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子乾淨整齊,沒有多餘擺飾卻不顯空蕩,所有的物品恰如其分地在它該在的位置上,包含餐桌椅上掛著的那件粉紅色小花圍裙。老實說,方才看見他若無其事套上它的瞬間,她真的呆了。
「這是他的喜好嗎……」
「嗯?你指這個?」何嗣弈回來,剛巧聽見她正盯著那件少女風格的圍裙喃喃自語,相較於方韻禾不小心說溜嘴的窘態,他反而顯得磊落。「這是我兩個弟弟送的,我想丟了浪費,不如拿來用。」
當初老弟送圍裙當喬遷賀禮時,他也曉得這是弟弟們不滿他搬出老家獨居的小小抗議,可他一個人住,既然沒人看到,那用什麼不都一樣?
「女孩子最好多吃一點紅豆,你的臉色太白了。」
他把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端至她面前,赭紅色的湯汁冒著氤氳熱氣,紅豆特有的甜蜜氣味瀰漫,方韻禾看著那一碗湯,還沒喝下肚,便已經覺得暖了。
「你好厲害喔……」她不可置信,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她壓根兒想像不到他身上居然藏有這麼多才能,他甚至給她一種工作上精明能幹,實際上卻是生活白癡的錯覺,可她現在知道,真正的生活白癡是她。
「從小照顧下面兩個弟弟,習慣了。」何嗣弈雲淡風輕,完全沒有透露這是犧牲了多少青春歲月換來的。同儕放學後相約打球,他不能去;別人在開心玩鬧的時候,他卻忙著背負家務……儘管也曾為此不平,可那終究是他的選擇。
「而且久而久之下來,倒也成了一種樂趣。」說真的,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完全OK,別人的質疑在他眼中看來只是可笑、有趣、沒有意義。「可惜這樣的『樂趣』,我的前女友不太欣賞。」
「咦?」
大概是氣氛太放鬆了,何嗣弈不期然地提起了自己的事。他吁了口氣。「她覺得一個男人不該做這些,所以她在的時候,我很少下廚。」
「那那那……太浪費了吧?」放著這麼好的廚藝不用,簡直是暴殄天物!「你指的前女友……是上次甩你巴掌的那個?」
她的反應完全不加修飾,可何嗣弈並不以為意。「嗯,我們交往很久,不過很遺憾,我們想要的東西已經不同了。」
他像一株老樹,喜歡安安穩穩地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繁衍枝葉,可顯然她並不是。
何嗣弈並不介意外人的看法,他深知自己不「弱」,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他並不認為事業成功就是圓滿的人生,從小看父母為了自家公司的事爭執不下,最終離婚收場,他深深領悟所謂的幸福快樂,並不會從存款簿裡的數字和報出去的頭銜得到。
所謂的人生,應該還有更多更值得品味的事。
「所以……你不喜歡她了?」
「誰?」
「那個……你的前女友。」問題一問出口,方韻禾只想咬斷自己的舌。知道答案又怎樣?他愛也好,不愛也罷,她都不可能做什麼……想著想著便沮喪,可更沮喪的是即使明知如此,她還是想聽到他不愛了的答案……
畢竟有時候,情人分手未必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太多因素使他們不適合在一起——她就是這樣。
「我——」何嗣弈怔住了。他愛嗎?不愛嗎?基本上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不問自明。只是,對方還是伴隨他走過一段歲月的女人,即使感情早已不再,他也無法在他人面前絕情地回答:不愛了。
「哇,湯裡有湯圓耶!」過分的沉默令她窒息,方韻禾忽地驚呼,刻意轉移話題。她真的問了一個蠢問題,見他沒回答,有股不曉得該鬆一口氣或是難過的感觸湧上,嘴裡嘗的分明是甜的,喉嚨深處卻溢滿了苦澀。
她的喜歡……從不是快樂的。
分明是喜悅的口氣,可她的表情太悲傷,刺痛了何嗣弈的眼。他心一緊,忽然有股衝動想給她一個真實的答案,問題是,這又能代表什麼?
他有些迷惑了。
「方小姐……」
下一秒,一股欲嘔的感覺讓方韻禾摀住嘴,像是想到了什麼極不愉快的事……
何嗣弈覺察到她的不對勁。「怎麼了?」
他下意識伸手探上她額頭,方韻禾嚇一跳,瞪大眼,猛然起身,偏偏人還坐在椅子上——
「小心!」
「砰!」椅子倒在地板上的聲音好響,何嗣弈健臂及時撈住她,鬆了口氣。「你沒事——方小姐?」
「放、放開我……」
「方小姐?」她額上滿是冷汗,臉色慘白,嬌弱的身軀直發顫,好似被什麼給嚇著了,但很明顯不是剛才的「意外」。她這副模樣太過異常,何嗣弈眸底泛現擔憂。「你怎麼了?」
「我……我來洗碗。」她撇開頭,退後一步,可身體的顫抖仍止不住。她抱住冒出疙瘩的手臂,極力催眠自己:冷靜下來,拜託冷靜下來……
何嗣弈皺眉。白癡都看得出她狀況不對。「那不重要——」
「不要過來!」這一吼,方韻禾幾乎用上所有力氣。「拜託……」
那四個字很大聲,震得何嗣弈幾乎要以為自己耳鳴了。
但接下來的乞求卻又是那般無力……他瞅著她,明白她眼中浮現的恐懼不是假的,所以,他沒再靠近。他只是不懂,剛才兩個人還同桌吃飯,現在她卻露出極端排斥的態度……他喉頭一緊,知道自己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況且她這樣反常並非第一次,先前兩次他沒問原因,畢竟那是個人私事,他並不打算涉入太多,可這一次……他很在意。
「是什麼原因?」
他的語氣平穩,並非強迫,卻給人一種非回答不可的感覺。方韻禾抱著肩膀,明白現在已經不是可以用「被嚇到」敷衍過去的狀況……算了,說出來吧,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不可能的,喜歡了又能怎樣?假設坦白一切可以讓這個男人從此與她保持距離,也不錯……
「我有接觸恐懼症。」說出口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容易,她口氣好輕,輕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但不是每個人都會怕,我只怕……男人。」男人之中又分成小孩和老人,原則上,她怕的是近似「那個人」,會給自己造成傷害的存在……
「如果只是面對面、說說話沒關係,可是……一碰到就不行了。」
她垂下眼,扯了扯唇,腦中浮現小時候不堪的回憶——那個人總是能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折磨她……每一次被打的痛楚都像是熱鐵烙膚,鮮明清晰得恍如昨日,不需回想便能佔領她的意識。
所以,她逃了。
逃到這兒來,換了工作、電話、地址等所有能夠聯繫她的一切,可即使如此她還是怕,每一次看到手機有不明來電便嚇得不敢接聽,只是門鈴響起,都會震得她渾身一顫,行李只拆開不得不用的那些,因為她得做好準備,隨時逃跑……
「我真的很怕……」
她沒有哭,只是蒼白著臉,抖顫著細弱的肩膀。
何嗣弈靜默地瞅著她,明顯感受到她身上那股難以言喻的深沉悲傷。一個女人會變得如此害怕男人,其中的原因只有幾個,但不論是哪一個都教人不愉快……何嗣弈只是想像,都覺得像有人掐住了自己,難以呼吸。
氣氛忽地變得窒息,他退後一步,方韻禾垂首,沒抬眼,卻感覺到他的遠離。
果然,他一定也覺得她很麻煩吧?
過去不論喜歡上誰,都是這樣的。她不敢讓男人碰觸,自然不可能牽手、擁抱、親吻,再進一步更是想都別想。曾經有個人溫柔地說他願意等她,她相信了,但問題是誰能有那麼好的耐性,可以等她一個月、兩個月……一年,甚至也許是一輩子?
「其實……你並不喜歡我吧?」對於對方的質問,方韻禾從不打算辯解。畢竟她無法、也沒有權利絆著任何人。
這樣的她,無論如何都不該喜歡誰的……
「抱歉,勉強你了。」
「……什麼?」
「我知道你不想說……我不該要你說出來的。」
有時候,光是說出口便是一種傷害。何嗣弈感覺得出來,眼前的她正承受著那種痛……
「對不起。」
他的致歉真心真意,沒有任何敷衍。他神情未變,可內心震盪。這個小女生究竟背負了多大的苦痛?
方韻禾一臉迷惑地抬起頭。他注視她的方式出乎意料地平靜且有力,他沒多說什麼,只是用正直的目光清洗她身上的痛楚,接納一切。
她再也無從抵禦,一股酸澀驟然湧上,終於變成了淚,淌落下來。
「不是你的錯……你不用道歉……」
這個男人,太溫柔了。
他過分的體貼使她全身上下都感覺痛,心口擰成一團,淚水再也止不住。「明明就不是你的錯……」
何嗣弈沒有說話。
他只是穩穩站在那,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他想幫她。
這樣的念頭在腦中自然浮現,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有生以來第一次,無能為力的感覺兜住他,他甚至吐不出一句可以讓她好過的安慰,也無法靠近她,給她力量。
有時候,對真正傷痛的人而言,言語是不被需要的。
因為言語無法療傷止痛,有時甚至令人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悲哀。所以,何嗣弈只能站在那兒,很溫柔很溫柔地凝視著她,代替自己無法給予的擁抱。
即便是這樣,她便有了一種被救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