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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當家(下) 第十七章 阿四酒鋪(1) 作者:於佳

  那一年,如胡順官所願,阿四跟著宏親王去了京城,再沒回杭州城。

   那一年,令胡順官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聽到宏親王娶側福晉進門的消息,紫禁城外卻多了一家名為阿四酒鋪的地方。

   說是酒鋪卻又跟平常酒鋪不大相同。

   人家酒鋪白天開門,阿四酒鋪卻在傍晚時分方開門迎客。入夜時分,酒鋪裡燈火輝煌,如同白晝。

   既然是酒鋪便以賣酒為主,各地的白酒、黃酒應有盡有,可阿四酒鋪最出名的卻有兩樣——一是洋人愛喝的紅酒,二是女店家的名聲。

   京城裡傳聞,這阿四酒鋪的女店家是宏親王的老相好,要不怎麼宏親王夜夜必去酒鋪捧場呢?再者,宏親王親自跟九門提督衙門打了招呼,這間酒鋪就交給他們了,若出半點差池,便等同他的親王府出了差錯。

   這不明擺著此處是他罩著嘛!誰不想活了,跑親王的後花園惹是生非。

   正因如此,這間夜夜迎酒客的阿四酒鋪倒來了許多想見見女店家的好奇客。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倒來了許多跑來湊熱鬧的客人。

   阿四怎麼也沒想到,隨便開了酒鋪打發時間,居然也賺得滾圓。看來,她還真有財運,做什麼生意都能賺錢,好似財神爺站她身後呢!

   伸了個大懶腰,聽門外咚咚的腳步聲,阿四帕著腿等著來客——這會子來看她的人,除了酣丫頭,還會有誰?

   「阿四!阿四——」

   人未到聲先出,聽她大呼小叫的必又有事發生。阿四抬起惺忪睡眼睇著她,「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威爺年輕時操勞過度,如今上了歲數,老胳膊老腿時時這裡疼,那裡痛的。早早地交出權力,跑南邊修養去了,漕幫的大事小情全都交給了酣丫頭打理。

   當年在蕪湖,在青弋江邊,阿四對酣丫頭說的那些漕幫即將面臨的問題逐一爆發——因戰亂頻繁,市面上的生意少了,許多水路因戰亂受阻,漕幫的生意逐年下滑。

   這是外禍,還有內亂——漕幫裡的男人紛紛不滿受一個小丫頭驅使,想從自己人中間推選出當家人掌管漕幫,每年給大小姐送點花紅了事。

   這等於奪了酣丫頭從祖輩起便辛苦經營的基業,酣丫頭怎麼可能答應?她辛辛苦苦跟那幫男人死扛了幾個月,結果除了氣得自己差點吐血,還連累漕幫生意一落千丈。

   一群男人光著膀子整日坐在漕幫總堂推牌九,她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那點生意,他們居然不跑不做不幹!

   就在酣丫頭撞得滿頭是包的當口,阿四涼涼地丟出一句:把漕幫交給那幫男人,你坐著等吃花紅倒也不錯。

   酣丫頭滿口唾沫,滿心憤怒地叫了一大通,擺出無數個理由不肯交出漕幫。阿四隻說了三句:要麼你做個男人婆,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婆;要麼你請威爺繼續坐鎮漕幫;要麼你找個威猛無比的丈夫。

   你是有意難為我吧!

   酣丫頭氣急敗壞地掰指頭算給她聽,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家,怎麼著也不可能比男人還男人;阿爹的身體狀況你阿四是知道的,他若還能支撐,斷不會早早將漕幫交給我,如今漕幫有個風吹草動,我都不敢驚動他老人家,請他重新出山,我就成了罪大惡極的不孝之女;至於她說的最後一個選擇——找丈夫?

   那還不如將漕幫頂給幫裡的弟兄呢!

   酣丫頭很不看好這世間的男人,就拿阿四身邊的男人打比方吧!

   有能力如王有齡,寧可娶無才卻溫順的采菊,也不願承認自己愛著有個性的阿四;財、能、權、貴兼備的宏親王,家裡擺著滿屋子的女人,還有一位溫良恭儉讓,賢名播四方的福晉;再有個胡順官,前看後看,左瞧右瞧都是愛著阿四的,生死關頭卻放著所愛不管,與十二個女人瞎胡鬧。就連阿四離開杭州奔赴京城,也不見他有絲毫的不捨之情。

   一個男人怎麼能在幾日的工夫將幾年的情愛全部捨棄,毫無留戀——這點是酣丫頭至今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愛情如此複雜,找丈夫更是她碰也不敢碰的禁忌。

   既然阿四說的三條她都做不到,阿四直言:那你唯有將漕幫交出了。原因依然有三——

   一、你一個姑娘家,完全沒有能力震住那幫男人,結果是你沒辦法經營漕幫。

   二、威爺除了你,再無其他接班人,在你沒找到丈夫幫你打理生意之前,只能讓出幫主之位,除非你現在去找丈夫。

   三、清朝政局動盪,漕幫生意會越來越差,此時出讓,拿著出讓的收益和每年花紅錢,你還能做點旁的生意。若等到漕幫必須賤價出售的那日,你即便想找人頂下來,還得厚著臉皮求爺爺告奶奶呢!

   縱然對漕幫有千般的不捨,萬般的難割,可一切正如阿四所言,酣丫頭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從過往到如今,阿四每一次的決定都是出奇的正確,即使那些決定可以輕易讓人傷心。

   沒有跟任何人交代,酣丫頭跑去南邊跟休養中的威爺提了阿四的意見。她只說了前半句,威爺便提了後半句:把漕幫留給弟兄們吧!

   想當年,漕幫就是弟兄們一手打出來的;到如今,將這片基業送還到弟兄們的手中也無可厚非——威爺說完這話,便把一張老臉埋進了被子裡。酣丫頭眼睜睜地看著被子聳動,卻沒有勇氣揭開被子,面對老父滿臉淚痕。

   酣丫頭無法做出的決定,威爺替她做;斷送祖宗基業的罵名,他這個做爹的人去頂。日後黃泉路上碰見祖先,要下跪要挨打,他都替女兒受了。

   只要女兒過上好日子便好。

   漕幫就這樣頂了出去,酣丫頭帶著十多萬兩銀子,和每年一萬兩銀子的花紅丟掉了漕幫大小姐的身份。

   在阿四的建議下,她在紫禁城外開起了一家名為酣然的酒樓。從菜式到茶水,從房舍佈置到所供筆墨紙硯都是最好最貴最高檔次的。即便是酒樓裡的夥計,也一個個衣冠楚楚,形容端正。這家京城最貴的酒樓既供應飯菜,也可住宿,還可洽談生意或是公事,專供京城裡做生意的商人或官員享受。

   要的就是一個字——貴;體現的就是兩個字——高貴。

   很多人就衝著酣然酒樓所代表的身份象徵而來,付錢也付得甘之如飴。若說請客吃飯去「酣然」,那是主人客人皆有面子的事。

   酣然酒樓開門迎客雖不長,但生意奇好。阿四趁此時機給她出了主意,每天限量訂餐。每天只提供一定數額的飯菜,訂完便不再供應。想在此享用美食或請客吃飯,還需提前幾日預訂。

   結果正如阿四所言,越是難訂到位子的酒樓,客人越是如潮水般湧去。

   酣然酒樓很快成了京城一道金子招牌,亮得刺眼。

   錢賺得多了,老闆自然也就忙得不可開交。正午時分,酣然最忙的時間,酣丫頭居然有空來她這裡,必是有要事。

   「是酣然出了什麼事嗎?」

   「是!是天大的事。」

   酣丫頭一本正經地宣佈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胡順官進京了。」

   胡順官進京了。

   這幾個字撞在阿四的胸懷之上,如浮萍掠過。

   這幾年,她不曾離開過京城,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胡順官在杭州幹了些什麼。

   阿四酒鋪的生意太好,常有南來北往的人談天說地。那些跟著權勢後面的跟班中間有個不成條文的法則,知道得越多便越有面子,於是大家都以說秘密、道長短為樂。

   他們說得多了,她知道得便也多了。比如——

   前幾年,胡順官開設的胡慶余堂雪記藥號,重金聘請浙江名醫,收集古方,選配出丸散膏丹及膠露油酒的驗方四百餘個。皆精製成藥,便於攜帶和服用。

   這兩年大清國戰爭頻仍,疫癘流行。胡慶余堂所制的"胡氏辟瘟丹"、"諸葛行軍散"、"八寶紅靈丹"等藥備受百姓、軍士歡迎。由左宗棠牽頭,大清很多軍隊都指定由胡慶余堂提供軍中用藥。

   有了朝廷這塊金字招牌,胡慶余堂的藥一下子在大清國風行開來,賣得斷貨。

   生意好了,藥出名了,藥材也跟著緊俏起來。有那麼一段時間,藥材供應不上,藥號的夥計全都建議拿次藥充數。

   胡順官聽此大怒,親書「戒欺」字匾,教誡夥計「藥業關係性命,尤為萬不可欺。採辦務真,修制務精」。

   他親自跑了藥材的原產地,打著為朝廷軍隊買藥的旗號跟那些藥材商談攏了,至此胡慶余堂所用藥材全都直接由產地選購。

   只是有些名貴藥材,胡順官依然不放心交給旁人,在杭州近郊自設了養鹿園,專門為胡慶余堂提供鹿茸。

   他的一番手段讓胡慶余堂迅速成為大清國藥號,飲譽中外。

   拿著開藥號賺到的錢,阜康錢莊重新起家。藉著阜康的東家與左宗棠左大帥是朋友的名聲,很多軍士都將銀兩存了進去。胡順官當著左宗棠的面給那些軍官做下保證,一旦在阜康存銀的軍士陣亡,不收一分一毫,義務將所存銀兩連本帶息還給軍士家屬。

   加之在杭州城復興期間,阜康錢莊從東家到夥計為老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善事,胡大善人的美名傳遍天下,阜康錢莊在各地的分號生意迅速好轉。

   很快,胡順官東山再起。

   他借此勢頭,以錢莊的銀兩壟斷了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當年抬高生絲價格與洋人相抗衡。最終以高價賣出生絲,不僅他賺了個盆滿缽滿,桑農們也在這一年獲得了大豐收。

   有了錢,胡順官也不吝嗇,他拿錢修橋鋪路,增醫施藥,盡做些積德行善的事。阜康作為左宗棠軍隊的後援力量,借了重金給左大帥購買洋槍洋炮,籌措糧草軍餉。

   次年,朝廷因胡順官輔佐左宗棠有功,授他江西候補道,賜穿黃馬褂。

   胡順官,終於成了阿四口中典型的紅頂商人。

   沒有人再叫他「胡順官」。

   官場上,大家叫他「胡大人」,商場上,人們當面叫他胡東家、胡老闆,背地裡直呼他的名字——胡光墉。他讓相交甚熟的朋友、夥伴稱呼他的字——雪巖。

   這是阿四知道的,還有她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胡順官胸口左方的心思。

   自打她隨宏親王去了京城,他便一直等著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明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他依舊害怕聽見。被這種情緒折磨了許久,久到他想早一點聽到這個消息。他以為聽完了,心痛完了,一切就可以結束,轉向另一個方向重新開始。

   可是等了又等,沒等到宏親王迎娶阿四為側福晉的消息,到等來了京城多了一家阿四酒鋪的傳聞。

   她一日未嫁,他便等了她一日;她一年未嫁,他便候了她一年;她一生未嫁,或許他會陪她轉世輪迴,盼到下輩子。

   年年歲歲,他做著他的生意,照阿四所說的那樣賺了錢,戴上了紅頂子。沒人再叫他小名,生意場上的夥伴也好,敵人也罷,全都直呼他「胡光墉」。上了官場,有大人問他字號,他隨口說道——雪巖。

   這兩個字是她隨意丟給他的,卻成了壓在他心口的大石。他一直期盼著有一天,這兩個字能從她的口中說出。

   然歲歲年年,她再未踏進杭州城一步。像是對他的一種懲罰,他越是祈望見到她,她便越是不現身。

   好多次,他盼著夢中能與她重逢,可往往大半年方能夢到她一回,夢裡她的臉卻是模糊不清。

   他就快忘記她的模樣了,這想法讓他驚慌失措。

   思念終於變得難耐,胡順官以拜訪京城某些大人為名,來到了京城,還花大價錢預訂了酣然酒樓的客房。

   只因,這酣然是她的朋友所開。想必,她定會知道他已來京城。

   是的,她知道了。

   在酣丫頭跑來告訴她之前,阿四就隱約覺得這兩年她放不下的那個人來了,就停在她的不遠處。

   只是,既然他尚未靠近,她又何苦自討沒趣地找上門呢?

   他們之間,早在杭州城就已做了了斷。

   欠她的錢,他用銀票還了;欠她的情,全放在那瓶紅酒中了。他們之間本該無所牽絆,無所牽絆啊!

   那就……徹底無所牽絆吧!

   他們之間曾經那若有似無的愛早已靜默如塵埃,分散在角落裡,隨著各自命運的轍痕起伏,而後再尋不見當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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