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秧秧接掌了父親的公司。
那天她的結論是,她和白聿鑫必須劃下句點。
並且,在他尚未提出分手之前,先一步說再見,這樣她就不會輸到連自尊都不剩,她是對的,女人要獨立自主,才不會教男人年輕,而有事業,才有本事把男人當點心。
於是,她帶著行李回到向家老宅,開口對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願意讓我接掌你的公司嗎?」
向意庭剛從睡夢中醒來,傻過半晌。
「你肯把公司交給我經營嗎?」她加重口氣再問一遍。
他想了好一陣後,問:「你知道當空降部隊會很辛苦?」
她咬牙。「我不怕。」
看著和自己很像的女兒,他笑了,「好,我把公司給你,但條件是,你必須搬回家裡。」
她二話不說,同意。
這個月,她每天都在戰爭,和公司裡的老員工戰,也和自己的心戰,她不害怕孤立無援、不怕處處受排擠,只怕午夜夢迴時想起那個男人,晨起,發現淚濕枕畔。
白聿鑫天天到她家裡吃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到最後,乾脆躲開晚餐時間,刻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但那個固執男人還坐在沙發裡等,看見他,她不打招呼,直接轉身回房。
江緋琳的事情水落石出了,那些照片是和她曾經交往的某個男人散佈出去的,不是她,他錯怪人。
所以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是高道德男人,做錯事一定會道歉,所以他是來道歉的,很可惜她是惡女,就是不給他機會開口,不給他的良心台階下。沒錯,她是小人。
至於公司,她對張大哥、老李、小蔡和菜鳥先生挖角,讓他們在身邊幫自己,再加上父親的隨時提點,她很快地順利接手。她與父親的接觸也從這裡開始,他們一天天慢慢找到兩人過去的感覺,她依然是父親眼底的驕傲,而父親的睿智與經驗,讓崇拜回到她心間。
辦公室門外傳來輕叩聲,她知道是誰,喝口茶、笑臉掛起,上衣整整,正襟危坐。「請進。」
「董事長,這份文件請你過目。」曹經理把卷宗送到她桌上。
曹經理跟了父親幾十年,年紀還比她爸爸大上幾歲,當年胼手胝足走到今天,她沒想到他是背叛的那個人,而他也沒想到,董事長大位竟然會落在這個小女生頭上,他們都對彼此怨憤,只不過曹經理的不耐寫在臉上,而她掛著適意笑臉。
向秧秧把文件夾打開,看了幾眼,合上,這份昨晚她已經看過了,笑眼瞇瞇,甜得彷彿眼底含蜜,對曹經理說:「曹伯伯,您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沒錯,你不應該用張伯任,他什麼都不懂就馬上接主任,結果呢?你有沒有看到,公司失去了好幾個案子。」他怒氣沖沖。小丫頭坐在他頭上也就罷了,連一個小業務員都能管他,這算什麼?
她笑得更璀璨了。若不是張大哥,她怎能知道他在背後干了哪些好事?那些被搶走的案子,全是他動的手腳。
他在外面成立公司,趁著這半年父親的健康亮起紅燈,開始竊取公司的情報資源,並試著掏空公司,幸好,他無法一手遮天,公司裡還是有人對父親忠心耿耿。
「曹伯伯,別生氣,我們一一討論這些案子被哪家公司拿走,總要搞清楚誰是對頭吧。」她笑著把電腦螢幕轉到他面前。「晉企?曹伯伯,你有沒有聽過這間公司?從去年底到現在,一、二、三……它拿走我們十七個Case耶,不知道是誰在和我們作對哦。」
曹經理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沒想到小丫頭這麼精明。「我們公司沒有競爭力,自然會被別人比下去。」
「曹伯伯說的有道理,不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覺得弄清楚是誰在扯我們後腿也很重要啊。幸好,這裡有人剛傳了份資料過來。」她打了幾個鍵,找出她要的東西。「喔哦,會不會是同名同姓啊?曹磬霖……他好像是曹伯伯的大兒子,對不對?」
說完,她仍然眉眼彎彎地笑看著曹經理,而他已經嚇得滿身大汗。
「是、是同名同姓,我兒子還在美國拿博士學位。」他支吾道。
向秧秧搖頭,失笑。「親愛的曹伯伯,如果我能查到曹磬霖,怎麼會不把他的祖宗八代順便查一查?曹伯伯,兩條路你自己選,我不逼您。第一,自動離職,那些Case就當公司送給你的退休金,第二,我在法院認識一些朋友,他們給我不少很好建議,但我想……曹伯伯大概對那個沒興趣吧。」
「你!」她還是笑,越是笑得明亮,他越心驚。他同意了,這個丫頭不簡單,是標準的笑面虎。
一面把電腦螢幕拉回去,她一邊說:「有什麼事找張主任談談吧,他會給您良心建議,哦,我忘記了,曹伯伯沒有良心的,不然怎麼會在老友生病時趁火打劫?呵呵,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明天開始,大樓管理員看見曹伯伯出現,會自動報警抓人。哦,對了,您辦公室裡的東西,除私人物品,什麼也別帶走,會有人陪曹伯伯打包,就這樣嘍,您忙,不送。」
說完話,她再也不看他半眼,而曹經理雙目冒火,狠狠盯住她,想用眼光殺人,可惜內力還沒練到那種境界。半晌,他氣憤不已,轉身離去。
門關上,向秧秧抬起眼、喘口氣。這是第一顆惡瘤,接下來,她還有好幾個刀要開……
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御心的《古木古風》,那是一本木雕集,她很喜歡它,不明所以,每每心煩意亂,打開這本冊子,注視裡面的木雕,就會讓她心平。
作者的名字了取得好,御心、駕御自己的心,看著它,她努力御心,然而這回,御心、聿鑫,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撫過書頁裡面的木製風鈴,她閉上眼睛,緩緩吐氣,彷彿間聽到風穿過木片,叩叩叩的輕響聲音,然後,她想起那個木製搖椅,想起風吹過樹梢帶來的絲絲涼意,也想起那雙製作搖椅的手……
內線響,她張眼。
「董事長,有位白先生要找你,可以讓他進去嗎?」秘書小姐問。
「不可以,我現在很忙。」她的心尚未被駕御,仍然需要時間整理。
「可是……」秘書小姐猶豫。
「可是什麼?」
「可是前董事長打過電話來關照,要我務必讓白先生進去,說白先生馬上要出國了,出國前一定要見董事長一面。」
要出國了?身邊帶的是誰,江緋琳嗎?沒錯,一個事業蕩到谷底、再也爬不上來的當紅女星,確定需要出國走走,躲避媒體。
那麼他來要做什麼?把兩人之間做個了結?好啊,來就來,誰怕誰!反正,她已經先轉開頭了,不是被拋棄。
再次深吸氣,她說:「請白先生進來。」
十七秒鐘,他進門,而她假裝專心看電腦螢幕,手指頭亂敲亂打,打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
看著她,白聿鑫知道她在虛張聲勢。好無奈,愛上這麼驕傲的女人是自討苦吃。
抬眼,向秧秧笑得很虛假。「白先生,找我有事嗎?」
她瘦了,接下那麼大的公司肯定很辛苦。歎息,他走到她桌旁,瞄見那本木雕集,心疼陣陣。「談談吧,已經過去一個月,再生氣也該消了。」
「生氣?不會吧,白先生,你誤會了,我沒生氣。」她笑得張揚甜美。
拉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他想,他們要談上好一段時間。「你應該生氣,因為我誤解你,照片不是你散佈的,可我硬說是你。」
「小事一樁,誰沒被人誤解過,笑笑就過去啦。」她說得很大方。
「沒錯,笑笑就過去了,但有許多事還是要當面說開比較妥當。」她聳聳肩,搖頭,笑道:「隨便。」
「第一點,我沒有再度愛上江緋琳,對我來說,她已經過去,現在的白聿鑫愛的是向秧秧。」
她嗤笑,不相信。那天是誰十萬火急趕到對方身邊?是誰不理會她的威脅?若不是太有感情,誰會推開新情人,飛奔到舊情人身邊?
「那天時間急促,很多事情沒辦法解釋清楚,現在我要講明白。」
「有什麼好講的?」
「當然有,我生氣你,是因為誤解你做壞事。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逛超市,一個小孩多吃了幾口試吃,讓服務員破口大罵,你很生氣,竟然大聲嚷嚷,「你們賣過期的東西,都長霉了還拿出來給小孩子吃,要是拉肚子你們負不負責?」當眾讓那個服務員下不了台。」
她記得,那天她鬧到經理出面打圓場,還保證會開除那個服務員。
可是回家一路上,他氣到不肯跟她說話,那件事她反省過了,好吧,她是有一點點超過,可是小孩無辜啊!
「那是他應得的,何況散裝食物醒來就有危險。」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服務員會不會有一個生病的母親,他很想專心照顧,卻因為要工作賺錢,不得不讓母親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病房裡?有沒有想過,他破口大罵不是因為性格脾氣不好,而是因為心情很糟、一時失控?」
「哪有那麼剛好的事情,又不是寫小說。」她抿抿唇。
「如果就是有呢?」他篤定地回望她。
「你……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聘他到我父親的公司裡上班。他的母親在等待心臟移植,而他根本負擔不起手術費,他是個孝子,卻不能在母親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好好侍奉在旁,很氣恨自己沒出息。」
「……然後呢?」
「我承諾幫他負擔醫藥費和生活費,等他母親病好出院,他再到公司上班,但他母親始終沒等到一顆作健康的心臟,在上個月過世了。辦好喪事後,他就到公司來上班了。」
他果然是大好人,不像她這個壞蛋。低頭,狡辯多話的她,第一次覺得沒話可說。
「緋琳的事也一樣,你闖了禍、我就得收拾,如果我愛你、要負擔你一輩子的話。那天,緋琳情緒不穩,她想自殺,你們兩個在某些性格是相像的,都固執驕傲、都對事業有著滿滿熱忱,也都是說到做到,不管後果的那種人,我怕她真的自殺,怕她的死成了我們之間的遺憾,而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因為我愛你、我要你,不只是一小段,我要長長遠遠、一世一生。」
他愛她?怎麼可能……他只是、只是……是什麼呢?是讓她牽腸掛肚、徹底失眠的男人?是害她駕御再駕御都無法御心的男人?是她說過千百次「幸好」、「沒關係」、「無所謂」,卻沒辦法真正「幸好」、「沒關係」、「無所謂」的男人。
「錯,你明明很愛她,她對你那麼壞,你也不說她的壞話,如果不愛了,你不會這樣挺她。」她硬是強辯。
「剛好相反,愛恨是一體兩面,會恨是因為愛仍未舍下,而不愛了,就不會再恨,你會恨一個從身邊走過的陌生人嗎?就算他踢了你一腳。」
「那不一樣,你甚至還留著她的手機號碼。」
「在認識你以前,我氣她、怨她,雖沒說出口,但我放任自己孤僻,放任自己不相信人性,我留著她的電話來提醒自己曾經怎樣被一個女人背棄,也提醒自己應該對美女過敏。
然後,我認識了你,你說不要讓我變得可憐,你說只要一個吻就可以安慰你的心,我先愛上你誇張逗趣的表情,再愛上你的手藝,漸漸地,愛上你的人、你的心。
對她,我在不知不覺間放下,刪不刪電話號碼已經不重要。你弄錯了,我不是挺她,而是因為不愛,便失去氣怨懟的力。」
「……不恨是因為無愛?」她喃喃重複。所以她氣恨父親,是因為心中的愛無法割下,即使他對她們做了壞事情?
「對,我愛你,才會氣你,氣你不善待自己,憤怒是變相地把別人的錯誤拿來懲罰自己,你不需要為了我去對付緋琳,她要嫁給別人,我無所謂,她要和幾個男人劈腿,我不在乎。如果淫照事件不是你出的手,我只會當個旁觀者,但那天……很抱歉,我把你很久以前的玩笑話當真,我應該查證的,不應該貿然出手,以至於引發後來的誤會。」
她點點頭,心裡滿是說不清的感受。
他說愛她,要負擔她的一輩子,他不要一小段,要長長遠遠……都是一些她平常嗤之以鼻的鬼話,怎麼現在聽來,倍感親切?
「你老說愛情只是一段,我不反駁你,並不代表同意,我想給你更多的時間,讓你親眼看見我的表現,你會慢慢發現,其實錯誤的愛情只是一部份機率,不是每個人的婚姻都以悲劇做為結局。
我這種人是,要做就做到最後、做到最好,在我決定你當女朋友那天起,就同時決定我要負責你的一輩子,除非你不要我,不然我會牽著你,一路走完我們的人生。」
滿滿地,溢出喉嚨的是幸福甜蜜,因為他說了一輩子,說他會做到最後、做到最好。向秧秧念頭動搖,恍惚間,看見一對酷似他們的年老夫妻。
「我母親不只一次問我,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三十了,已經到適婚年齡,但你還小,再加上你對婚姻的不確定,我從不拿這種事來勉強你,但你對分離的不安已經太嚴重,嚴重到一點點爭執便扭頭就走,連把話說清楚都不肯。
你是不是想著,先說分手就先贏?你是不是認定我一定會回到緋琳身邊?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天底下的男人都沒信心?
這次,你把我嚇到了,你不介意和我冷戰一個月,我卻不能容許這種事情再度發生。記不記得你告訴過我——世界上,哪個人沒碰過幾件悲慘的事?女強人小姐,你敢不敢賭?」
「賭……什麼?」她傻傻地應和。
「賭你看人的眼光。你說過,我是一個很好的好男人,有勇氣你就和我對賭,賭我這個好男人能不能愛你一生,守護你一輩子?」
他沒等她回話,放下手上的紙袋,繼續說:「未來十天,我要到美國出差,我不打電話給你、不和你聯繫,你好好利用這幾天想清楚,如果你敢賭,就穿著這套小禮服、帶好身份證、印章在家裡等我,如果你不敢,從此,我再不會來煩你。」
「……帶身份證、印章做什麼?」
「我會帶你去辦理公證結婚。」
他在求婚?可這種求法,未免太酷了吧。
「什麼?不可以,這樣太快……」
白聿鑫才不管她說什麼,就算結婚不是什麼多好的答案,但那紙證書起碼可以帶給她基礎心安。他看透了她的不安全感,看透了她的口是心非,他再不要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
「你還有十天的時間,不必急著回答我,就這樣,我要回去整理行李。」走到門邊,他停頓兩秒,又轉回桌邊,拿起她的藏書《古木古風》,問:「你知不知道御心是誰?」
「不知道。」
「你一定沒參加這本書的簽名會。」
「書是別人送的。」
他點頭。「御心就是我,你還坐在我的藝術品上面放過屁。」
「你是……」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就酷酷地走開了。
向秧秧看著他的背影。聿鑫竟然是她最崇拜的御心?她臉上浮起一抹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