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舞揚起頭看著降雪的天空,早春時分,山下雖已不若寒冬峻冷,但是春天的腳步遲遲未到這個山頭,看著眼前一片的蒼茫雪白,她呼了口氣,立刻化為一縷白煙。
要在這樣無際的雪地中找一個人,似乎不是太容易的事。
夢魂谷因為各式各樣的傳聞人煙罕至,因為入谷之人往往有去無回,所以這裡的山妖、樹怪之說也就不脛而走,使得它在神秘之中又添了更多的詭異。
天還未亮,李舞揚就一人一馬離開王府,一直走到半山腰,積雪太深,馬兒跑不動,她才放棄騎馬,拉著馬匹在寒冬之中一步步的走。
一路上,她並沒有遇到任何特別的人事物,看來傳聞畢竟只是傳聞。
又走了會,她突然停下腳步,因為眼前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據義父的說法,他的兩名部下就是沒有留意到這個懸崖而失足。
她眨眨眼,安定了心神,看著眼前的山谷,一個不留心,她可能也會摔個屍骨無存。
她拉著韁繩,抬頭望向四周,一個是深不見底的無路懸崖,另一邊則是陡峭彷彿直入雲霄的山壁——除非她能飛簷走壁的上山壁,或騰雲駕霧的到另一個山頭去,不然到這個地步,她已無路可走。
她失望的舉目四盼,難道辛苦走到這步田地了,當真要無功而返?
苦澀的感覺強烈湧上心頭,她勉強抑制住,現在說放棄言之過早,她偷溜出府,花了好半天工夫才來到這裡,可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谷主——」她停下腳步,雙手圈在嘴邊,站在懸崖邊上用力的呼喊,「夢魂谷谷主——小女子乃謹王府舞揚郡主,今日來此有事相求,請拔冗一見。」
除了她自己吶喊的回音外,四週一片寂靜。
天空的雪依然飄個不停,落在她的發上、肩上,身旁的馬兒都冷得發抖了,但她全然不退縮。
「走吧。」她鬆開手中的韁繩,拍了拍馬背,「回家去,不然你可會凍死在這裡。」
將馬匹趕下山,但她卻沒打算離去。
「谷主,小女子乃謹王府舞揚郡主,」她不死心的又重複一次,也不管是否真會有人聽見,她只是不想輕言放棄。「今日來此有一事相求,請拔冗一見。」
回答她的,還是只有空谷回音和一陣冷風。
「沒關係,谷主不出谷,我有耐心等。」她下定決心,跪了下來,「谷主,小女子就跪在這裡,等到您老得空拔冗一見。」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李舞揚堅定信念的跪在雪地之中,不一會兒,她的膝蓋已全被覆在白雪之下,但她依然不願放棄的看著前方,等著夢魂谷谷主心軟,出而相見。
不過就是一個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為何她要堅持到如此地步?
柳巖楓目光須臾不離跪在懸崖邊上的嬌小身體,雖然面容一臉平靜,但眼中已滿是風暴。
這麼冷的天,她竟然就這麼跪在雪地裡?!她的身子怎能受得住?
「這丫頭到挺倔強的。」
聽到身後蒼老的聲音,柳巖楓沒有分心回頭,跟在他身旁的崔昂一見來者,立刻頭一低,「長老。」
白髮蒼蒼,面貌慈祥的老人站定在柳巖楓身旁,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視線與他落在同一個方向。
這群主個頭較小,容貌柔美,卻有一副與她外表完全相反的火烈性子,從她一出現在山腳下,谷主便一直站在山壁之上,在山崖霧氣的環繞下,目光緊緊追隨著她不放。
對於這陣子谷主總是獨自出谷一事,老人不是沒有耳聞,只是他全然沒有過問一字半句。他相信這個由他撫養長大的孩子,凡是自由分寸。
長老斂下目光,思索了一會兒,轉身看著柳巖楓,不放過他臉上絲毫的神情轉變,「谷主,老身可否冒昧問您一句?」
柳巖楓,沒有答腔,默然同意。
「這位郡主跟谷主您的關係是……」他話聲隱去,等著柳巖楓的答案。
柳巖楓緩緩別過臉,看向長老試探的眼神,無法說出違心之話。當年要不是長老,他可能早已死於荒野,他不該欺騙這位亦師亦父的恩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娘當年愛上了不該愛的男人又生下他,害的他們幾乎被滅族,而娘雖然已死,但在存活下來的族人心目中,他卻也是罪人,加上他的舅舅狐主為了救他,落崖生死未卜,族人更因此對小小年紀的他無法諒解。
若非長老在當年獨排眾意保他一命,還帶著他在夢魂谷裡替殘存的族人重新找到一個安身立命這所,他也不會有今天。
老者精明睿智的眸光看出了他眼底深處流轉的情意,身子不禁僵了一僵,久久不言不動。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谷主像極了他的母親。
谷主的娘是個狐族公主,深知人妖殊途的道理,可促使早知世人的成見最後會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她仍為情愛義無反顧,依然飛蛾撲火。
長老已活在這世上超過千年,看多了男女情愛,公主死前的後悔和椎心之痛他明白,因為她沒有料到會因她一人的情愛害死這麼多的族人,只是若時光重來,長老也不認為公主會放棄這段情感。
「谷主,」他長長歎了口氣,幽幽的說道:「她畢竟是個凡人。」
「我也是個凡人。」柳巖楓淡淡的回答。
長老沉默了一會兒,關於這點,他無法反駁。雖然谷主的娘是狐族谷主,但他的親爹確是凡人,所以谷主其實自小與凡人無異。
「谷主別忘了您的娘親是狐族公主。」長老提醒,「通曉日月靈性。」
柳巖楓的目光從老人身上移開,繼續鎖在李舞揚身上。
「但那畢竟是我娘不是我,」他的語調極為平穩,「我是人也是妖,但又非人也非妖。」
他處在人妖兩界,茫然不知自己到底歸屬何方,直到遇上李舞揚,才讓他找到了安定的力量,無論是人或妖,對他都已不再重要。
「這些年來,谷主的努力族人全都看在眼裡,現在族人不也都敬您為王嗎?」
柳巖楓沉默著,不發一語。
他死去的娘親曾跟在一位隱居山林的神醫鄭西子身邊習醫,也因為這個機緣,才會認識了那個凡間男子,進而相戀。
娘親當年的死訊令鄭西子十分悵然,他也想不通原是件世間美事,為何會落得芳魂夢斷的下場?於是,他轉而將畢生所學都授給柳巖楓,因為他看出這孩子有他母親的聰慧與不同於一般人的靈性。
然而他習得卓絕醫術之後,卻從不輕易出手救人,只要一救人,便是有所求。他索取的一切往往是族人所需,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讓族人能在最快的時間內開枝散葉,日益壯大。
這是他的責任,他也從未想過要擺脫,只是現在……他只是要得到一個女人,難道也不成嗎?
「我族人曾因公主所愛非人而遭受屠殺,死傷大半,就連狐主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十年來,谷主以醫術見長與天下,藉此尋找族人,使他們得以在此安身立命,眼看報仇之事指日可待,大家對谷主也都心悅誠服……她不過就是一名凡人女子罷了,老身只希望谷主別因兒女私情耽誤了大事。」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長老搖了下頭,輕歎口氣,萬萬不想看到谷主在踏上當年公主的老路,「老夫言盡於此,還請谷主三思。」
他對崔昂使了個眼色,要他好好看著谷主,便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
「谷主,天暗了,回去吧。」崔昂走到主子身旁,輕聲說道:「雖然長老表面什麼都沒說,但現在心頭該是對您眼下的行為不甚認同,不然,他老人家也不會親自走這一趟。所以我們這還是走吧。」
柳巖楓彷彿沒聽到似地,腳步沒有移動分毫,依然不動如山的盯著李舞揚。
崔昂見狀只能無奈的在心中歎了口氣,繼續默默地站在一旁守候。
不過就是一名凡人女子罷了——柳巖楓不是不能理解長老語氣底下的擔憂和語重心長,他也明白她只是一名凡人,偏偏她卻牽動了他的情感。他想放,但卻捨不得放。
眼看天色已暗,降雪卻沒有任何遲緩,溫度急降,他在等,等她受不了、放棄打道回府,怎知她仍是無動於衷的跪在雪地裡,絲毫不理會落在自己身上的雪花。
她到底是在折磨誰?她的倔強舉動,激起他心中複雜的情緒。她口口聲聲說不為難他,卻不知她現在的做為正逼得他進退兩難。
漫天冰雪中,寒風極具穿透力,穿過層層衣物直刺骨髓。可他很清楚令自己有刻骨之痛的不是寒風,而是跪在雪地裡的人。
李舞揚早被寒冷的天氣凍得臉色發青,但卻依舊靠著意志力強撐著。
她只祈禱上蒼真能垂憐,夢魂谷谷主也能大發慈悲。雖然無法可定他是否真如傳聞般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但只要有一絲希望、她就不能放棄。
只是……好冷啊!從她嘴裡呼出的氣都化為白霧了,她從來沒有如此冷過。
中午的時候,太陽還露了臉,但卻只將落在她身上的雪花化成水滴,令她的衣服濕透了,然後當再次下起雪還伴著寒風吹來時,刺骨的寒意幾乎奪走她的呼吸。
到如今,她的四肢早就已經麻木到沒有感覺,看著天色轉暗,她也知道自己跪了好幾個時辰,可別說是夢魂谷的谷主了,她連半隻山林野獸都沒看見。
神情恍惚中,她眼前突然一黑,身軀一晃,差點就倒在雪地中。
柳巖楓壓抑許久的情緒在看到眼前這幕時猛地爆發了,他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刻飛身向前。
「谷主?!」崔昂一驚,就見主子在轉眼間便疾步趕到李舞揚身旁,一手扶住了她。
谷主此舉可能會引起狂風暴雨啊!他不由得皺起眉,頭一搖,也跟著走過去。
突如其來的溫暖包裹住她,令李舞揚吃力的打起精神,她抬起頭,有些意外的看著眼前的人。
「巖楓?!」是幻覺吧?他怎麼也在這裡?
「你這笨蛋!」柳巖楓忍不住輕斥,一把抱住她,她整個人冷得就像冰塊一樣。
感覺到他有力的臂膀,李舞揚知道這不是錯覺,忍不住揚起一個淺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已經跪了大半天了,不能在這當頭才放棄,我要求這山谷的谷主救我伶姨。」
「這個谷主不輕易出手救人。」他的聲音很冷,臉一沉。
「我知道。」被他抱起,她才知道自己的雙腳早凍得沒知覺,就連移動都覺得使不上力。她抬起的小臉上沾滿薄霜,「但是我總得試試看,只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要試也得掂掂自己的份量。」他繃著臉。一把抱著她站起來。
感受到暖烘烘的熱氣包圍著自己,這使李舞揚舒服的歎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真的好累,好想睡一覺。
她沒有試圖撥開自己臉上的殘雪,只是喃喃說道:「放我下來……我、我還不能走……」
「要他出手救伶王妃是不可能的!」柳巖楓的口氣因為聽到她的低語而轉為嚴厲,「不用白費心機了。」
她擰起眉頭,雖然他的懷抱很溫暖,但她堅持離開。
看著倔強的光芒在她眼中凝聚,他不禁感到惱怒,偏偏對她莫可奈何。最終他也只能緊抱著她,強迫她留在他懷裡,不讓她再跪在冰冷的雪地之中。
「算我求你,」她略微虛弱的開了口,「我已經沒有力氣跟你爭,把我放開吧。」
「不放!」他難得動怒了。
「你不放也行,可你願意救我伶姨嗎?」
柳巖楓的眸光閃過又急又氣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