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墨也不揭穿她,就當她突然改變生活作息。
但今天不行,方老爺傳信說要回家了,她們得等著迎接他。
方笑顏有些焦急。她每晚去探望於百憂已成習慣,突然一天見不到,很不適應。
她坐在妝台前,翠墨幫她梳頭髮,她像椅子上被放了跳蚤似的,渾身不對勁。
她動來動去,翠墨一不小心便扯到她的頭髮。
「唉喲!」她痛呼一聲。
「對不起,小姐。」翠墨趕緊把梳子丟了。
「沒事,你不要太緊張。」方笑顏的心緒起伏實在太大了,她需要做點別的事好轉移注意。
她自己拿起梳子,用力梳頭髮,但動作太粗魯,反而把梳不開頭髮。
「唉,這是怎麼回事?」一下兩下梳不開,她著惱,便想把那幾十根黑髮扯斷算了。
「別啊,小姐!」翠墨阻止她。她拿了桂花香油替方笑顏抹上,用手掌揉一揉,那糾纏的髮結便順利撥開了。
「為什麼我弄不開?」方笑顏無力地掩住臉,她焦躁得不像自己了。
「小姐,你太心急了。」
「是這樣嗎?」方笑顏喃喃地道。她對自己著急、對於百憂著急、對見不到他的日子更感著急。
什麼時候開始,她如此惦記著這個人。
感情像潮水,匆匆地來了,打亂她一片心湖。
「翠墨,爹爹的信裡,有沒有說他什麼時辰會到家?」她努力收拾心情,問道。
「沒有耶。」
方笑顏忍不住想,若她現在去看於百憂,再抓緊時間趕回來,來不來得及迎接爹爹?
但也許爹爹下一刻就到了呢?她可以拜見完爹爹,再去看他。那時,她有大半個夜晚,可以躲在他的房頂上,悄然凝望他沉睡的容顏。
自從第一晚進他房裡,探視他的病,被他捉到,差點脫不了身後,她就不敢靠近他身邊。她真的很為自己的衣袖擔心。
不過她更放心不下他的身體,所以她改為偷看,卻越看越將這人放入了心底。他的瀟灑、他在生活細節上的隨興、偶爾冒出的孩子氣……他的每一種樣貌都讓她好生歡喜。
她絞著手絹,總覺得爹爹好慢,怎麼還不回來?
「小姐,你這樣坐立不安的,是不是趕著去做什麼事?」翠墨壞笑地湊到她耳邊問。
方笑顏不自覺地點頭,數著時間,於百憂現在應該在喝藥吧?那個容顏俊美的男人,喝藥卻異常地爽快,總是一口喝盡,教人懷疑他是喝美酒或蜜水。
他的舌頭很靈敏,她不只一次聽他說,今天這藥裡的柴胡處理不好、曬得不夠透,或者金銀花很討厭,下次別放這個行不行?為此,他總遭到袁清嫵的白眼。
她挺佩服他,那些藥草都被熬成濃黑一大碗、又苦又澀的湯汁了,他還是能從裡頭嘗出每一味藥的名字和份量。他天生就是做大夫的料。
她常常看他看到忘我,昨夜,甚至差點被人發現。
她以前不是這麼粗心的,所有的改變,都是從他出現開始的。
「小姐,你發什麼呆?」翠墨推了推她。
方笑顏恍然回神,自己又癡傻了嗎?
也是,她越來越容易想他想到入迷。她只有一點點喜歡他,已經如此失常,萬一她更喜歡他一點……她無法想像,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小姐,你又呆了。」翠墨實在受不了,打趣地道:「你要真等不及,就先出門吧!老爺那裡,我替你擋著,嗯……半個時辰夠不夠?」
方笑顏的臉唰地紅如血染。她沒問翠墨怎麼知道她的想法,她們每天都在一起,她要真沒發現一點蛛絲馬跡,那才奇怪。
但她也沒同意翠墨的提議,爹爹到西域進玉石,辛苦奔波了六個月,好不容易回到家,做女兒的怎能不相迎?
「翠墨,什麼時辰了?」
「戌時。」
「爹爹今晚真的趕得回來嗎?」
「小姐,你是掛心老爺?還是在意那個……他?」
「你認為呢?」方笑顏嗔她一眼。她怎麼可能不想念遠行歸來的父親?不過她也很想於百憂就是。「你不必糗我,反正我是不會讓爹爹回家時看不到人的。」
「可小姐等得很辛苦吧?」
方笑顏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確實坐立難安,難怪爹爹總說女生外向。
翠墨吐了吐舌頭,小聲道:「這麼難捨難分,等老爺回來,就告訴老爺,請他找媒人去說合嘍!」
「荒唐,有姑娘家這樣急著送上門的嗎?」言下之意,她並不反對這件事,但別這麼著急。
翠墨嘻嘻一笑,就知道方笑顏再扭捏,可天性裡還是豪爽,否則她一個閨閣千金,怎會去做盜賊?
「小姐,既然你不生氣了,那他下次再來求見,還要不要賞他閉門羹?」
「你是希望我點頭還是搖頭?」方笑顏本來滿心煩悶,給翠墨三番兩次地打岔,也漸漸撥雲見日了。「你這鬼丫頭,早就滿心向著他了,就算我搖頭,你也會想辦法讓他進來吧?」
「但小姐不會搖頭啊!」
方笑顏抿了抿嘴,還是笑了。「放他進來吧!」
「那傻瓜一定要樂瘋了。」
「你啊,張口傻瓜、閉口笨蛋,動不動就欺負人家,我都搞不懂,你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我喜歡他,因為小姐喜歡他。」
「在我喜歡上他之前,你就對他很有好感了吧?」別以為方笑顏不知道,於百憂第一次來訪,翠墨就拚命想拉紅線。
「不是啊!我是發現小姐喜歡他,又覺得他不錯,才想做紅娘的。」翠墨可是把方笑顏觀察得很仔細的。「小姐忘了,那日在醫館,我們本來排在隊伍裡,王老虎一惹事,你像風一樣奔過去給他幫忙。你以前一直說,在外頭要小心,不能讓人家發現你會武功,但那一天,你完全顧不著。」
方笑顏瞪大了眼,她是這樣的嗎?情根深種卻不自知?
「於百憂……」她摸著胸口,當王老虎開口要找十兩金和三塊玉時,她的心確實揪了一下。於是,她做出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翠墨,為什麼我就這樣動心了呢?」情感來得太激烈,讓她有些迷茫。
「因為於公子是個好人啊!」翠墨回答。「打他們師姊弟在柳城義診、捨藥開始,小姐人前人後常不自覺地叨念這樣善良的人,不多見了。」
「對啊,他們真的是難得的好人。」方笑顏記起來了,她第一次去壽春醫館拿藥,看見於百憂,他雖然不是對她笑,但神采飛揚的模樣,還是一下子便擊中了她的心窩。
「他們跟小姐一樣,都喜歡幫助人,嗯……有一點像書裡的大俠。」翠墨下了定論。
方笑顏忍不住就笑了,彎彎的眸裡像盛入了甜蜜。
「就我這樣還叫大俠?」
「至少也是個俠盜。」翠墨道。
方笑顏一時無言,於百憂確實跟她一樣,都是俠盜。
唉,這到底是緣,還是孽?她想到「一枝梅」與他的恩怨,無比頭疼。
方笑顏和翠墨等候方老爺,一直等到月落日出,卻只等回一封傳信——爹爹另有要事,半月再回。
主僕倆相視一眼,累得也沒力氣追究方老爺因何事耽誤行程,便拖著疲乏的身子,各自回房睡覺。
結果入眠不到一個時辰,就聽門房報說,於公子來訪。
翠墨一直很看好他與小姐喜結良緣,但被吵醒的那一刻,還是狠狠罵了他傻瓜、笨蛋。
她先去通報方笑顏。
方笑顏差點從床上栽下來。
「他來了?這麼早?可是……」她揪著披散的頭髮,這一身的狼狽怎麼見人?
「要不趕他回去,要他改天再來?」翠墨好想回房睡覺,便出歪主意。
「那怎麼可以?」方笑顏睨她一眼。標準的新人迎進門,媒人扔過牆。「你先請他到後花園奉茶,我梳洗一下再過去。」
「小姐,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你眼下還黑的呢!」
方笑顏羞惱地摀住臉。見他?可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醜樣子;不見?但她好想他,矛盾情緒在心裡拔河。
「小姐,來日方長嘛!咱們何必急在一時?」翠墨打個呵欠說。
這話真是太有道理了,可惜方笑顏終究耐不住相思情濃。
「翠墨,你先讓人打盆冷水讓我敷眼睛,你再去請他到後花園。你告訴他,我不是有意讓他等的,請他別介意。」
小姐都這麼說了,翠墨還能怎麼辦?只得照做。
不過感情真是件可怕的事,小姐幾時這麼優柔寡斷過,就為了於百憂,什麼傻事都做了。
翠墨吩咐人打水後,來到大門口,將於百憂上下打量一遍。真看不出來,這小子除了臉長得好一點之外,平時傻里傻氣的,竟有好手段,令方笑顏為他魂牽夢縈。
「翠墨姊姊。」於百憂一見她不懷好意的目光,也有點緊張了。
「嗯哼……」翠墨就是想欺負他,誰要他擾人清夢。
「莫非小姐還在生我的氣?」於百憂臉色微白,深深地一揖。「請翠墨姊姊教我。」
翠墨還是不說話,她的起床氣一向不小。
於百憂一陣惆悵。情字這條路,為何如此波折?唉!
「既然如此,小生改日再來,還請翠墨姊姊為小生緩頰幾句,小生感激不盡。」說著,他又鞠了個躬。
翠墨當場便心軟了。人生得好就是有這種好處,特別容易惹人疼惜。
「站住,我說讓你走了嗎?」
「啊?」他呆呆地張嘴。
「進來吧!小姐說,讓你在後花園等她一會兒,她梳洗完畢,就去見你。」翠墨說著,便領頭往裡走。
於百憂卻愣在原地,這巨大的落差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翠墨行了幾步,發現他沒跟上來,便道:「還傻著幹麼?走啊!」
「小姐真的肯見我?」他來之前,其實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所以被翠墨刁難時,他難過,卻不意外。可現在,他真懷疑自己還在作夢。
「難道我會騙你?」翠墨噘嘴。
於百憂還在發傻,翠墨氣得又在他腳上踩了一下。
「唉喲!」他抱著腳跳。「好痛……呃,這是真的,不是夢……」
翠墨被這呆子氣壞了。「你啊!不欺負你都覺得對不起我自己。走啦!」她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拉扯。
「輕點輕點,翠墨姊姊,耳朵快掉了——」
「說清楚些,耳朵快掉的是你,不是你家翠墨姊姊。」
「是、是,是小生耳朵快掉了,翠墨姊姊手下留情。」
「傻瓜。」翠墨放了他,兩人走到後花園。她見他還在揉耳朵,便瞪他一眼。「把手放下,去涼亭坐好,不許讓小姐看出端倪,知道不?」
「是,翠墨姊姊。」於百憂不揉耳朵,卻去摸自己的腳。唉,到方家拜訪,真是件危險的差事。
結果翠墨又送他一記白眼。「你的手不許再亂摸了,乖乖坐正。」這人真是……她轉回繡閣的時候,忍不住一直笑,他實在是一個太可愛的男人。
於百憂走到涼亭坐下,還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受。
他真的又進入方家了……他什麼都還沒做呢,方小姐怎麼就原諒他、肯見他了?
但腳背和耳朵傳來的陣陣痛楚又讓他確定,自己並非在夢中。
方小姐真是個寬容大度的好人,她這麼快就把他的失誤拋卻了,他心裡對她的好感越多。
他慢慢喝茶,等待她,風吹動樹枝,帶來一陣春花的香氣,讓這番相候,也摻入一股糖蜜般甘甜。
他看著漫漫晴天,萬里無雲,就像他現在的心情,一片開朗。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也不覺得辛苦。相反地,他在等待中,嘗到了幸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