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嗣奔沉默地看著電腦螢幕,長指鍵入另一個名詞:創傷症候群。
搜尋結果很快出來,他選擇了,其中一個頁面上寫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主要是指一個人因外在某些事物而產生強而有力的主觀反應,再經驗出創傷事件,嚴重者則會對事物失去興趣、與人產生疏離感,情緒麻木、警覺性增加、驚嚇反應強烈……
他一樣一樣看過,想起她種種害怕的模樣,以及偶爾流露出來的厭世,眉頭不自覺鎖得越來越緊,因為上述那些症狀她都有。
「咦?你還不下班啊?」晚上七點半,溜上樓小憩一會兒的薛問樊看到素來準時的何嗣弈仍坐在位子上,不禁嘖嘖稱奇。「你不會在看A片吧——這什麼?創傷症候群?」
何嗣弈受不了地瞥他一眼,關掉瀏覽器準備離開,可腦中縈繞的卻滿是方韻禾的事。他歎了口氣,不否認自己就是放不下她——那個與他弟弟同齡,卻獨自住在那種完全沒生活感可言的屋子裡,吃著便利商店的便當,不會照顧自己,荒涼得令人見了不忍的女人。
看見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嚴肅神情,薛問樊猜想大概與他剛查詢的東西有關,於是說道:「這麼說來,我好友的女朋友似乎也曾有過這種情形。」
他這句話馬上抓住何嗣弈的注意。「是怎樣的情形?」
「跟上面寫的一樣啊,對人不信任,害怕與人碰觸,碰到一點點都不行喔!虧我朋友有那個耐性。」換成是他,光想到牽手就要等一年,接吻上床更是下輩子的事,唉,只怕再多的熱情都要灰飛煙滅了啦。「他們磨了很久,那女的才慢慢接受他。」
「用什麼方法?」
「嗄?」
「我是問……你朋友用什麼方法才讓他女友接受?」
「呃……」薛問樊不自覺後退一步。兄弟啊,你知不知道你臉上表情很恐怖?「就……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啊,但我朋友有先去打聽她身上發生過什麼,畢竟這種事叫當事人自己說,太殘忍了。」
說得沒錯。
「難得從你口中聽到人話。」拍拍同事的肩,何嗣弈少見地認同他的意見。那天只是要她承認自己害怕男人接觸的事,她就像用盡了所有力氣,若還要她講出來……光是想像,他都覺得不忍了。
假如可以,他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再回憶起來。
他不顧薛問樊在後頭的抗議,自名片夾內翻出一張名片。當初,她曾以一種暗示的口吻表示,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call她……
也許,現在就是那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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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內。
打扮入時、長相妍麗的方齊菡一出現便擄獲不少男性愛慕的眼光,可她甩都不甩,筆直走向吧檯,很快便找著那個沉穩如山的身影。
她拍拍對方肩膀。「不好意思,等很久了?」
「不會。」他起身,禮貌地替她拉開座椅,等了快三十分鐘,神色卻沒有任何不耐。
嗯,確實是一個好男人。方齊菡大方入座,儘管幫堂妹搬家時和上次都稍微打過照面,可現在終於抓到機會能仔細打量,方齊菡不禁在內心讚歎,這個男人長得真是很好看。
好不好看並非重點,長相不錯的男人方齊菡早看到不想看,重點是他身上那種如山石一般靜默安穩的特質,完全不同於時下男人的毛躁,只是這樣坐著,方齊菡便有種受到保護的感覺,好似天塌下來也用不著害怕……唉,堂妹,看來你這次的眼光真的不錯喔。
「找我出來,是為了韻禾的事?」
何嗣弈並不意外她會猜到,索性單刀直入。「我想知道在她身上發生過什麼事。」
哇,好直接,連個開場白都沒有。方齊菡迎視男人,在他炯黑眸底看見了堅定。她菱唇一勾。「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對我有好感呢……唉,我好失落喔。」
嗯?何嗣弈一愣,是這樣嗎?「抱歉。」
兩個字明白昭告他完全沒那心思,方齊菡喝水的動作一頓,沉默了好幾秒,終於忍不住爆笑出來。「噗哈哈哈哈——你當真嘍?我、我只是在開玩笑……」她止住笑,正色地咳了聲。「好了,我不鬧了。」
看得出這個男人感興趣的只有關於小堂妹的事,方齊菡一陣欣慰,她歇口氣,接過酒保端來的酒,忽地斂容。「現在容我直接一點問:你是韻禾什麼人?為什麼想知道她的事?」
褪去剛才那副嬌態,方齊菡眼神變得凌厲,這個男人想知道的是她堂妹最私密也最痛的事,一般來說,她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可這個人……也是讓韻禾心動的人。
「假若你只是好奇,我想我們現在就可以回家了。」
眼前的女人完全不讓他迴避,可她問得也對,他是方韻禾什麼人?為什麼現在他會坐在這裡向另一個人探問她的隱私?他不是一向最不喜歡私自踏入對方的領域?
但事實是,他仍坐在這裡,沒有離開的打算。
「我想幫她。」吐口氣,這是他的答案。
「喔?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就是覺得不能放著她一個人不管。」他搖搖頭,毫不猶豫說出這一句話。「她的父母呢?知不知道她的情況?她這樣……多久了?」
「嗯,有好一段時間了。」方齊菡晃了晃手中酒杯。他說他不知道,但給她的感覺並非是迴避。該不該告訴他呢?當初給他自己的電話,就是揣想或許有一天他會來問韻禾的事,而如今他真的來了,是不是代表他對韻禾……也有一點點動心?
方齊菡反覆思量著,但在迎上何嗣弈堅定目光的瞬間,她歎了口氣。
「OK,接下來的話,你就當作我喝醉了,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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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是三明治,星期二是御飯團,啦啦啦、啦啦啦,肉鬆鮪魚照燒雞肉小龍蝦,要選哪一個?」
嘴上哼著奇怪的歌,方韻禾站在便利商店的冷藏櫃前選著今天的晚餐。
但無論怎樣瞧就是提不起胃口,連平日看到在架上都會大喊「Lucky」的炸蝦飯團也一樣。想不到才一餐而已,她的嘴就被養刁了……
可是那個馬鈴薯燉肉香香甜甜的還有水果香,高麗菜多汁鮮美、爽脆可口,蝦仁韭菜烘蛋滑嫩得入口即化……喔,停停停,她不能再想下去了,還是解決肚子裡的饞蟲要緊。
「謝謝惠顧。」在店員制式而不帶感情的招呼中,方韻禾提著塑膠袋走出商店,就在這時看見了馬路另一頭的身影。不知怎地,那抹身影好熟悉……
像是心有靈犀似的,他那雙隱在夜色中的眼眸在街燈下亮起,看見了她。兩人隔著一段距離無言凝視,氣氛忽地變得有些奇怪。夏夜悶熱,她熱出了汗,感覺四周溫度驟然上升了好幾度。
怎會……這麼巧?而且,他看她的方式……
方韻禾說不分明他那樣的目光代表什麼,只覺得心口撲通跳著,緊張莫名。
何嗣弈爍亮的眼定定注視她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她手中的提袋,形狀堅毅的眉不認同地擰起,他走了過來。
方韻禾臉上彷彿冒出熱氣,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孩子,下意識將便利商店的袋子往身後藏,但已來不及。
「又吃這個?」他語調好平好靜,聽不出情緒起伏。
可她仍舊感覺到了他心裡的不贊同,低垂著腦袋不敢看他,好不容易張嘴,說出的話卻好像在撒嬌。「沒、沒辦法啊,我一個人,不知道要吃什麼……」唉,她的意思不是希望他煮給她吃,她真的沒那個意思,她發誓。
何嗣弈沒接話,兩人站在夜燈下奇妙地對峙,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肩膀,是那麼瘦弱嬌小,忽然,方齊菡不久前的話語在他腦中響起:「她就連夏天都會穿那種熱死人的衣服,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她身上有疤。」
記得那時他聽她這樣說,很震撼。「是誰造成的?」
「她爸。那個人酗酒又好賭,一沒錢就會打我嬸嬸出氣。韻禾總會搶先擋在自己媽媽面前,最後就是兩人一起挨打。」她歎了口氣。「後來嬸嬸終於受不了離家出走,韻禾就變成了她爸唯一的出氣筒……長久下來,任誰都承受不住。」
方齊菡至今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小堂妹時的情景。
他們兩家住得遠,加上叔叔又是那個德行,可說是幾乎沒往來,直到那天她父親接到社會局通知,瞭解狀況後去將韻禾接回來。那時的韻禾已上初中,可瘦瘦小小的看起來像極了小學生。她站在那兒,渾身是傷,卻面無表情,連哭都不懂得哭……
「她這樣的症狀持續了十幾年,我們也給她找過醫生,可沒辦法,只要那個男人仍活著的一天,她就忘不了……這次她搬到你隔壁,也是因為她爸又開始變本加厲。」
她後來回去拿存折時不小心被父親給堵到,費盡氣力才逃離……隔天她告訴她這件事,第一句話竟不是抱怨,而是——
「還好,只是一巴掌。」
方齊菡心疼著,比了比自己的手腕,決定告訴他一個秘密。「她這裡有一個豌豆大小的疤痕,那是被煙蒂給燙的。」
何嗣弈難掩震駭,不敢置信。
「她從不喊痛,也從沒在我們面前罵過她爸,甚至是丟下她的媽媽……我很想幫她,可畢竟能力有限。」方齊菡看向他,目光多了絲微小的期待。「現在你知道了,你能為她做什麼?」
是啊,他能為她做什麼?
方齊菡的疑問在他腦中兜轉,他不知道,只覺胸口蓄積了一股極沉極重極窒人的情緒,她嘴角的瘀青雖然淡了,可痕跡仍舊存在,一如她身上的傷口,不論有形無形,它們都已深入她的骨髓,伴隨她一同呼吸……
「嘴上的傷搽藥了嗎?」
「呃?」不料他沉默許久問的竟是這個,方韻禾下意識地撫上嘴角,似乎仍可感受到那抹痛楚。「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傷……」
她的眼神再度流露出一股灰暗,街燈也無法照亮她那失去溫度的眼,何嗣弈心一緊,可注視她的目光卻熱切得驚人。他炯黑的眸泛出一股柔,柔得像是明白了一切而顯得有些悲傷。
方韻禾被他這樣瞅著,呼吸一窒,莫名產生了一股欲哭的衝動。
為什麼這樣看她?她不懂,但直覺告訴她,不要懂比較好,所以,她選擇沉默。
「還痛嗎?」
她搖頭。
「如果還覺得痛,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告訴了他之後又能幹麼?何嗣弈也不明白,但或許只要她願意說出來,讓他分擔一些,哪怕是一點點,都能化解他胸口這股纏繞得近乎鬱悶的痛楚吧?
「來我家吧,我弄東西給你吃。」
他開口邀請,但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肯定句。
他往前走了幾步,發覺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不禁轉過身來。
方韻禾站在路燈下,睜著那雙迷惘的眼,她像是迷惑,為什麼他可以對她這麼好?甚至,用那樣柔軟的語調問她:痛不痛?
「我……我沒事。」顫著唇,她艱辛地吐出這句話。夏夜裡,豆大的淚珠無預警地自她眼眶滑落,晚風襲來吹涼了她的臉,她知道,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泣,分明不想這樣博取同情,可淚意一旦湧現便再關不住,她只能放任——
「我真的不痛,因為……我是代替媽媽被打的……」她近乎無意識地吐出這句話。
何嗣弈沉默了。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淚水,可以如此地教人痛徹心肺。她的哭泣太平靜,麻木而空洞的眼中,淚水像是自有意識地一顆一顆滑落,沾濕了她的襟口,彷彿連街燈都感染到了她的悲傷而忽明忽滅。
現在的方韻禾回到了六歲,那時候的她,分明是這樣幼小而需要保護,可她卻選擇了挺身而出,為了保護媽媽……
他走過去。
網路上的資訊寫著他應該要支持並接受她表達情緒,甚至可以給予適度的撫觸跟擁抱,可那些理論性的東西在他腦裡晃眼即過,他只是憑著本能,純粹地想這麼做而已。
何嗣弈伸出手。
緩緩地、慢慢地,怕驚擾了她般地,似乎用了一世紀的時間,輕觸她柔弱的肩,直至感受到她驚怯的顫動,他停下來,語調輕柔,卻也堅定。「我不會傷害你。」
僅只是這樣一句保證,方韻禾本來緊繃的身體逐漸鬆懈下來。
何嗣弈察覺到了,露出微笑,將手移往她的臉,那抹濕漉的觸感沾染到他手心,彷彿帶著點刺痛。他抿唇,極力壓下擁她入懷的衝動,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肩,給她一個很輕很輕的擁抱。
方韻禾的額抵上他厚實的胸,隱約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好像是衣物柔軟精的香味。這樣的反差令她一時想笑,可她奇異地哭了。
從幼時開始一道一道箍上的鎖,在他那句簡單而真摯的話語中化作無形,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句不要難過、你可以哭之類的安慰,而是真正給她一個足以放下一切痛快哭泣,也不會受到傷害的地方——
方韻禾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哭泣,也從不知道人的體溫可以讓人如此安心,像有一道暖流自兩人接觸的地方注入,兜圍住她,她的表情不再冰封麻木,終於能夠自然而然地哭泣。
在這個她喜歡的男人懷裡。
何嗣弈攬著她,任她淚水盡情流淌,她的悲傷感染了他,使他也跟著感覺疼痛。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分明該是一片混沌的狀況,可他的思路和他的感情卻異常清明。
哭泣的她在他懷中,竟是如此地震盪著他的靈魂。
他放不下她。
這不單單只是身為長男愛照顧人的天性犯了,何嗣弈向來清楚自己要什麼,現在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