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穎州地處蠻荒,放眼皆是狼煙黃沙,然而卻有這如江南般的清新美景,實在令人詫異。
「微臣猜想公主會喜歡,所以特意帶您到此遊玩。」燕羽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若離回眸,對他微微一笑,表示謝意。
兩人名為未婚夫妻,實則關係疏遠,就連此刻一同出門遊玩,也是一前一後,隔著相當的距離。
「將軍為何忽然想到帶我至此泛舟?」若離問。
「因為今兒個天氣晴好。」燕羽隨口答。
他發現自己是一個可怕的人,撒謊時也能如此面不改色。明明是要試探她,卻故作閑雅從容,逗她開心。
「穎州哪兒都不好,唯獨這條江卻清澈可人,本地百姓飲水捕魚,皆由此源,所以,此江被稱為穎州的生命之水。」燕羽彷彿在介紹風土人情,侃侃而談,以免引起她的懷疑。
果然,公主似乎不疑有他,興奮的臉色與水光相映,煞是嬌嫣美麗。
「哦?這江裡還有魚?」微風拂面,她頓覺心曠神怡,「現捕的魚最好吃!咱們也弄兩條來,在這船上煮了,吃個新鮮如何?」
憶起從前父母健在時,常帶她與哥哥踏青郊遊,於林中獵鳥,溪中捉魚,在風和日麗下升起篝火現烹現食,那新鮮自然的風味就算是絕頂的大廚也做不出來。
「怎麼,公主吃過現捕的魚?」他彷彿抓住她話語中的漏洞,懷疑她的身份。
「有一次……跟皇兄微服私訪的時候吃過。」若離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立刻補救。
燕羽微微一笑,看似相信了她的胡謅,然而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卻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他在等待,等她自個兒露餡。
「魚我已經命人去捕了,還要再一陣子才能煮熟。公主如果餓了,不妨先用些點心如何?」停頓片刻,他輕輕道。
衣袖一招,立即有下人端盤捧碗,送至船舷之上。
「我特意叫人備了些公主愛吃的點心,」他繼續試探,「有松子糖、桂花糕、馬蹄爽、豌豆黃。」
若離聞言全身緊繃,生怕自己再說錯一句,便現了原形。她緩緩坐下,故作平靜的淡淡答道:「可惜……我不愛吃甜的。」
「不愛吃甜的?」燕羽假裝詫異,「臣該死,居然不曾聽說。」
「我自幼討厭甜食,」若離答,「母后懷我的時候,看見甜食便覺得噁心,所以御醫們都說,我一定是個男孩兒—可惜讓父皇失望了。」
她沒記錯吧?關於魏明嫣的喜好,十二宮裡有滿滿的一大冊子,她都在臨行前一一背熟了。所幸她從小飽讀詩書,對文字有過目不忘之功力,如今恰好派上了用場。
燕羽看著她鎮定的容顏,死死地盯著,像是不放過她眼角眉梢任何一個細微表情,以從中揣測她的真假似的。
「怎麼了?」她知道他在觀察自己,心中不由得忐忑,低下頭去,「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不,」他將盤子挪開,「是臣疏忽,害得公主餓肚子了。」
「一會兒有魚吃,怎麼會餓?」
她嫣然一笑,雖是為化解尷尬,可卻給他的眼底帶來一抹嬌羞的亮色。
兩人一時間沉默無語,和風伴隨著水草的氣息迎面而來,他們在小船的晃蕩之中,望著倒映青山搖曳碧波的影子。
「將軍,魚做好了。」不知過了多久,廚子稟報道。
兩人這才從各懷心思的沉寂中回過神來,相視一笑。
「公主,請用膳吧。」
燕羽朝身後示意,又有下人魚貫而上,站到若離身旁。
只見他們手中各捧一盤,盤中分別盛有毛巾、牛乳、茶盞、清水,以及幾片芬芳撲鼻的香草。
這又是一道考題嗎?
若離心下瞭然的笑了。
沒錯,燕羽那副看好戲的模樣已經告訴了她,如果眼下出錯就前功盡棄了。
她拈起了一片香草,在鼻尖嗅了嗅,輕聲地說道:「這是喬籽綠,我喜歡媚嬌蘭。」
說著將那香草扔進清水盆裡,雙手浸入其中,洗去指上微塵,接著以雪白毛巾擦淨,塗以牛乳潤手,最後飲入一口盞中茶水,漱了漱後吐出。
經過這般繁複的程序之後,方開始用膳。
沒錯,這就是嫣公主特別的飲食習慣,舉手投足俱是皇家氣派,若離記熟了照做,盡量不讓人看出一絲破綻。
此時此刻,她當自己真是天之驕女,所有舉動顯得儀態萬千,優雅從容。
「公主覺得這魚味道如何?」燕羽問道。
方纔她的一舉一動他皆看在眼裡,卻挑不出一點兒毛病,看來彷彿是真正的皇室公主,讓他幾乎就要以為她是真正的魏明嫣了,然而一貫的深謀遠慮讓他不敢輕易放下懷疑。
他還要再試試她。
不過如果再試不出什麼異樣,今天之後,他決定不再刁難她……
「肉質鮮嫩,有獨特的清香,」若離似在回味,「這江水清澈,煮出的魚兒也美味。」
「公主若喜歡,以後微臣可以多帶您出來走走,不只乘船逐浪,咱們還可以打獵騎射,馳騁山林。」燕羽道。
「騎馬?」若離輕輕搖頭,「算了吧,我可不會。」
「微臣記得小時候在宮裡,公主挺喜歡騎馬射箭的,怎麼……」他眉一挑,又挖了個陷阱讓她跳。
呵,她差點兒笑了出來。她處處提防、步步為營,怎麼可能步入他設下的陷阱?
「將軍記錯了吧!」若離清晰答道:「我從小就認為女孩子家斯斯文文的才好看,怎麼會去學那些魯莽的東西?」
燕羽一怔,沒料到竟又讓她過了這關。
他承認,這一刻他真的開始懷疑她身份的真假,對於一直以來的想法,不免有點動搖。
可他始終不能放心。
「大概是微臣記錯了。」他手中的杯子驀地一碰,倏然落入江中,濺出點點水花。
這是一個信號。
他最後試探的信號。
只見一條黑影,猛地自江水中竄起,手握雪亮匕首,冷不防地朝若離所在方向刺去。
水滴順著匕首墜落到若離的發間,她抬眸,錯愕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此時此刻還是危急關頭,任何人出於本能都會自保。
假如她是一個會武功的女子,定不可能這樣傻怔怔地坐在原地不動,至少會伸臂格擋或者輕盈機警地避開。
然而就像她所說的,從小就討厭魯莽,完全不懂弓馬騎射的她此刻才會呆若木雞。
這不是謊話,雖然她是冒充嫣公主,但出身大家閨秀的她,的確不懂這些。
說時遲、那時快,就看匕首就要扎入她的咽喉,然而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呆立原地僵硬著,等待死亡……
燕羽觀賞著這一幕,他自導自演策劃的一幕。
然而這一刻,他不能再眼睜睜看下去,再不出手就晚了。
這是他最後的試探。
在他的認知裡,假如她真是一個冒牌貨,肯定會些許武功。
沒人會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前來執行這樣危險的任務,何況冒充公主肯定只是一個開始,利用公主的身份謀圖不軌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燕羽執著地認為,眼前的女子若是冒牌貨,肯定會武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沒有半點閃躲,完全是柔弱女子遭逢危險時會有的反應。
這是假裝的嗎?
若是,他只能說假裝得太好了,為了完成任務,她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長臂一伸,他面對空中黑影擊出一掌,在匕首就要奪走她生命的千鈞一髮之際將她救下。
黑影與他四目相對,從他的眼神示意中領會了命令,轉身躍入水中,重新沒於波瀾,消失無蹤。
「公主,你怎麼樣?」燕羽上前一步,臉上浮現關切神色,連聲追問。
若離仍處於驚嚇失魂的狀態,差點兒失去了呼吸。
「啊——」
若離猛地從夢中驚醒,彈坐起來。
不知何時,汗珠已沾滿了髮鬢,額上與頸間濕漉漉的,有一種快要窒息的不舒適感。
又做噩夢了。
夢中,一把雪亮的匕首朝她刺來,她僵立著,彷彿只能坐以待斃……
真是可笑!擔當奸細,冒充公主,就該知道這是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為何還會怕死?
大概她怕的不是死,而是那一把匕首吧……
那雪亮的匕首,讓她想到父親。
那一年,就是這樣一把類似的匕首,把父親送上了黃泉路,她的命運也從此改變,從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變成寄人籬下的婢女。
原來,她害怕的是舊日的陰影,是失去親人的痛苦。
「公主睡不著嗎?」
忽然,窗外傳來低低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誰?」若離警覺地叫道。
「別怕,是我。」窗外的人似乎在微笑,和緩地回答。
是他……燕羽?
這麼晚了,他為什麼待在她的窗外?
「將軍怎麼還不歇著?」若離鎮定精神,清了清嗓子問。
「微臣在替公主守夜呢。」燕羽道。
「守夜?」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白天公主受驚了,聽下人說,公主打從自船上回來,連晚膳都沒用。微臣擔心,所以……」
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內疚。
畢竟那刺客是他一手安排的,若她真的被嚇著了,全是他的錯。
他燕羽自認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如今卻要對一個弱女子出此狠招,雖說為求自保無可厚非,但見她真的受到驚嚇,甚至食不下嚥,他卻不禁有些歉疚。
所以,他做出了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舉動,就這樣三更半夜的不睡覺,呆呆站在她窗外。雖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但離她近一些,隨時注意著她的動靜,靜候她的差遣,心裡也好過一些。
「將軍多慮了,」若離努力笑道:「我倒不至於那麼膽小,要您堂堂大將軍親自守夜。那刺客想必也不會那樣膽大,敢闖到將軍府來。」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那刺客是他暗中所派的,可就算真是如此,她也不怨他。
畢竟自己欺騙他在先,他有足夠的理由試探。
「微臣還是留下來陪公主吧。」燕羽仍舊佇立原地,在確定她安穩熟睡前,不肯離去。
兩人隔著窗紙,彷彿很近,又似乎很遠,微風在他們之間遊走,把彼此的氣息帶入對方的呼吸。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說說話吧。」不知為何,若離忽然覺得有他在,心裡的煩悶憂懼散去了許多。
自從被宮主收留,淪為婢女,她從沒跟人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說過話,十二宮裡規矩甚嚴,人人端著一張嚴肅的面孔,連話都很少。
黑夜與寧靜能夠很輕易地勾出一個人的真實情感,在這樣的環境下聊天,很容易不自覺地洩露心事。
「微臣嘴笨,怕說出來的話不討公主喜歡。」
聊天?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幹這樣的事了。
從前在宮裡的時候,年少的他跟還沒成為霽皇的魏明揚倒是時常秉燭夜談,談論軍國大事、人生理想,還有心目中理想的伴侶……可是這樣的親密無間,隨著摯友的登基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他還不曾跟一個女子聊過什麼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