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不及說話,旋即被她帶到舞池中央。
她的手很自然的扶著他的肩膀,抬起頭對他一笑,「我們跳舞。」
「張可栗,你嗑藥啦?」
「你才嗑藥。」
「那怎麼突然不躲我了?」這段時間以來,明明就是連正眼瞧他都不太敢的人,居然拉他跳舞。
「因為我開竅了。」而且剛剛喝了一大杯的威士忌壯膽,不會醉,但會讓她不要再這麼畏縮,讓她可以提起勇氣正眼看他。
在進入宴會廳前,她告訴自己要跟前夫再跳一次舞,為了即將到來的別離,她一定要完成這項任務不可。
「兩個多月才開竅,真有效率。」
張可栗轉了一個圈,趁著再次面對他時,輕輕的彎了一下膝蓋,「多謝誇獎。」
她嘴角那一抹略帶頑皮的笑意,很輕易的勾起朱天郡內心深處的柔軟——這女人……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他的心情總會因為她的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起了驚天變化。
看她穿低領的衣服會不高興,看她拿零食當正餐覺得不健康,知道她每個週末都跟莊佑梅泡夜店到深夜,會故意在週一早上丟一大堆工作給她,讓她記得下次要少喝一點,以免宿醉影響工作。
那日在餐廳,她那樣慎重為自己過去的錯誤跟不智道歉之後,他足足在辦公室發了一下午的呆。
是的,發呆。
總是被懷疑有德國人基因的他,竟然把時間用在空想上,他上一次發呆應該是發現她愛上別人之後。
他一直在想,如果她是這樣的為她的外遇抱歉,那麼,他要不要原諒她,真正的原諒,像母親原諒父親那樣的原諒。
母親當時說,「當然是會生氣跟傷心,尤其那時候我還正在懷你,覺得好難過,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你爸會這樣對我,唯一感一到欣慰的是,當我們說開後,他跟我承認那是一時迷惑,請我原諒他,說他會證明給我看,他值得被原諒。」
「所以,媽就原諒爸了?」
「那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離開他,然後失去他,第二是原諒他,然後重新得到他,因為知道自己還愛他,所以選擇了第二條路……事實也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賭一口氣很容易,但是我知道什麼是我要的。」
朱天郡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跳舞的女人,腦海中不斷想起那日母親跟他說的話——先離開他,然後失去他,第二次原諒他,然後重新得到他。
原諒他,重新得到他……
「張可栗。」
「嗯。」
「你現在有交往對象嗎?」
「我有的話,就不會跟梅子每天黏在一起,還被誤會是一對了。」
「沒試過聯誼?」
「有啊,可是我好像還是不太能接受那種事情。」
他帶著她轉個圈圈,「哪種事情?」
「別上號碼牌,每個人手上一塊板子,交談五分鐘,打分數,下一個,交談五分鐘,再打分數,兩個小時下來,板子上密密麻麻,有圈有叉有三角形,可是你真的想不起來誰長什麼樣子,問的話都是,你家裡有什麼人,你是哪裡畢業的,什麼工作,有沒有房產——當然這很重要,只是……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朱天郡笑了笑,他參加的也都是,問題更麻辣,會直接問他月薪多少,能不能接受不養孩子過兩人世界。
他的月薪可以吸引很多女性,但他一定要孩子這點卻又會擊退很多女性。
在這點上,他很傳統,他想要的是自已的孩子——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基因,相似的容貌,以及相似的習慣。
寶寶很可愛,他希望越多越好。
最好每天開門回家,一堆小孩撲上來叫爸爸,然後互相吵著要他先看誰今天的功課,今天的作品,聽他們說今天在學校發生什麼事。
「以婚姻為前提的聯誼不都是這樣嗎?」用條件來論斤秤兩。
「我知道,我只是不喜歡,如果我結婚,一定是因為想跟對方一起生活,如果我想跟對方一起生活,一定是因為我愛他,愛是彼此之間的感覺,那跟工作房產是兩回事,簡單來說,我愛他,他沒有房子也沒關係,我不愛他,他有一百棟房子也沒用。」
「所以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是愛我的。」
「那當然……」呃,好吧,雖然一杯威士忌醉不了她,但還是對判斷力造成某種程度的阻礙。
男人的表情很奇特,張可栗囧得想找地洞鑽。
她一定是哪條神經不對勁,居然會想跟他跳舞,辭職就辭職,什麼舞,她現在徹底瞭解,失言如覆水,難收回。
希望他不會發現哪裡不對然後要她說清楚,可惡,音樂為什麼還不停?他們跳的是小舞曲又不是交響樂,也太久了。
彷彿聽見她內心的抱怨,音樂恰巧在這時候停止,張可栗鬆了一口氣,假裝沒事的說,「來去喝點東西吧。」
為了要壓驚,第二杯威士忌下肚。
一整晚,朱天郡沒再提任何讓她尷尬的問題,她懸著的心慢慢放下。
廠商很多,客戶很多,每人喝一點喝一口。整晚下來已經喝了不少,幸好她跟梅子平常在夜店交了不少學費,三五杯烈酒還在她的控制範圍內,她有醉意,無醉態,在外人眼中,她仍是個「優雅的東方仕女」——那是今晚一個匈牙利籍的出資者稱讚她的話。
雖然大鬍子不是她的菜,但被稱讚還是值得高興的。
一如往常的,她高興,朱天郡就不高興了。
幾乎是時間一到,他就告辭。
主子都走了,奴婢能做的當然就是趕快跟上去,於是她對大鬍子揮揮手,快步跟上朱天郡離去的背影。
男人走得很快,她匆忙買來搭配禮服的鞋子其實不是那樣合腳,微有醉意之下,悲劇自然就在宴會廳外那光可監人的大理石磨光地板上發生了,她跌倒了,而且跌得很慘烈。
頭暈膝蓋疼,饒是如此,她還是在第一時間趕緊爬起來,很好,沒人注意。
一拐一拐的跳到旁邊的小沙發上,張可栗趕緊脫下鞋子,痛痛痛痛痛,一邊揉一面在內心罵著,走那麼快幹麼,沒看到她今天的鞋子很高嗎?
算了,她自己回去。
反正又不是沒來過——雖然是四年前的蜜月,但好歹也是待了半個多月,怎麼叫車付錢她還是懂的。
脾氣這麼大,還敢幻想孩子滿屋,不當老孤單就不錯了,除非是要錢不要愛,不然誰受得了……
還好明天就要登機,她要穿著夾腳拖到戴高樂,皇上就盡量西裝筆挺吧,她不但要穿夾腳拖還要穿碎花褲,哼。
她都已經說了好多次,那封狗屁不通的自薦書不是她寫的,他偏要帶她來——
以為離婚夫妻再度共赴蜜月地點會讓她退縮嗎……沒錯,她是被打擊了。
被這裡的街景跟天空給打擊了,被不斷聽到的法文給打擊了。
當時兩人手挽著手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大道,真的處處是風景,現在計程車開過一條又一條似曾相識的大道,真的處處是地獄。
朱天郡雖然表面溫和,而且一副「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我們就當朋友吧」的樣子,事實上看到她時,還是會忍不住一把火吧,所以用這種不著痕跡的方式來修理她。
也不想想她是為了誰。
張可栗好想大吼:混帳小子,你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為我啊?
朱天郡走到飯店門口,沒見到人跟下來,等了五分鐘,還是不見人影,又一個五分鐘過去,張可栗依舊沒出現。男人神色越來越不善,跟那個匈牙利的大鬍子有這麼多話說嗎?
再一個五分鐘——慢著,剛剛從另一扇旋轉門出去的就是那個匈牙利的大鬍子對吧,大鬍子人都下來了,那可栗……
朱天郡連忙回頭,搭了電梯到宴會廳。
一走出三樓,馬上看到可栗彎著腰,坐在沙發上揉腳,背脊一起一伏的,看起來像在哭似的。
他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果然,兩個眼睛泡泡的,緊抿著小嘴,一副隨時會哭的樣子。
「扭到了?」
「在前面那邊跌倒了。」
「疼不疼?」
張可栗搖搖頭,拎起鞋子,「我沒事,走吧。」
男人突然想起他們在紐約時,可栗有次在大雪泥濘中跌了個四腳朝天,坐在地上要他背的樣子,他笑她是個撒嬌鬼,她笑著回答,「你是我男朋友,我當然跟你撒嬌啊。」
那像一個記憶開關,不過瞬間,他已經想起好多事情。
兩人在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認識,第一次想約她出去卻被她回絕,理由是,「我不陪人打發時間。」
當下他羞愧得直想找地洞鑽——沒錯,那時他只是覺得一個人吃中飯有點無聊,然後剛好看到一個認識的人,而他對這個人的印象還不錯,於是隨口邀約。
他在學校是風雲人物,念的科系雖然是母親苦苦哀求才勉強申請的設計學院,但憑著天賦跟從小的耳濡目染,所以即使不喜歡,仍讓教授視之為得意門生。
活動方面自然不用說,他愛玩能玩,加上家境好,別說學校內的活動,即使是到墨西哥度個短假期,去加拿大滑雪這種活動,也一樣能參加。
外型好,身家好,個性外向,他在約女孩子方面幾乎是無往不利,這是第一次被拒絕,而且還是這樣的被拒絕。
幾個月後,當兩人成為男女朋友,他提起這件事時,可栗嘟著嘴巴說,「本來就是,我才不要當什麼愛妃暱。」
男人不懂什麼叫愛妃,因此拱手求教。
「那些繞著你的女孩子就叫愛妃啊,你一約就會到……我可以對一個人有感覺,但是我不會因為有感覺而願意陪他打發時間……你瞭解我在說什麼嗎?」
「我可以不要得到,但是不能只陪著池—一當然有些女孩子做得到,可我不行,對我來說,愛情這種東西除了是愛他,也得愛我自己才行,如果他要我待在他身邊,那他就要拿愛來交換,愛平衡,比較容易長久。」