歪著頭,喉中發出咕咕聲,像也通人性。
「不怕……不怕的。」低喃,她輕撫雪羽,撫啊撫著,指尖忽地一頓,一抹思緒如光掠影般從她腦中刷過。
信鴿……
他說這鴿兒是傳遞消息用的,既是如此,那、那「鳳寶莊」苗家這兒……也有他的窩嗎?她記得當年那些人尋到小三合院時,衝著他叫罵,說他狡免三窟,教人繞上好大一圈冤枉路……他那時就懂得變換藏身之所保命,如今的他定然狡兔不止三窟。
心頭發熱,熱泉一股股地冒出。她不懂那個男人,卻因他的再次出現,攪得心魂大亂,已弄不清是氣恨他當年逼她面對現實,抑或……抑或還有別的原因。
宴席散去時已近子時,此刻靜夜寂寂,她像是一抹受到牽引的幽魂,推門而出,走上那一晚白梅夾道的青石小徑。
有些梅花枝椏生得低些,當她走過時,枝頭半開的花兒掃過她的肩身,隱隱的冷香輕散,隨著她柔軟無聲的步伐前行。
這一次,她心無驚懼,梅樹影兒在月光下交疊,她像也融作一體,渾身浸浴在皎潔銀華中,形體淡淡鑲著光,肌膚透光暈,髮絲泛亮,彷彿啊彷彿,她也擁有一頭流泉般的雪白髮,在清月中隨著每一步挪動而蕩漾。
她走得頗遠,比上一次還遠,這條青石板道將她帶出了「鳳寶莊」的宅第。
她佇立在坡上,梅樹成林,一時間她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去。
正自迷惘,突然間啪啦、啪啦一陣響動,眼前雪影團團,振翅飛舞,她定睛一看,竟有十多隻雪鴿。
她再揚眉往前一眺,不遠處似是太湖湖畔,這麼晚了,竟還留著點點漁火,約略一數,該有十多艘漁船,隱約瞧見人影晃動。
心下驚疑,她舉步欲近,傻傻的,什麼也沒多想,哪知才一抬腳,一隻鐵臂已從後頭欺近,緊緊環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涼氣,耳畔隨即被男性再明顯不過的火爆氣息烘得發熱。
「舞得如此盡心賣力,這麼晚竟還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嗎?」
呼吸促急,君霽華壓制不住胸脯過大的起伏。
她其實發著顫,身軀顫抖,方寸顫慄,卻有種模糊的篤定——
這男人不會傷她。
她在他懷中轉身,他沒放開她,雙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霽華強迫自己抬起頭。
清寒月夜中,她望進他的眼,那是一雙闃暗卻又矛盾地爍出輝芒的眼睛,竄著火氣,騰著她無法辨識的情緒……她已不識得這雙眼,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各自經歷了生命的磨練,她變得更安靜無語,他則變得更深沉難解,也更加危險,早就不是當年和她窩在小小三合院內,裝神弄鬼、對她使著壞脾氣的那個人。
她不知為何眼眶發熱,只知心頭緊緊的,繃得難受。
「來這裡幹什麼?」被她那雙眸子瞧得渾身不對勁,寒春緒低聲咆哮。
她不語,心思浮動,僅怔怔望著,像沒看夠他。
「看什麼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這麼一句,讓她嘴角泛柔,緊繃的心滲入酸軟味兒,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氣,忽而問:「我……你……狡兔三窟,這兒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對不對?」小手抵著他的胸膛。「你說那是信鴿,那些雪鴿來來回回傳遞信息,經過訓練後,不能隨意變動地方的,所以你在這兒也建了個窩,是不?」
他瞪著她,眼神凌厲,似恨不得將她拆吞入腹。
君霽華虛弱一笑,淡聲問:「湖上那些漁火是怎麼回事?那些人跟你脫不了干係吧?」輕歎。「別跟我說,你借用『鳳寶莊』這個童叟無欺、幾十年老字號的殼,去掩飾你底下的營生。」
她不清楚他的買賣,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絕非正當生意。當年和他在三合院鬥起來的那些人還曾指控,說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寶。
「我就是借用『鳳寶莊』的名銜,掛羊頭、賣狗肉了,如何?」他壞脾氣道,鉗住她的力道很蠻氣,彷彿忍啊忍,忍到最後再也不忍,決定大爆一場。
該火爆的是她吧……君霽華模糊想著,只是此時見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緒一弛,奇異滋味在胸中攪動。
她不答反問:「你還曾回去那座小三合院嗎?」
「那個窩,老子高興回去就回去。」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這麼說,你是闖出名堂了……當年來為難你的那批人,該都敗在你手底下,他們敗了,你才能自由來去。」
「不只敗了,我把他們全砍了,有的丟進江裡餵魚,有的剁碎了餵狗。跟老子比狠?哼哼,還不夠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嚇唬她,君霽華聽得出,卻也隱約曉得他說的事不全然是假。
喉頭發燥,她潤潤唇,一會兒才道:「他們說,小三合院裡兩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鬧鬼,說那個男孩兒死時也才七、八歲……」她鼓起勇氣。「可是你活著,沒死。你活得好好的,沒被自個兒娘親拖著一塊兒死……」這個謎藏在心底五年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正好我就是個禍害,要死沒那麼輕易。」他冷笑,又一副吊兒郎當樣,說話虛虛實實。
他不想說。君霽華沒再追問,微斂秀眉,淡淡吁出憋在胸中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