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就見一道鵝黃身影從蜿蜒小道的另一端走過來,滿園春景,登時失色,只有她,燦亮得像誤墜凡塵的日陽。
他看得癡了,心越跳越快。
不知何時,方笑顏來到他面前,福了一禮。
「於公子。」她說,聲嗓帶著一點溫柔,分外媚惑。
於百憂再也移不開目光,怔忡地望著她。
他大概有九成的把握,就是她,在十八年前、槐樹村的森林裡,於馬蜂口下,救了他一命。
方笑顏見他眸光癡纏,心裡也是七上八下。
她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惆悵、一會兒擔心,竟在這短短一刻,把百種心情都體會了一遍。
又過了好一會兒,於百憂才回過神來。
「小生失禮,見過方小姐。」他急急起身行禮。
方笑顏避過不受。「於公子太多禮了,請坐。」
「小姐也坐。」他們對坐而視,竟都有種手足無措之感。
「公子用茶。」
「小姐也用茶。」
兩個人,你推我讓的好半晌,又不約而同輕笑起來。像這樣的慌張,真的很蠢,卻又蠢得甜蜜。
他們各自取了茶杯,輕抿茶水,又情不自禁,總要找機會偷看對方一下。
這種詭異的情況,讓在小徑邊上偷看的翠墨差點瘋掉。他們是不是就這樣發蠢一整天?她看不下去了!
「咳哼!」她清清喉嚨,端著一盤點心走過來。
於百憂和方笑顏立刻把茶杯放下,縮手縮腳地端坐在椅子上。
翠墨看得下巴險些掉下來。原來不只於百憂是傻瓜,方笑顏在某些時候也很傻。
唉!還是得紅娘出馬,否則好事難成。
她把盤子放在石桌上,一邊向於百憂接近,邊說:「公子請用、小姐請用。」
方笑顏納悶地看她一眼。什麼時候,這丫頭也如此有禮貌了?
卻不知翠墨正瞄準了於百憂的腿,準備一腳踩下去。
於百憂突然機靈,他起身,作了個揖。「謝謝翠墨姊姊。」
翠墨嚇一跳,差點跌跤。
方笑顏將一切看在眼裡,忍不住低頭偷笑。還以為於百憂被翠墨吃定了,想不到他倒是反攻回去了。
翠墨氣鼓鼓地瞪著他,他卻一臉無辜的樣子。「翠墨姊姊,你還好吧?」
也許,以後的日子都會這麼快樂有趣。
這一日,於百憂約了方笑顏遊湖。
翠墨本來也要跟的,但她夜裡踢被子,清晨起床有些咳嗽,只好含恨地窩在家裡養病。
見三人行變成兩人獨處,於百憂樂得眼瞇嘴彎笑不停。
方笑顏不禁嗔他。「虧翠墨以前那麼幫你,她現在生病了,你卻這樣開心?」
「我不是在笑翠墨姊姊生病,不過……」他直勾勾看著她,伸手牽她的手。
她縮了一下,終究沒閃,任由他將她的小手牽入掌中。
他的手掌又軟又厚實,帶著一股熾人的溫度,讓她的心也不由得燙了起來。
他小心地牽著她。「我只是太興奮,終於可以跟方小姐單獨一起。」
她的臉立刻紅了。「你……油嘴滑舌。」
「我是真心的。」他向她靠近一步。「方小姐——不,笑顏,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嗎?」
她顫了一下。不知為何,一聽他喊自己的名,她的心湖就陣陣波動。
她好緊張,手心有些冒汗了。
「笑顏?」他又試探地喚了聲。
「嗯!」她輕應,沒有多說什麼,卻是默許了他的言語和動作。
「笑顏,我真高興。」他拉著她的手,人都快飄上天了。
她雙唇抿起害羞的笑。「我也是。」
於百憂霎時呆了,癡癡地看著她好久,才回過神。
「那……那個……笑顏,我們去坐船好不好?」總不能在半道上杵著吧?現在才巳時,距離太陽落山還有好久。他安排了很多事,想跟她一起共度,然後,他還想問她,記不記得槐樹村那個差點被馬蜂螫的男孩?
她點頭,任他拉著走到湖邊,平靜的湖面上,一艘飾滿鮮花的花舫正在湖上隨波飄蕩。
她才走近,便聞到一股清新的香味,淡淡雅雅,讓人整個心頭都甜蜜起來。
「你準備的?」她問。
「嗯!」他扶著她上船,一名船夫把槳交給他之後便離開了。「喜不喜歡?」
她輕輕頷首,坐在船頭,看見幾上已經備了香茶點心,香酥片子、西湖龍井、豌豆黃、核桃糕,還有醃蜜棗,全都是她喜歡的。為什麼他如此清楚她的喜好?
「是翠墨姊姊告訴我,去遊湖,一定要準備這些。」他也誠實。
她低喟一聲,翠墨把她「出賣」得真徹底,不過……
「你是第一個讓翠墨這樣幫你的人。」
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翠墨姊姊說,與其上壽春醫館排隊拿藥,不如把我拐進方家,若有家人生病,也方便些。」只是,為什麼要他進方家?不是方笑顏入於家?
方笑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確實很像翠墨會做的事。」
那個翠墨很刁鑽,但沒有壞心眼,所以於百憂才任由她整治。
「笑顏,你家哪個人生病了?要不要我去看一下?」
她又笑了,他現在這種反應還真像翠墨說的——方便。
「是王管家的父親,他從小就看著我和翠墨長大,我們都叫他王叔,今年九十好幾了,總有些老年病。你和袁大夫剛到柳城義診那時候,王管家就帶他去看過一次,袁大夫說只是體虛,妥善調養就好。本來藥是王管家取的,但春天到了,他上莊子派種,一時回不來,就由我和翠墨代為排隊領藥。」
「如果只是拿藥,我去看一下,再把藥單寫給你,你上其他醫館抓藥,也可以免除排隊的辛苦。」
「藥單袁大夫早就寫給我了,只是去別的地方拿藥,就不能關照壽春醫館了。」
他想起來了,袁清嫵提過,在人人都接受捨藥的時候,她是難得肯掏錢買藥的人。「謝謝你。」
「哪裡,你和袁大夫做的事才值得感謝,只是……你們很辛苦吧?」
「二師姊高興,就不辛苦了。」
「但你們每天貼的藥錢那麼多,撐得過來嗎?」
「嗯……還好。」他不好意思說,自己一直在劫富,濟他這個貧。
方笑顏也知道他幹的好事,很想問他,這樑上君子的事,他做多久了?這樣長期下去,能行嗎?
但她若開口,很難不暴露自己是一枝梅的身份,幾經思量,還是不說了,話題便斷了下來。
於百憂把船划離了港口,搖搖晃晃地,漸漸駛到了湖心。
隨著正午的日陽爬上頭頂,原本煙波浩渺的湖面褪去迷濛,展露出青翠妖嬈的身姿。
春風吹過碧湖,隱隱還帶來幾許絲竹管樂之聲。
於百憂給她介紹,湖的另一邊有一座薈文館,正在舉行文會,文人才子都聚在那裡品茶論詩、議文奏琴。
方笑顏閉上眼,沉浸在細微的詩歌之聲當中,心弦也隨著那聲音而撩動。
恍恍惚惚,不知誰唱了段: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她微微抬眼,便見他風采的笑,在這如畫山水中閃亮著,璀璀璨璨的,一直、一直印入了她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