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香奈此時正和衣躺在原本屬於他的那張大床上。她並沒有睡著,雙眼瞪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雙手奮力揮舞著,口中胡亂地叫喊:「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啊……」
有什麼好開心的?任偉倫皺了皺眉毛,有些不耐地抬腕看表——衛嵐在等著他呢。他一想到這個,一秒鐘都不能多等,立刻站起身來,「你在這裡睡吧,我有事要先走了。」
而正在這個時候——
「其實那個女人……就是你的前妻吧?」
吉原香奈帶著哭腔的聲音驀然在他身後響起,讓他瞬間僵住了腳步。他萬分驚詫地回頭,「你會說中文?」剛才那句話,竟然是用中文問出的。
「為了你,我自學了一年半。不過,這些對你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吧?完全無法感動你吧?」吉原香奈從床上坐起身子,撫了撫因酒醉而凌亂的長髮,咧嘴笑了,笑得好淒涼好悲傷,「任桑,原來這些年你一直把婚戒戴在手上,是為了她。是因為她,你才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離婚了吧?怪不得我那麼好,那麼努力,你卻從來看不到。」
任偉倫默然。他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他和衛嵐之間的種種。吉原是相當優秀也相當迷人的女性——這一點他知道,可是他給不了她想要的,他無法讓自己愛她,此時惟有沉默以對。
「你……根本就還愛著她吧?」她問著,眼淚流下來,滑過她姣好的面頰,弄花了她臉上的粉妝,使她看起來尤其狼狽。
任偉倫緊緊閉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來。他……還愛著衛嵐嗎?這個問題太嚴重太犀利,他今夜感性而脆弱的心靈——不願去想,也想不透。他走回床邊,拿過一條毯子蓋在吉原香奈身上,有些憐惜、又有些無奈地對她說:「你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我叫木村陪你。」
木村聽見主人點名,立刻搖頭擺尾地跑了過來,像個忠實而又神氣的護衛那樣坐在床邊。
吉原香奈閉上眼,眼淚透過長長睫毛的阻隔,洶湧地、放肆地流下來。她愛的男人不愛她,所以只留下一條狗陪著她,多麼可悲——讓人無法不流淚的可悲。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吉原香奈知道任偉倫是去找那個女人的。他雖然迴避了她剛才的最後一個問題,可是,他已經用行動給了她回答。
微涼的夜,清風陣陣,閃亮的星子綴了滿天。衛嵐手裡捧著紅酒杯站在自家陽台的馬賽克地面上仰望星空。她住一樓,星空對她來說很高、很遙遠,可是這一刻,她有些喝醉了,眼神迷濛起來,居然看到星星在深藍的天幕上跳舞,忽明忽暗,忽遠忽近。
花輪爬到主人腳邊,輕輕啃咬她腳上的拖鞋。它知道,主人在喝酒壯膽呢。
在掛下任偉倫電話的那一刻,衛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家中儲物櫃前找出那瓶儲藏了好久的干紅,拔下瓶塞,立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她想要藉著這個舉動來延續方才對他問出「你要來嗎」時的那股勇氣。
也許,是這黑夜偷施了魔法吧?今晚的她,居然變得膽大包天起來。剛才握著手機、聽著他淺淺呼吸聲的那一刻,她不知怎麼地就問出了那一句:「你……要來嗎?」之後在他長達數十秒的沉默中,她緊張得幾乎要把手機的機身握斷。
幸好,他答應了來找她。否則這個懸在半空的尷尬邀請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衛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臉頰發燙了。是紅酒作祟,還是今夜星光太美、讓她輕易地迷醉了?
就在這個時候,花輪突然聲音響亮地「汪汪」吠叫起來。它聽見了從走廊裡傳來的腳步聲。
果然,大約十秒鐘過後,門鈴聲甚是悅耳地響了起來。衛嵐渾身一個激靈,連忙踩著拖鞋跑過去開門。
「不行,等等!」她慌慌張張地跑到一半,突然又改變路線衝進浴室裡,抓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梳子梳了兩下自己略顯凌亂的卷髮,再拿起滾珠香水在手腕上滾一圈,想了想,又拿出口袋裡的淡彩潤唇膏往嘴上胡亂地抹了一層、再抹一層。最後,她抿著嘴,望著鏡子裡雙頰緋紅、雙唇盈潤的自己,忍不住輕聲笑了。天啊,她在期待什麼呢?他們說好了要做普通朋友的啊。她快步走到玄關處,鼓起勇氣「霍」的一下拉開鐵門。花輪也莫名興奮起來,搖頭晃腦地跑到門口,將狗頭探出門外張望。
走廊昏黃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男人,面上淺淺帶笑,眼神侷促,一隻手緊抓著外套的下擺,另一隻手捧著一把用粉藍色皺紙包著的白色雛菊。他把花遞給她,解釋似的急急說道:「花店還沒關門,所以順手買了一束……送你。」
在這一瞬間,衛嵐以為自己看見了當年大學校園裡小河邊的那個冒失少年——青澀稚氣的臉孔,卻閃爍著不容置喙的愛慕。
是眼色朦朧了,還是時間倒轉了?她望著他和那束花,久久無法成言,整顆心融化了。怎麼辦、怎麼辦?她的生命中已經出現了一個任偉倫,放肆佔住她心房的大半位置。這樣的她,如何能看得到其他男人的影子?如何能心無芥蒂地重新出發去找幸福?
她有些靦腆地接過雛菊,輕輕地抱在懷裡。果然,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男人是最瞭解她的,他知道她喜歡白色雛菊,喜歡把這潔白素馨包裹在粉藍色的皺紙裡。而陳志鐸即便送她一千朵一萬朵紅玫瑰,又怎麼抵得上這一夜她捧在懷中的淡淡芬芳?
「你……進來坐。」她沖任偉倫展開微笑,那微笑很友好,又含著幾分淡淡的羞怯。後者緩緩踱進來,花輪立刻搖著尾巴撲到他褲管上,用粘膩的口水歡迎他的到來。
「花輪乖,別咬了。」任偉倫蹲下身子,愛憐地摸了摸狗兒的腦袋。狗兒聽話地跑開。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四目相對,奇跡似的第一次沒有吵架。一時之間,彼此都有些羞澀了,不知該怎樣打開話題。
衛嵐略感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開口:「那個……要不要喝點小酒?」說著指了指茶几上的紅酒瓶。
「不用了,我坐一下就走。」他緩緩搖了搖頭,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哦。」衛嵐點了下頭,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坐一下就走啊?這個「一下」聽起來好短暫。客廳的淡雅燈光下,她望著他黑湛湛的眸子,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來:她寧願這樣和他四目相對著、尷尬著、愚蠢著直到永久,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在這暗夜孤寂地聽著時鐘敲響、沒有人陪伴。
「那個……你今天在電話裡的提議,我覺得很好。」衛嵐搔了搔自己的頸後,訥訥地提出話題。
任偉倫微愕了一下,然後點了下頭,「嗯,像現在這樣不吵架、和平相處,是挺好的。」說完,他吞了口口水。內心深處有股衝動湧上來,他用自制力把它壓下去。
他看著衛嵐,燈光下她的臉蛋緋紅,嘴唇晶亮,眼波嫵媚而流轉,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馨香。這個他曾經最熟悉的女人,今夜看來居然像一隻水妖那樣神秘而性感。他的呼吸驀然有些急促了,「那個……我們以後就這樣相處,很好。」
「對啊,做普通朋友,真的很好。」她也點頭,眼睛裡閃著渴望的光,嘴裡卻自欺欺人地說著「很好」。
「嗯,做朋友看起來是正確的選擇。」他再點了一下頭。彷彿除了「做朋友」這個話題,他們就不會講別的話。
「我同意。」她說著,語聲逐漸變得低啞,問:「我們……真的是朋友吧?」
「是……吧。」他身子不由自主向她靠近了一步。
「哦。」她閉上嘴,不問了。狹小的客廳裡,綿軟的沙發上,他們靠得那麼近,近得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急促得像打鼓,曖昧得像一支未唱完的情歌,停在最高潮處,搔得人心癢癢的。
他們沉默地聽著鐘擺的滴答聲。幾分鐘過後,換他來問:「我們……是朋友哦?」
「嗯,普通……朋友。」氣氛不對啊……空氣中彷彿有鴉片被點燃了,曖昧而勾挑的氣息鑽入她鼻間……衛嵐很想別開眼不去看任偉倫,可是她的眼睛似乎有自己的主張,仍然直勾勾地盯住他不放。
而他的雙眼深處,也隱約著了火。他定定望著她,彷彿她就是那兩團火焰的中心。
「普通朋友……是什麼定義?」他蹙起眉低問,喉結滾動著,把更多細微情緒吞嚥下去。
他蹙眉的樣子好英俊,令她心跳更亂,「就是、就是可以互相關心、互相照應,但是不可以……不可以……」她紅著臉,咬著唇,說不下去了。
「不可以……怎樣?」他問著,語聲模糊的問句裡更多的是低低喘息。
「不可以……不可以——」
下一秒鐘,兩個人驀然抱在一起,四片唇緊緊相貼,熱情地、繾綣地糾纏起來。黑夜、紅酒和雛菊把他們心中的情火點燃了。在這樣的夜裡,沒有什麼不可以。
沒有人知道是他先抱住她,還是她先吻住他。他們用力地擁抱彼此,瘋狂地親吻彼此。他們失去了所有理智,把那個關於「普通朋友」的約定拋到腦後。四肢交疊,唇舌交纏,兩顆心臟緊緊相貼,一齊劇烈跳動。
狗兒花輪聽見響動,慢吞吞地從廚房裡爬出來;看到這一幕,它害羞地用爪子摀住眼睛,又把身體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