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樹下,燕羽望著這本來花團錦簇的園子,此刻繁花盡除,光禿一片,所幸還剩幾叢綠葉與玲瓏假山,否則毫無風景可言。
「將軍……」他的副將李鐵緩緩邁過來,低聲勸道:「快去歇著吧,累了這一夜……」
燕羽忽然澀笑,他的確看上去疲倦,卻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憂心。
「唉,好不容易佈置了這園子,」李鐵似乎為他感到不平,「花卉品種都是從各地精心收集來的,說不要就不要,這嫣公主也太……」
「她有花粉症,怨不得她。」燕羽淡淡道。
「將軍,屬下有一事不明。」李鐵忍不住快人快語。
「何事?」
「按說將軍自幼在宮裡長大,怎麼不知嫣公主有這毛病?」
「我知道。」他卻微笑回答。
「知道?」李鐵大驚,「那怎麼不早說?恕屬下直言,將軍您一向節儉,這次倒是有些……勞民傷財了……」
「暫且不提這個了。」燕羽抿了抿嘴,似乎隱瞞著什麼,「那使者你們審了嗎?」
「審了,」李鐵答,「可……」
「怎麼?出事了?」下屬的欲言又止讓他頓時神色一凜。
「他在獄中自盡,牙裡藏了毒。」
一陣沉默後,燕羽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我早該料到……」燕羽啞聲道,「人一死,什麼線索都斷了,公主怎麼被劫的,他又是怎麼發現並逃出來通風報信的,這一切都不必解釋了。」
「將軍,你猜他到底是什麼人啊?跟山賊一夥的?」李鐵滿頭霧水。
「哼,若是跟山賊一夥的反倒好了,怕只怕……」
「什麼?」
燕羽咬唇,半晌才吐出三個字,「十二宮。」
李鐵怔住,愕然地叫道:「十二宮」
沒錯,十二宮,這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個字,卻令朝廷上下聞風喪膽。
這不是什麼亭台樓閣、商號別院,這是一個江湖上的秘密組織,專為謀逆霽皇而建。
沒人見過十二宮宮主的樣貌,有人說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為皇后的陷害,先帝的拋棄,長大成人後回來報復,立志謀權篡位,顛覆霽朝的乾坤。
霽皇有三宮六院等總共十一處宮殿別院,而他卻自稱「十二宮」,比霽皇還多出一處,大有互別苗頭之意。
這些年來,十二宮幹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破壞了霽朝與北地的和親,離間著霽朝與南鄰的關係,劫走了救濟災民的官銀,煽動了好幾次軍中將士的叛亂……每次出手,都讓霽皇龍顏震怒卻束手無策,眼見江河日益動盪,人心不安。
「將軍,你的意思是……公主此次被劫,與十二宮有關?」李鐵險些驚出三魂七魄,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還算好的。」燕羽看似仍舊鎮定,眉間卻蹙得更深了。
「怎麼,還有更壞的」
「倘若咱們救回來的人不是公主呢?」一語道出石破天驚的驚人內幕。
「怎麼可能?」李鐵更是愕然,「將軍,您是說……這嫣公主是假冒的?」
燕羽不答,只默默點了點頭。
「可咱們見過公主的畫像啊!」
「天底下相似的人不是沒有,何況畫像只是輪廓神似而已,怎能以此作為評定的標準?」
「將軍,您與公主一塊兒長大……」
「多年不見,她樣貌變了許多。」
「這……」李鐵頓時焦躁不安,「將軍,不會是您多慮了吧?」
「你方才問我,嫣公主素有花粉症,為何我不早早道出實情,反而勞師動眾替她修建了這花園,是嗎?」燕羽冷靜道。
「難道將軍您早有懷疑?以此來試探她?」
「恰恰相反,直到她花粉症發作的那一刻,我都不曾懷疑過她。」
「那這……」
「因為真正的嫣公主其實沒有花粉症。」燕羽一字一句緩緩道。
「什麼?」李鐵已經錯愕得不能言語了。
「其實所謂的花粉症,不過是她當年戲弄慶安王爺時玩的小把戲而已。」他輕歎,「不過除了我和皇上,誰也不知道—」
「十二宮不知真相,以假當真,反而引起了將軍您的懷疑?」李鐵恍然大悟。
「沒錯。」燕羽再度澀笑。
儘管對方的李代桃僵之計沒能逃過他的慧眼,可將這假公主留在身邊,恐怕會有無窮後患……
「將軍,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李鐵擔心的問。
「總有辦法能教她露出馬腳,」燕羽輕撣衣袖,起身道:「忙了一晚,都去歇著吧。」
此刻就是再著急、再擔心,也於事無補,他望著天邊的微微芒亮,心裡漸漸的平穩安定下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已很久未逢敵手了。十二宮,事到如今,他索性放手陪他們玩一局。
在她的印象中,所謂的將軍不該是如此形象。
她以為身披盔甲上陣殺敵的將領,應該長得虯鬚滿面,壯碩結實,而不是像他這樣,有著一張俊美清秀的面龐,以及斯文修長的身形。
他更像一個讀書人,而不似武勇的將軍。
傳說,正因為他如此文秀俊朗,所以屢次讓敵人掉以輕心,反而連連大捷,殺得對方措手不及。
傳說,霽皇本想讓他考文狀元,留在朝中居相位,過著安逸富足的生活,但他卻選擇了一條鎮守邊關的風塵血路。
他真是一個令人捉摸不定的人,通常,她總能從對方的眼中一眼看穿他們的想法,但在他的身上,她卻看不出任何真實的情緒,他將自己掩飾得很好,一切都似乎隔著一層紗。
「公主,前面便是望月庵了。」婢女在車簾外輕聲提醒,打斷了她的思緒。
「停車。」她朗聲命令道:「一會兒我獨自到庵堂進香,你們都待在山門外候命。」
據說嫣公主任性嬌氣,發號施令時我行我素,她希望自己揣摩的語氣不會差得太多。
今天,她佯稱要到庵中燒香許願,其實是為了見一個人。
但要見的人是誰,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應該是宮主派來的一個人。
半個月前,她自十二宮總舵趕往穎州之前,宮主便傳話說事成之後,她頭一件事便是來到這望月庵中,見一個能協助她的人。
沒有名字,不知長相,只需她在這庵堂內等待,那人便會現身。
她點了一炷香,耐心跪拜於佛像之前,許久許久,看著香爐的裊裊煙氣環繞著往天空飛去,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公主久等了—」
蒼老的聲音自耳際傳來,她抬眸,看到一青衣老尼正慈眉善目地對她笑著。
「你是……」她猶豫,不知這是否就是她要等的人。
「貧尼法號慧益,」那老尼又道:「佛心慧語,榮齋靜益。」
後面一句似偈語,實是暗語。
她馬上明白了,眼前的老尼,便是她要等的人。
「若離拜見師太。」她頷首道。
「別忘了,你現在是公主,不是什麼若離,」慧益老尼立刻正色道:「亦不必對我行什麼禮。」
「我……」她這幾日雖裝作高高在上的公主,實則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婢女,在十二宮裡,她不過是個連宮主的面都見不了的下人。
自從家中遭遇了那一場變故後,她不願憶起往昔傷痛,別說名字,恨不得連本姓都忘了,因此十二宮的管事便另外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若離。
「近日還好嗎?」慧益問:「他們可曾懷疑?」
冒充公主是天大的死罪,然而為報宮主救命之恩,再危險的事,她也心甘情願去做。
「我不知道,」若離輕輕搖頭,「那燕羽不露聲色,對我十分客氣有禮。只是我想使者忽然服毒自盡,他們多少會懷疑吧。」
「嗯,宮主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不必擔心,你會取得他們的信任的。」慧益篤定道。
「宮主說的?」她詫異的問,「何以見得?是因為我長了一張跟嫣公主極為相似的臉嗎?」
「不只如此,」慧益微笑,「連毛病都一樣呢。」
「花粉症?」電光石火間,她便意識到關鍵。
「對,嫣公主有此頑疾,恰巧你自幼也有。」
可是提到這個花粉症,她總覺得那天有什麼破綻被燕羽看出,全身不自在了起來。
「宮主猜想,他們或許起了疑心,所以接下來還會繼續試探你。」慧益又道。
她心下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從容應付。
「放心,宮主會派人協助你的。貧尼也會盡己所能,助你馬到功成。」
聽上去似乎很容易,然而她的一顆心卻沉得更快。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對手並非等閒之輩。
燕羽,一個聽上去如此斯文無害的名字,卻成為她內心最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