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江湖客棧夜間開始有各種毒物出沒時,無論是店小二還是住客都並未太過驚訝。
只除了被毒物侵擾到時,有人會發出一、兩聲的尖叫怒吼外,一切如常。
在毒物連續出沒三個夜晚後,吳奈在客棧大堂撂下一句話——凡是出手幫忙捕捉毒物的住客,房費全免,損毀店內物品賠償減半。
於是,江湖客棧的夜晚變得熱鬧滾滾起來。
然後客棧的後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算盤撥動的噠噠聲在屋中迴響,吳奈專注地看著手下的數字變化,薄唇輕勾,眼神越來越亮。
靠坐在床頭,把一切看在眼中的司馬雲天不禁暗自搖頭,從江湖第一門派出來的她卻滿身的銅臭味,這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不得不感歎再三。
「看你的神情想來這幾日收穫頗豐。」
吳奈頭也沒抬地道:「馬馬虎虎,真希望令師兄一直這樣鍥而不捨下去。」
「那不實際。」司馬雲天毫不客氣地打消她的妄想。
她點頭,「對呀,今天晚上就沒有毒物出現呢。」說完,她停下撥動算盤的動作,看著窗戶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知道你把那些五毒搜集起來賣給藥鋪後,他不可能不改弦易轍的。」
「太可惜了。」
司馬雲天失笑,「恐怕也只有你才想得出這樣的辦法讓他偷雞不著蝕把米。」
她振振有詞地道:「毒藥,是毒也是藥嘛,劇毒的東西有時候也是救命的靈藥,你們浸淫其中本該知道這個道理的。」
司馬雲天沒和她爭辯。
吳奈回頭衝他一笑,「不說這個了,我幫你引脈過穴。」
「好。」
司馬雲天不知她用的是什麼手法,但是經她引脈過穴之後,他受創的經脈較之前起色甚大。
「為什麼你之前不肯如此幫我療傷?」
她笑咪咪地按指引氣,口氣頗是不正經,「因為你是美男子啊,我想跟你多親近些時日嘛。」
司馬雲天揚眉,「難道不是因為那些蛇蟲?」
「當然不是。」
他看著她額頭沁出的密密汗珠,心裡隱約有些明白,「阿奈。」
「嗯。」
他卻沒有再繼續說。
而她專心運著氣也沒有深究。
每次引脈過穴後,她都面有疲色,這顯示這很損耗她的內息與精氣,她先前有顧慮不願用此療法,他能明白,如今她選用此療法,他亦能理解。
治療結束時,吳奈還沒來得及動作,司馬雲天已經抬起手用衣袖幫她將臉上的汗珠擦掉。
吳奈為之怔愣。
「如此耗損功力幫我,若此時遭遇強敵你又如何是好?」
「我是少林弟子。」這是她的回答。
司馬雲天垂眸不語,片刻之後,嘴角揚起一個向上的弧度,慵懶地靠坐在床頭,說出他的決定,「我隨你回少林寺養傷。」
吳奈驚喜地看著他。
他肯定地點頭,「真的。」
※※※
房內有著淡淡的檀香味,四壁空蕩,沒有桌椅,只有一隻蒲團放在正對房門的地上。
這裡是吳奈在少林寺的禪房,也是不只一次讓司馬雲天不由自主蹙眉的地方。
隨著他在少林養傷日子的增加,他漸漸不再天天看到吳奈,縱使她來了,也總是來去匆匆。
司馬雲天的眉又蹙了起來,他不喜歡現在的情形,她似乎有心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刻意減少回寺的次數。
「師祖。」
「小廣成,來,讓師祖摸一下。」吳奈戲謔的聲音總是與少林莊嚴肅穆的氣氛顯得頗為違和。
「廣成告退。」
聽到這裡,司馬雲天可以想像那個小沙彌一定飛也似的地跑掉了,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
房門被人推開,吳奈挾著一股清風走入。
看到坐在床上打坐的司馬雲天,她微微一笑,「教主今天的氣色真不錯,想來離完全痊癒之日不遠。」
司馬雲天從床上撩袍下地,站定後亦微笑道:「是阿奈照顧得好。」
吳奈將手中捧的衣物放置床頭處,轉身,「知道教主不習慣寺內簡樸,這是找到山下幫教主所購買的衣物,還請不嫌棄。」
他只是瞥了一眼那襲玉色錦衣,淡淡地道:「阿奈這是要端茶送客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她笑而不語。有些事大家彼此明白就好,言語反而是多餘的。
「那我今日便同阿奈一同下山吧。」他轉身將那身衣物拿起。
吳奈微笑搖頭,「教主自便就好,我近日要在寺裡清修。」
「清修嗎?」他心中瞭然,「那我便先一步下山了。」
「教主好走。」她目送他離開。
司馬雲天在雙腳邁出房門的那一刻忽地回首,「阿奈。」
吳奈的心頭一跳,這一聲輕喚親暱而又帶有寵溺,讓她面上不覺有些臊熱。
他望著她秀美的臉龐,微笑,「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什麼?」
「你如果是女人,我便娶你。」
吳奈強自鎮定地道:「我也說過,歡迎教主前來滅口。」
兩個人,門裡門外,四目相對,須臾,同時移開視線。
他大笑著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吳奈的心突然有些失落,神情也黯淡了下來。該走的終是要走的,所謂緣分,有時不過是擦肩而過。
走到門前,伸手關上兩扇房門,她回到蒲團上打坐。
平素毫無波動的心緒,今日卻有些紊亂,突然喉頭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
看著地上斑斑紅中帶黑的血,她皺眉苦笑。
這些日子葉鳳陽時常打上門來,讓她煩不勝煩,最終忍無可忍將他擊成重傷,但她也不幸中了他身上所帶的劇毒。
不過,此時讓司馬雲天下山倒是最合適的時機,葉鳳陽的傷一時半刻好不了,也算她替司馬雲天爭取了一段緩衝的時間吧。
收斂心神,納氣調息,漸漸額頭有血汗沁出,而後匯戲細流緩緩自她面上滑落,顯得有幾分恐怖。
等到她收功起身,身上灰衣已被汗水浸透,灰中帶有暗紅甚是狼狽,她不得不重新換過衣物,然後出門去見師兄。
吳奈進門時,圓慧大師正手捏佛珠唸經誦佛。
「師兄。」
圓慧大師抬眸看了她一眼,「無相。」
吳奈到他身邊盤膝坐下,滿臉堆笑,「師兄啊,我終於把司馬雲天送走了。」
圓慧大師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之後繼續撥著手中佛珠,一副老僧入定。
「師兄,你真無趣,每次都不搭理我。」她忍不住咕噥。
「無相。」
「我在。」她精神一振。
「你在山下開店多久了?」
「快三年了。」
「也該是時候出去遊歷一番了。」
「為什麼要去遊歷?」她要守著少林、守著師兄。
「玩鬧夠久了,出去做些對武林有益的事也好。」
「不要。」她拒絕得乾脆。守著師兄他們多好玩啊。
「無相,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這心性不適合佛門。」
吳奈哼了一聲,執拗地道:「我偏要出家,你們當初就那麼把我捆綁扔到後山,我不甘心。」就算是怕她江湖經驗不足要加以磨練,也不能以多欺少,以長欺弱啊。
圓慧大師的嘴角微掀,聲音帶了一絲笑意,「這幾年你不也把各院弟子都扔回來了嗎?還嫌不夠?」
「不夠。」
「不必有太多顧慮,少林經得起任何風雨。」圓慧大師話中有話。
吳奈在旁歪著頭打量自己師兄,末了肯定這回是沒得轉圜,師兄打定主意讓她去江湖上遊歷了。
有些不甘地抿唇,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師兄,那我就下山去了。」
「一路保重,萬事小心。」
「嗯。」
※※※
出了山門,吳奈回首,兩個知客僧雙掌合十,齊聲道:「師叔祖。」
吳奈皺了皺鼻子。師兄真的很過分呢,她都答應離開了,還派人一路送她,生怕她會掉頭反悔一樣。
她腳步輕快地朝山下而去,對著沿途的風景左顧右盼,興趣十足。
只是當她看到江湖客棧外的店幌下坐著的那抹玉色身影時,突然的就有些不安起來。
司馬雲天舉了舉手中的杯子,衝著她微微一笑,「阿奈,相請不如偶過,一起喝一杯吧。」
「教主當知我只喝白水。」
「自然。」他泰然地飲盡杯中水,然後幫她倒滿,遞過去。
嘴角微抽,她從桌上重新拿了只杯子,倒水。
「阿奈何必如此生分。」他不以為然的笑說。
吳奈還來不及說話,客棧內突然飛出一張桌子,然後是椅子……她眉一挑,摩挲著手裡的杯子,不懷好意的笑了。
司馬雲天也笑了。這樣表情的她實在可愛得讓人想伸手掐上一把。
當一條人影從客棧飛出時,司馬雲天眼前灰影一閃已不見她的人。
吳奈於半空中接住被從客棧擊飛出來的人,定睛一看,不由得眉眼俱彎,「嗨,公子,我救了你以身相許如何?」
司馬雲天手裡的杯子瞬間碎裂,霍然轉身走來。
「無恥。」
吳奈在懷中人一掌拍來的當下手一甩,該男子已被穩穩送至一旁。
那是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一襲青裳,袍袖飛揚,在向晚的餘暉中越顯俊秀。
吳奈看著他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如此對待救命恩人呢。」
「呸,誰要你救。」
司馬雲天輕蔑一笑,走至吳奈身邊,道:「救了他不打算讓他知道真相嗎?」
吳奈瞄了眼自己的右袖,嘻嘻一笑,隨手一擺,一地碎芒,且皆是細如牛毛的暗器。
那男子臉色驟變,驚疑不定地看向一臉淡然的吳奈,遲疑片刻才不甘願地道:「多謝。」
吳奈不以為意地揮了下衣襟,隨手揮開從內飛出的桌椅,沒事人般走入客棧,淡定自若地道:「小丁,所有損失四倍收帳。」
「是,老闆。」小丁歡快的應聲。
然後吳奈無視正打得火熱的大堂,逕自往後院而去。
「阿奈,等我。」
司馬雲天的出聲讓客棧裡的人不約而同的投以目光。現在是什麼情形?少林與炎教不是正邪不兩立嗎?為什麼出身少林,輩份崇高的吳奈跟炎教教主表現得這麼……親密?!
於是,打鬥的人停下動作,看戲的人轉移視線。
最後,所有人困惑的目光落到大堂角落的店小二甲、丙、丁身上,而他們一貫的面無表情,拒絕透露任何訊息。
吳奈在自己房門前停下腳步,同身揚眉請教,「司馬教主跟來有事?」
他笑道,「阿奈說呢?」
「相殺就動手,聊天請走人。」
司馬雲天面露難色,「如果既不相殺又不聊天怎麼辦?」
「你自己看著辦,」吳奈轉身推門而入,聲音繼續傳來,「而我不會奉陪。」
司馬雲天沒有跟進去,只是倚在門邊看著她收拾行李,眼波流轉,打趣道:「怕被我滅口到要回寺避居了嗎?」
「錯,我師兄說這裡視野太小,只有到江湖遊歷才能看到更多的美男子。所以,我決定聽從師兄的建議,遊歷江湖,擄獲美男子芳心去。」
司馬雲天哈哈大笑,「不知圓慧方丈若聽到你這樣說會是何種表情。」
吳奈一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有興趣,可以親自上少林一見。」
她將包袱繫好,拿在手裡掂了掂,滿意的點點頭。
司馬雲天看著她,「阿奈,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
「說來聽聽。」
「我不滅你的口,你幫我一個忙。」
她笑了下,不無嘲弄地說:「為了失去的兩覺嗎?」
「對。」
「那麼我想知道你幾時能找到解藥?」她興奮地揚眉,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我無法確定時間。」
她很乾脆地道:「那我還是等你來滅我的口容易些,也許你根本就不會有機會。」
「阿奈,你真這麼狠心嗎?」
「無毒不丈夫。」
司馬雲天低頭輕笑,「我倒覺得你更適合另一句話。」
「是什麼?」
他在心裡回答她,最毒婦人心。
吳奈沒有追問他,只是拎著一個輕便的包袱越過他,穿過大堂,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江湖客棧。
店小二們沒有一個人問她去哪裡,就像離開的人他們根本不認識一樣。
而吳奈一句叮囑也沒留下,彷彿她只是去外面散個步,馬上就回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